贾琏站在阴影里冷眼瞅着她,怒气横生,等她跨过门槛,转身往反方向了几步后,才忽地冷然开口问道:“不知王嬷嬷这么晚了不哄姑娘睡觉,想去哪儿呀?”
王婆子迈步的身形一顿,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定在当地,老天爷,他不是已经走了么?
“哼,”贾琏冷笑一声,“你好大的胆子,姑娘的东西,也是你能随便拿的?”
可不是胆子大,原著中的她,当了迎春的累金凤,一点儿顾及都没有。
王婆子呼吸急促起来,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下的额头上,一滴滴斗大的汗珠顺着脸庞流下。迎春是个小姑娘,好欺负,可这位爷不好糊弄啊。手里紧紧握住那盒胭脂,十两银子啊,当了之后,能用不少时候呢。
“二哥哥,”迎春此时出门来,看一眼身形僵硬的王嬷嬷,咬咬嘴唇,犹豫片刻,拉拉贾琏的衣襟,贾琏弯下腰,她趴在贾琏耳边先是低声道,“她是赖嬷嬷荐给老太太的人。”所以,她偷当她的东西,她只能忍气吞声。即使说了,看赖嬷嬷面子,也没人敢管。
“二哥哥,”迎春虽然希望贾琏撵走王嬷嬷,却也知道,有老太太在的情况下,只是痴人说梦而已,遂又劝道,“算了,三盒胭脂,都是上好的,没了一盒,我再用另外的就好。你看,”迎春笑着捧出那盒桂花的胭脂,“这盒就很好呀,我喜欢桂花的香味儿,很好闻呢。”
和原著中被偷了累金凤一样,迎春还是希望息事宁人,破费点东西消灾。
贾琏心疼的摸摸她的头发,可怜的孩子,从小没有亲生母亲,亲爹也不在乎她,就和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一样。以荣国府现今的情势,本应是名正言顺住在这里,但众人却都说她是住在叔叔家里,名不正言不顺。就连贾琏自己,也被人说帮着贾政料理家务,而不是该住在这里。
贾琏又看着东边,很想破口大骂,贾赦但凡上一点路,哪怕只是和贾政一样,虽然无能,但不去瞎找事儿,他们俩的地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尴尬。
又想起原著的贾赦五千两银子卖了迎春,看着迎春清秀的小脸,更加心疼她,拉住她的小手,勉强笑道:“二妹妹不用管,这事儿我来处置。”
碰不到就罢了,碰到了就不能不管。
迎春的怯懦有很大一部分是无人做主、被欺压惯了的缘故。他既然想要改变众人的命运,迎春自然也包括在内。而想改她的命,除了杀孙绍祖外,还要扭转她懦弱的性格。好在此时的迎春才六岁,可塑空间很大。
除了改变迎春的命运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他觉得贾母对赖大不管不问,是因赖嬷嬷的缘故,很想看看到底是不是。也想知道贾母会为赖嬷嬷做到什么程度,他想知道,在贾母心中,是亲孙女儿重要,还是赖家人重要。
王婆子经过一开始的惊慌失措,此时已经平静下来,又听贾琏要管这事儿,虽然心里跳个不停,面上却佯装镇定,转过身,摸着怀中那盒乌桂的胭脂,眼珠一转,笑道:“二爷误会了,倒不是我想拿那盒胭脂,只是你看看家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奶奶太太们,哪个用那样贵重的胭脂?就连老太太年轻时候,也没用过呢。若是我不注意叫姑娘用了,那将来被人看出来,岂不问我个目无主上的罪名?就是二姑娘也落不了好。”
贾琏气笑了,“那你的意思,我买这胭脂买错了?我送我亲妹妹东西送错了?咱们家里,只要老太太没用过的东西,其他人全都不能用了?”
“嘿”王嬷嬷尴尬一笑,立即改口,“二爷说哪里话,二爷这样爱护二姑娘,老太太高兴都来不及呢,哪里会生气?我拿那盒胭脂,不过是先叫老太太看看,高兴高兴。”
“改口改的倒是快。”贾琏听了王嬷嬷的话,连气都不气了,和这种人,有什么好气的。直接找贾母撵走她就是。
于是叫个小丫鬟去把贾母叫来,“告诉老太太,就说我和二妹妹有事儿找她。”司棋应声而去,王嬷嬷站在门口没动,还得意地翘起了嘴角。一盒胭脂而已,大不了还回去就是了。
贾琏瞥她一眼,拉了迎春进屋,坐好后,问几个垂头摒气的丫鬟说:“谁管账?”
他就不信迎春房里的账务没一点儿问题。
锦竹站了出来,贾琏点头吩咐道:“你听着,姑娘屋里都有些什么东西,贵重的,一样一样给我拿出来,我要看。没了就看看到底是怎么没的。想得起来,我只问罪魁要,想不起来也容易。你们知道我不擅长逼供,只好把这屋子里的人全都送到官府去。那儿有本事的人多,总会问出来。”
锦竹一听,不顾旁边急的冒汗的王嬷嬷的阻拦,跑走了。王嬷嬷素日在迎春身边装乔拿大,丫鬟们都和她关系不睦,如今见她倒霉,岂有不尽力的。
不一时,就拿了账本出来,王婆子在一旁想要夺,被贾琏一眼瞪了回去,只得站在旁边干搓手,又拿眼瞅迎春,哀求道:“二姑娘,您替我说句话啊!”那些东西,全被她当了,若是老太太要,她拿什么赔?她也赔不起啊!全赌没了。
迎春低着头玩弄衣带上的绦子,并不答话。能有个撵走她的机会,她自然不愿继续待在火坑里烤。
贾琏接过账本,叫人把上面记着的还有的贵重东西拿出来,细细查了一查,少了一只金簪,一只凤钗,一对儿玉镯,一个金锁,一匹缎子,一个官窑的花瓶儿,这些东西若换成银子,零零总总加起来一二百两银子。
正要问王嬷嬷这些东西的去向,贾母在王熙凤搀扶下进了屋,一坐下就皱眉问贾琏,“什么事儿?”
贾琏已好几天没见王熙凤,今儿看她虽依然和以往一样粉光脂艳,眼睛下却有掩饰不住的黑眼圈儿,浑身的气势也和软许多,不似那天吵架时的斗鸡一样。一旁的平儿板着脸,目不斜视,无悲无喜,跟在王熙凤身后,一语不发。
“二爷,”贾琏向贾母见了礼后,王熙凤先开口和贾琏打招呼。她是聪明人,在外人面前,总是表现的有礼有节,不叫人拿住错处。所以虽然两人在冷战,该有的礼数,她一样都不少。若是她先打了招呼,而贾琏继续冷脸,将来传到外面,众人也只会说贾琏不尊重正妻,不会说她不敬丈夫。
贾琏面对王熙凤那一声没有任何感情的、敷衍一般的“二爷”,只冷冷的回了一声“嗯”,之后和她再无别话。
他并不介意外人知道自己对王熙凤的冷淡态度。两人本来就是在冷战中,若是还一幅其乐融融的样子,给谁看?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他心里憋屈,装不出没事儿人的笑脸来。
一旁坐着的贾母,见两人的态度,轻轻叹了一声,王熙凤性格爽利、言语大方,是得她的心,这不假;她也看重王熙凤,也不错;可若是王熙凤一味要强,誓压贾琏一头,她就不得不考虑考虑两人的婚事是否还合适。贾琏的脾气她知道,平日看着还好,一旦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往往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若他们两人一直这么僵着,贾琏又态度坚决的不愿纳妾,将来的子嗣问题也会叫人头疼。
贾琏回答完王熙凤一声“嗯”之后,看向贾母,言简意赅地把刚刚的事儿说了,又指着王婆子说:“听屋里其他小丫头说,那些东西都叫王婆子拿去当了,当了的钱,已经赌没了。”
他记得原著中的贾母极其讨厌下人赌钱,想用这个试一试贾母的态度,看看赌钱和赖嬷嬷,她会选择哪个。
贾母一条胳膊搭在炕桌上,手腕上的翠绿玉镯在烛光下如水流动,嘴唇紧抿,紧盯着王嬷嬷。
王婆子缩着肩膀,在贾母幽深目光注视下抖得厉害,小声辩白:“那并不是我拿去的,都是不小心摔碎了,怕割了手,扔了。”
“哼,瓷器摔碎了,金簪、缎子也碎了?王嬷嬷,说谎前你编好再说,不要叫人笑话。”贾琏立即反驳。
王婆子呼吸一滞,忙尴尬一笑,“对对,瓷器碎了,衣料破了烂了。”
贾琏再没有一丁点儿和王嬷嬷斗嘴的心思,只看向贾母。
迎春、一直没有说话的王熙凤、王嬷嬷、丫鬟也都看着她。
贾母头上的镶宝石勒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刺的贾琏眼疼。
她并没有立即处置王婆子,而是扭头看向站在一旁的王熙凤,看不出喜怒地问:“你意下如何?”
贾琏一见贾母的态度,心内泄气,看来,贾母真的非常看重赖嬷嬷;而迎春终究抵不过赖嬷嬷的脸面。又知道王嬷嬷今日恐怕会毫发无损的继续当迎春的奶嬷嬷。而经此一事之后,可以想见,王婆子偷拿迎春的东西,会更加毫无忌惮,也会继续欺压迎春。
王熙凤挺着腰,得意地横贾琏一眼,猜度着贾母的心思,笑道:“老祖宗,姑娘家东西多,又零碎,有的放这儿,有的放那儿,一时想不到、找不着也是有的。没了的东西,好好再找找就是,找不着,咱们家哪里还缺那点儿东西,再拿一份儿也行了。常言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衣裳没了,咱们就做新一箱子新的,叫二姑娘天天换着穿。簪子没了,就再打一匣子,叫二姑娘天天换着戴。瓷器没了,库里再拿就是。咱们这样人家,也不缺首饰摆设。与其搁在哪个犄角旮旯落灰,不如拿出来摆一摆,也算是老太太疼它了。”
话音一落,王婆子急忙在一边赔笑道:“二奶奶说得是,只不过是随手放在哪里,混忘了,并没有丢,也没人拿走。一会儿把箱子都打开,翻看翻看,说不定就找着了。”说完偷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轻声吁了口气。
王熙凤说话的时候,贾琏就一直专心观察着贾母的反应,发现随着王熙凤的话,贾母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多,等王熙凤的话一说完,就松开拉着迎春的手,虚指着王熙凤笑道:“对,就是这个理儿。哪里又为了几样儿东西撵嬷嬷的?咱们府里的人,都是大家大户的,别说主子,就是丫头,都是调、教好的,不会眼皮子那么浅的去偷东西。”
贾母的话本是无心,但听者有意。王熙凤听了心里惊疑不定,表面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贾母,老太太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她是在暗示前几日因人参而冤枉贾琏的事儿?她在说贾琏眼皮子没那么浅?这是在给贾琏撑腰么?拿着帕子装作擦嘴的样子遮挡住自己的脸,恨只恨,她娘家妈今儿有事儿,来不了。
贾母说完,又看向王婆子,“虽然这么说,姑娘交给你,你也上点心,簪子、瓷器倒还罢了,将来若是丢了什么不该丢的东西,府里的脸面往哪儿搁。姑娘现在还小,东西丢了还无碍,将来大了,可怎么是好?”
王婆子连连点头赔笑:“老太太说得是,都怪我,”轻轻打自己个嘴巴,笑道,“以后我一定注意,再不这么混放。”
贾琏静静地站在烛光里,看着脸色毫无变化的迎春,她大约已经知道即使是贾母来了,也是这么个结果吧?在贾母心里,迎春这个毫无存在感的亲孙女儿,比不上一直陪伴了她几十年的赖嬷嬷。
贾母从嫁到贾家起,赖嬷嬷就跟着来了。之后,她跟着贾母管家,跟着贾母理事,跟着贾母教导儿女...一直到如今,贾母白发满头,她也是满面风霜。贾母的一生都给了贾府,而她的一生都给了贾母。两人之间的感情,已不是简简单单的“主仆”两个字能解释得了的了。要不然,贾母也不会同意赖尚荣捐官。
怨贾母吗?
贾琏也不知道。
毕竟她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有自己的喜怒,有自己的爱好,不是毫无感情的冷血动物。
“做事应凭理智、而不是感情”这话谁都会说,可做起来是真的难。
贾琏自己就做不到,他若是能做得到,也不会只凭几句话就收留了程老伯。而明日,他还打算做一件理智上说自己会吃亏、感情上说非常想做的事儿。
他并没有资格指责贾母什么,两人半斤八两。
但,赖大做的事儿影响的是整个贾家。他能理解贾母的不作为,清楚贾母对赖嬷嬷的感情,却不能容忍赖大的阴奉阳违。
无论贾母愿不愿意,无论贾母伤不伤心,贾琏都要除掉赖大这个“赖”在贾家的吸血虫。原著中,贾府后期财政困难,主子们吃碗饭都可着人头做,想多吃一碗都没有,固然是贾府中人自己不上进的原因,也有这些吸血虫一半的缘故。
还记得原著中贾芸种树,五十两银子就能完的事儿,府里给了二百两。这么个管法儿,就是个世界五百强也顶不住。这个规矩必须改。
既然迎春没有赖嬷嬷重要,不能叫贾母痛下狠手,总有能重过迎春、叫贾母看得比赖嬷嬷还上心的人,比如贾宝玉。
他就不信,贾母的心尖尖贾宝玉出了事儿,还和赖家有关,贾母依然会无动于衷。他也不信,贾母一直看重的贾宝玉会比不过赖嬷嬷的脸面。若真的是那样,贾琏少不得就拼着和贾母撕破脸,亲自上手了。
☆、第 26 章
贾母和完稀泥,安慰迎春几句,许诺一定会“送些上好的缎子、时新的簪子来”,又问贾琏晚上宿在哪儿,贾琏表示睡在书房之后,带着王熙凤离开。
贾琏和王熙凤,从一开始那三个字“二爷”“嗯”之后,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互相看过彼此。即使有目光接触,也会立即错开看往别处。两人之间好似有一层冰,冻住了通往彼此心中的路。
贾母王熙凤一走,贾琏脸色不渝地打发走喜气洋洋的王嬷嬷,刚想要安慰迎春几句,就见迎春自嘲一笑,放下被揉的皱巴巴的衣襟,小声道:“二哥哥不用说,我心里都明白的。”
“唉,”贾琏心里微酸,拿起自己先前拉到炕桌上的扇子,对着扇面上的富贵牡丹苦笑,主子不作妖了,换成奴才作了。这么样作下去,贾府早晚还是个抄家的命,这富贵也就保不住了。
“二哥哥,”忽然,迎春叫了一声,贾琏合上扇子疑惑看她,难道还想买什么东西?
“扬州好玩儿吗?”迎春并未被王嬷嬷的事儿影响,或者说早已经不在乎了,忽闪着亮晶晶的眼睛问。
“扬州啊,”贾琏摇头,无论是前世还是原来的贾琏,都没去过扬州,“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说景色极美。”又看迎春满面向往的神色,心里忽然一动,“二妹妹,你愿不愿意跟我去扬州看姑母?”
迎春在家里一直是被忽视的命,即使走了王嬷嬷,再来个嬷嬷也不知道什么样。还不如带她走,离开贾府这压抑的环境,叫她也出外见见世面、看看人,见的多了经的多了,说不定不用人教,性格脾性慢慢也就改了。
而且,出门在外,万事不便,零零总总的事情极多,她即使不想立起来,即使想当缩头乌龟,环境也逼着她不得不改一改那懦弱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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