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挺着腰背,不卑不亢地直视贾母,眼神清明而坚定。
这种恶毒的誓言,此时的人都信,特别是屋内一直供着佛像、年年庙里烧香的贾母。
贾琏以前不信,现在半信半疑。
但,他发的誓言是说柳湘莲成亲日期不是故意挑在这一天,而不是没拿那块儿玉。
而柳湘莲和秦可卿成亲的日子是当事人自己定下的,他只能算是顺水推舟。定日子的时候,几人都不知道赖家会在今日举办筵席,真的只是碰巧而已。所以,并不算违背誓言。
贾母等贾琏说完,自知失态了,忙叫他起来,之后瘫在椅子上,一边扶着王熙凤的手臂捶胸口,一边泣不成声的哭道:“我就知道不是你,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又捶桌子,“天啊,那要命的东西到底在哪儿啊?”
贾琏看着伤心不已、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心里有了那么一丝丝的愧疚。但想到赖家的所作所为,和贾府将来的下场,又坚定了这么做的信念。
又想,那几个婆子不知道此时有没有把玉挂到河里?到底是贾家的婆子得了手,还是赖家那三个婆子得了手呢?他们会不会听说能治病之后自己藏起来呢?
贾琏的两只手藏在袖子里紧握住,此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屋内除了贾母,还有邢夫人、王夫人。
王夫人站在贾母右手,脸色阴寒,眼神冰冷,恨不得活吃了偷玉的人。对面站着的邢夫人倒是脸色如常,甚至,贾琏觉得她还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但在几乎失去理智的贾母面前不敢表现出来,极力掩饰。
这时,贾政急匆匆跑进来,擦擦额头的汗,对贾母道:“老太太,我问了那些人,都说没拿。”
贾琏几乎要扶额,小偷会说他偷了东西吗?还是在贾母打死两个人后?即使拿了,这会儿也不敢承认了。
看来,他对原著的判断是对的,贾政做事能力实在不行。原著中的贾府的败落不是没有道理的。
贾母怒了,啪一声拍了桌子,吓了众人一跳,随后圆睁双眼瞪着贾政,“问了?问能问出什么来?叫人来,一个个给我打,打死拉倒。”
“这...”贾政皱眉,“咱们家向来体恤下人,为了块儿玉闹得阖家不安,实在不像样。圣人有云...”
“我只问你,你去不去?”贾母气得胸脯剧烈起伏,猛站起来指着贾政厉声喝问。
贾政脸色一肃,“儿子这就去。”匆匆离开。
看着贾政远去的背影,贾琏十分无语。
贾家真是没人啊,一个随时想作大死,一个没一点儿本事,原著中的贾琏又是个只知和女人胡混的人,怪不得会败。
“你老爷呢?”贾母等贾政走后,又问贾琏。
贾琏张口结舌,他一早就出了门,哪里知道贾赦在干嘛?于是看向邢夫人,她总该知道吧?
邢夫人撇撇嘴,好似不满贾琏把贾母的目光引到她身上,只是面对贾母吃人的眼光又不得不答,说:“可能快到了吧。刚刚已经打发人叫去了。”
“琏儿都回来了,他还在磨蹭什么?”贾母坐下,拍着桌子怒道,“莫不是这事儿是他做的?他不敢来见我?”
这个罪名绝不能认,邢夫人忙说:“老太太息怒,老爷只是昨日多喝了几杯酒,尚未起身而已,此事万万和他无关。”邢夫人的一生荣辱都在贾赦身上,贾赦不自在,她也会跟着受累,所以连忙撇清。
“哼,平日一个个都说得好听,孝顺这个孝顺那个,真有了事儿,我一个都指望不上!我看你们的孝顺都是平日里说来哄我呢。”贾母说着又哭了。
众人垂手侍立,一声不敢言语,贾母身旁的王熙凤也不敢劝,只默默为贾母拭泪。
这时,贾赦睁着昏花的老眼,慢悠悠的捏着胡子进来了。他认为不过是一块儿玉而已,丢了就丢了,又不是宝玉这个人怎么样了,没必要闹成这样。
贾琏一看他那副没睡醒的样子,就知道要糟。
果然,气急了的贾母见了他不疾不徐的态度,更是火上浇油,再次猛然站起,指着贾赦骂:“你别和我使性子,我知道你心里的想头,你是想摆弄死了宝玉,叫你二弟家绝后,你好承继全部家业,一文不给他们,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少做梦!若宝玉出事,你看我饶你们哪一个?”
贾母说完又哭,“不过是个三岁的小孩子,长得可人怜一些,我又多疼了他一些,懂得些什么?你们一个个的红着眼睛都看他不顺,非要逼死了他才甘心?与其逼死他,不如先来逼死我!将来,我陪着他到阴司地府,也有个照应,不叫他一个小孩子家被那些孤魂野鬼的欺负。”说完后放声大哭。
邢、王两位夫人、王熙凤,都拿着帕子,不管是真哭还是假哭,抹着眼睛。
贾琏有一瞬间的动摇,不如一会儿把那玉偷偷放回去?万一把贾母气出个好歹来,他会心里不安的。他还指望着贾母压制着贾赦不要动呢。
“老太太,”贾赦不傻,见贾母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的反应太淡定了些,叫贾母不喜,于是忙跪下磕头,“儿子并不是不担心,实是病了,体力不济,这才走得慢了些。还请老太太见谅。”又说,“既然是丢了东西,自然是要查,儿子这就去查,不查出个结果来,绝不回来见老太太。”
正哭着的贾母抹了一把脸,厉声道:“好,你去,这事儿交给你,找不回来,仔细你的皮!”
“是。”贾赦晃悠悠的爬起来,瞪一眼低着头的贾琏,想起孙绍祖没有到手的五千两银子,气哼哼的走了。贾琏自始至终都没看他。
只是,贾赦刚刚转身走了没一会儿,屋内诸人一句话还没说上,忽然又进来了,贾母皱眉,“查到了?这么快?”
“还没,”贾赦这次学聪明了,疾走几步到贾母面前,拱着手,说道,“只是京兆尹的府尹范慎范大人听说咱家出了事儿,带人来了,问需不需要帮忙,儿子特来请老太太示下,叫不叫他们进来?”
贾琏心里忽地一紧,这位范大人虽然上任时间不长,但颇有令名,人人都说他断案如神,如包公在世。
他没有想到,贾赦会请这么个外援来。
贾琏的手不受控制的抖了抖。
万一查出他来,以贾母现今的表现,一定会恨死他。
贾母不再护着他,贾赦那个糊涂蛋,会不会真的弄死他呢?毕竟,儿子可以再生一个啊。
又看向贾赦,范慎是自己过来的,还是贾赦叫来的?
贾赦和范慎并没有私人交情。
但即使没有私交,贾府这种公侯之家出事,只要往他们那儿报了,他们就得来。
再者,丢个东西而已,要查的也仅仅只是贾府的下人,不牵扯什么皇子王爷,或者其他天潢贵胄,不会叫他难做,找出来了,还能向贾府卖好,怎么不来?
贾母也有一瞬间的怀疑,上下打量贾赦几眼,“该不是你叫来的吧?”
贾赦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说道:“老太太,咱们家的人,服侍人还行,只是找东西,到底不如他们公家的人拿手。宝玉的玉丢了这么长时候,如果不赶紧找回来,说不定被那贼转卖了,或者是交给别人拿走了。若是那人再趁早出城,天下之大,再找可就难了。”
这话等于间接承认了范慎就是他找来的。
当然,他找范慎来,并不仅仅是找玉,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把赖大钉死。
以往贾母信任赖大,无论赖大做什么,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不问。而赖大呢,向来只听二房的话,从不把他这个大房的老爷放在眼里,又常常把贾府的东西搬到自家去,只他知道的,就已经有一万银子,没看见的,还不知有多少。
贾赦心里气得不得了,他这边花个钱,从公中要个钱,难得要死,赖大一个下人,竟然过得比他这个老爷还好,私房比他还多,还都是贾府的钱,如何不气?府里他插不上手,你个赖大还奈何不了你?毕竟,他才是主子。
他早就对赖大虎视眈眈,想对赖大下手,可惜没有机会。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如何能放过?于是得到消息的那一刻,他就先打发人去通知范慎,然后再过来,这才来得晚了。
贾琏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像弹琴一样不断起伏,看贾母的神色,大约已经肯了,那四个婆子恐怕经受不住京兆尹那些人的逼问。
贾母不在犹豫,点头,“好,既然如此,就叫范大人进来。除了问那些人,叫些人来,给我仔细查,仔细搜,一个角落也别放过,这么短的时间,说不定那玉还在这里。你也告诉范大人,就说无论他用什么手段都不碍,死多少人也没关系,我知道主家打死奴仆要交十两银子罚银,我这里已经准备了五百两银子,叫他尽管放开手问,只要找到了那玉,我一定重谢他。只是,”贾母犹豫片刻,又说,“先审下人。”先不要动赖嬷嬷和赖大等人。又说,“今儿来的那些族人,叫他们先回去,叫范大人派人把住两边的胡同口,只需进不许出。”
贾母虽然生气,并没有失去理智。只叫动下人,不叫动族人。毕竟,下人是贾府的私人财产,生死全在主子们的一念之间,死了也无碍。
而族人从法理上说,和贾母等都是平等的,并不能随意审问或者刑讯。
而且,宝玉是贾家的人,以后还要在贾家生活,现今已经有人看他不顺,如果再得罪众多族人,即使众人不敢埋怨贾母,却会把怨气撒到宝玉头上,将来即使有贾母护着,四处全是仇人的宝玉日子也会很难过。
贾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叫把族人都先放回家。
贾赦得了贾母的令,翘起嘴角,即使先审下人也无碍,几人能抗得过京兆尹的刑罚?攀咬之下,赖大等今日是注定逃不掉的。
于是昂首挺胸,转身离开,经过赖嬷嬷和赖大身边时,顿住脚步,冷哼一声,才迈步离开。
到了外面,见了范慎,挺着个肚,背着手,趾高气扬的点点下巴,拿腔作势地先说了一通“实心任事,忠君报国”之类的话,然后随手一划拉,指着院内院外的下人说:“范大人,这些人,随便问,事后全都打死,一个不留。你,明白了吗?”
范慎皱眉,见贾赦盛气凌人的样子,心内不渝,只是人家比他品极高,只得忍气答道:“下官明白。”
此时,屋内的贾琏看向贾母,这么个问法,赖家人估计要死绝,是不是手段严酷了些?
贾母等贾赦身影消失,扫视一眼,见贾琏有不忍之色,问:“怎么,琏儿有话说?”
贾琏犹豫片刻,道:“没有。”
这是古代社会,主家打死奴仆并不犯法,他那套现代社会的思维,真的可以收起来了。
不处置了他们,将来贾府被抄家,他被流放,谁来可怜他呢?这是个一人犯错全家受牵连的社会,不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现代社会啊。
而贾府的这些下人,包括赖家人,全杀了,肯定有冤枉的,但站成一排,隔一个杀一个,肯定有漏网的。
当初他们偷拿贾府东西的时候,在府内上下其手、欺压小主子的时候,就应该预料到,万一哪一日主家下手,他们就是这种下场。
他只同情该同情的人,比如程老伯,比如琉璃,所以他极力把这些人摘了出去。而眼前这些人,并不值得他同情。
这时,院外忽地冲进来几个穿着公服的衙役,饿虎扑食一般,两人架一人,拉起赖家的下人就走。赖家下人吓坏了,哭爹喊娘的尖叫声充斥着整个院子。
赖嬷嬷、赖大等抖得比刚刚更厉害,但他们自身难保,并无一人敢上前说情。那些下人纵使再挣扎,终是被拖了出去。
又有公人整齐的从院子门口过,四散到赖家,开始抄捡物品,寻找那块儿玉。
几个呼吸之后,外面响起重物击打声,惨叫声,男人女人的呼冤声。
赖嬷嬷身子一晃,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地,赖大和赖大媳妇儿、赖尚荣悲声呼叫,赖嬷嬷如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赖大双眼含泪,膝行两步,对屋内的贾母道:“老太太,您想打想骂,我都愿承受。只是我母亲年纪大了,求您看在她服侍您这么多年的份儿上,救她一救,我赖家永念您的恩德。”之后重重磕了一个头。
贾母扫一眼趴在地上人事不知的赖嬷嬷,看着她那满头白发,又摸摸自己已满是皱纹的手,轻叹口气,叫琥珀:“叫人送她去厢房休息,茶水不要缺,也不要糟践她,只是身边不许离人,也不许她和任何人接触,明白吗?”
“是!”琥珀答应一声,叫人来,把赖嬷嬷抬走,软禁起来。
赖嬷嬷一走,贾赦又来,这次倒不是一个人,身后跟着连连叹息“太酷烈了些”的贾政,还有两个健壮仆妇架着的一个婆子。
那婆子头发散乱,满面青灰,嘴唇上几个深深的牙齿印,衣裳上全是土,后背和裙子带着斑斑血迹,走一步,皱着脸,嘶一声。
这人就是贾琏当初找的偷玉的其中一个,大约姓何,还是姓贺,他也记不清了,只不知偷玉的是不是她。因内院有王熙凤等女眷,范慎并没有跟来。
“老太太,”贾赦满脸喜色的叫仆妇押着那婆子跪下,指着她道,“她刚刚招认了。”
“哦?”贾母和王夫人大喜,忙问玉在哪里,贾赦站在一边,叫那婆子说。
那婆子苦着脸,把带恶鬼面具的黑衣人找她,叫她偷玉治病的事儿说了,只没有说会有二百两银子的谢钱,说得她好像是感动于那人的一片孝心,看不得那人母亲受苦,大发善心的帮人做好事一样。
“我只问玉,玉在哪儿?”贾母不愿听这些,只半探着身子急道。
“嗯,”婆子为难了片刻,才说,“我并没有拿...”
“什么?”贾赦一旁跳脚,他是来邀功的,不是来挨骂的,“你刚刚可不是这样说的。”一摆手,叫后边那两个死了爹一样脸色严肃的仆妇,“拉下去再打,打死拉倒。”
贾政抿抿嘴,看看贾母,摇摇头,连连叹了几声,终是咽下了嘴边的话。
“不,老爷,”婆子被打怕了,急忙磕头,“那人确实叫我偷玉,不过我知道那玉是宝二爷的命根子,并不敢拿。也没有拿,至于是谁拿的,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知道啊。老太太,我真的不知道啊!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并没半点隐瞒。老爷,求求你了,饶了我吧。”
贾母皱眉,“当真说完了?再没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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