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开学的时候气温才回升,终于开始有了春天的样子。
脱下冬装的张果给了同学们一个大大的惊吓,后排几个男生不停交头接耳:“春天到了啊……万物滋养……冰山也不例外……敢上冰山的男人是真男人!佩服佩服……”
陈列家楼下的丁香树都已经打了花苞,若有若无的飘着香气。
两人回家路上肩并肩走着走着,张果就情不自禁停下脚步来搂住了陈列的腰,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听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她很安心,就像是被拨浪鼓打乱了整首曲子的节奏,这时她才终于踩准了正确的节拍。
陈列又成了颗焦枣,闭上眼假装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存在,但是失败了——他们被一个穿校服的陌生小男孩儿打断,表情十分嫌弃,“有个人要我拿给你。”他把一个信封塞给张果后不等陈列问出话来就跑了。
是张秦。
虽然上面什么都没写,可张果知道它来自何处,就好像它会说话。
陈列意外:“他?给你什么?”
张果拆了信封,从里面拿了张卡在手里晃,露出小白牙眯起大眼睛,“给我钱呐。”
“钱?”
“嗯,钱。”张果挽着陈列的胳膊继续往家走,“我以前大小也算是个富二代啊。”
陈列稀里糊涂跟着张果到了家门口才忽然反应到:“他就在附近?他在附近!”
张果却没再理他,说着“我们回来啦!”进了门,像无数个普通傍晚一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陈列说的没错,他就在附近,他总是在附近。
父女间的牵绊有颜色,有声音,也有味道,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最初张秦寻到陈列家的时候张果觉得很烦,无论她被陈列养得多么舒爽通透,只要一察觉到张秦的出现,就会有无穷无尽的疲乏从四肢百骸里涌出来,一波一波地袭进胸腔,压得她透不过气。她恨他阴魂不散,就是不愿意放过她。
可时间马不停蹄地走过,他几乎是每一天出现在她上学放学的途中,无论严寒酷暑无论风雨骄阳,张果渐渐懒得恨下去,说不上是习惯了还是无奈了。
她能感觉到他有时很想走来,甚至偶尔她也会不自控地停下脚步稍做等待,可他究竟还是屏息隐入了浓重的阴影里。
张果每每暗笑,他总算没那么不堪,总算不至于再次让两人陷入无解的狼狈。
而她始终还是太不成熟,期待什么,明明已经以那种撕心裂肺的方式领略过了,他这一生都放不开蓝凌。
他生下她来好像就是要专门和她做对似的,她希望他果决的时候他比谁都软弱,她希望他放手的时候他又比谁都执着。
有段时间张果觉得他连在阴影里旁观她的生活的资格都没有,她想拆穿他驱逐他。
但她终归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算了罢,她总算是他带来世上的。反正两人再也没什么合适的姿态相见,反正再也没什么合适的言语能往来。
于是张果把他当成了一棵树,可能繁茂可能衰败,它总是那样无言地矗立着,却再与她无关。
可在终于又有了奇妙的平衡时,树又成了鸟。
她能说什么呢。
她只是好笑。
人都说父母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孩子,可她的父母为何例外。
母亲明明还正值壮年,明明可以努力活,却死心放手走了。父亲更是选了别人弃了自己,就是这样还不满意,追在身后用一封信再抛弃她一次。说什么终于想清楚只要她好就不要再打扰她,说什么就算不在身边也无论如何都牵挂她爱她……冠冕堂皇的,总是借口。
她不知道人与人的关系是不是确实如此脆弱,好似去公司上班,不想做或者做不好就换一家,只要算清楚账结清楚款就能好聚好散。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非常狗血,青春文和青春片儿的打架梗和流产梗都有。因为现实中也是大概率事件嘛,荷尔蒙肆意生长的美好时节啊……中年人的换了另一种狗血的故事在《经年》里……虽然我还没有憋出来。
☆、第15章 生活-10
张果终于掉进了咸涩的梦里,她游在一片海中,张秦本来在不远处,但一个浪接一个浪,他就慢慢看不到了。
飞机上的张秦望向窗外,圆月好像一伸手就能抓到一样近。
告别的决定突然也不突然,这半年他亲眼看着张果和陈列一起去公园逗狗玩,一起去买菜,一起在明亮的灯光里投射身影在那扇窗上,每天上学时,张果对陈列挥完手有时都还会再回头看他一眼,每天放学,她一见到他就会笑……
张秦起初简直觉得这人不是她的女儿,但后来他明白了,原来她也会乖巧听话,原来她本不是自己见惯的模样,原来她在他面前早都死透了,原来……只有当他在阴影里默看她与他无关的生活,她才会把自己从茧中放出来,迅速长大,只有这样,他们才最像一对正常的父女。
他也愿意为了她剖心挖肺,可原来她不需要。
她需要的恐怕已经有了。她紧紧抱着他,安心极了。
张秦放开手里的线,蓝凌从他身后走来,替他擦干泪水。
她真得离开她了。
张果若只是张秦和前妻生的女儿,她自然会待张果好,就算做不到视如己出,至少也会是个友善的长辈。即便当年因为张果才忍痛放弃了自己的女儿,她也能理智地告诉自己,这是他们三人间的恩怨,不该追究到孩子身上。
可当她第一次走进张秦家走进张果的房间里,满床血中静静躺着张果在昏睡中低喃了一声“妈”后又咬紧牙关,看那孩子好像在梦里也不服输的样子,她就再也无法逼自己仅仅做个客气的后妈而已。
那孩子,即便刚被如此打击过,也在不断生长,在惨淡的朝阳里,蓝凌分明听得见根系迅速四散的声音。她根本不像方华,她像她,背脊永远挺得那么直,下巴永远仰得那么高,眼神永远那么锋利,步伐永远那么坚定,她想,是自己的女儿舍不得走,留在了张果的身体里。
她乐于看到张果逐渐长大,跟自己越来越像,但越像她就越是想念自己的女儿,恨意凭空而来,就只能不可自控地不断惩罚她,折磨她。可她又见不得张果静默下来,只要张果有一点偃旗息鼓的姿态,哪怕一点苗头,她都会难以自抑地恐慌起来。她怕张果终归只是张秦和前妻生的女儿,终归就如她母亲那样柔弱无骨。
她刺激张果,挑衅张果,一寸寸向里探去,想试试满是血污的双手在她滚烫的胸腔里面插进多深才能触碰到她的心,想摸摸她的心是躁动的还是沉寂的,是坚不可摧还是已经朽钝脆裂。
蓝凌沉迷于这场战争,她亲自培养对手,亲自发动,亲自应敌,她在一个个夜里静静听她的对手咀嚼恨意,听她强忍痛苦的低吟,听她从破碎的梦里惊醒……她总是在战斗中负伤,可疼的时候,流血的时候,她很安心。
她无法想象这场战争结束。但却结束了。
她看着张果拥抱陈列,一如二十几年前自己拥抱张秦,自己同样坚决,张秦同样温柔,天同样蓝,花同样香。
她擦干了张秦的泪水,却擦不尽自己的。
张秦握住蓝凌的手,忽然觉得她老了。
这些年张秦怨她,明明不是那样苛刻的人,为何对待一个孩子要到如此地步。此时方知她原来也这么爱她,他们互相透支的生命大概只能算在这个东西头上。
所以,爱可能是罪。
*
初春还有些冷清的街道被洒满晨光,张果告别陈列坐在公交车上,透过车窗看初升的有点无力的太阳。她地理刚考了满分,但她却算不清楚这里和德国的时差,她和张秦的时差。
其实没什么可算的。
就像方华刚去世时,司机从镜中看到她在后座这样看太阳,安慰她“你不要太难过了,你妈妈还会在天上爱你的。”时她的回答——“不,她没了。”
*
颜颜告诉过张果,张秦不是只放开了她。
其实不用别人告诉她,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只是知道了又怎么样,张秦从来不知道该怎么选,“我不是恨他爱别人,”张果轻车熟路地打开冰箱拿听饮料喝了一口才接着说,“我可能只是恨他这个人吧,恨他做的每一件事,还有没做的每一件事。”
颜颜没说什么,而张果喝完了一听饮料后像是很不服气地又说到:“我其实也很恨我妈,呵……我很差劲吧。”
颜颜转着眼费力地从词库里找词儿:“父母和孩子都有相互折磨的天赋啊……就是……从漫不经心的互相折磨到小心翼翼的互相折磨,从不经意间的互相折磨到处心积虑的互相折磨……就是这样。”
“放过你自己吧,”张果被她拖沓的句法逗笑,“我们这样的肯定是少数啊,你看陈列啊萧飒啊、还有锁南,他们不都上慈下孝的。”
“他们那种才是少数吧。”颜颜垂首一会儿像是想了句玩笑出来,眨巴着眼睛撞撞张果,“你命很好啊少女,能撞上这种婆家哈哈哈。”
“嗯你命更好,还多撞了个这种小姑呢。”
*
四月时节,陈列要去日本了,和锁南一起。
励勤和东京一所中学是友谊学校,时不时会有师生代表互访。这次校方安排每个年级选五个人,再加两位带队老师一起去。陈列是高二的代表之一,锁南是高一的代表之一。
“嫉妒使我面目前非啊!凭什么励勤就高端大气上档次动不动出国玩儿啊,我特么上的是个假高中吧!学校太有钱该跟谁举报?!”
“中考能重新报名吗?我生要当励勤的富人,死要当励勤的富鬼!”
“我赌十块钱你现在考都考不进去,你去励勤门口摆小摊儿卖麻辣烫赚钱以后把你儿子砸进去吧,感觉能快点儿哈哈哈……”
“哎我一上励勤的哥们儿说,这次去日本的自己只出路费就行,其他的两边学校全包!”
“哎呦你还有上励勤的哥们儿呐,抱紧大佬的大腿……哎人家土豪学校光人家的校园都是我市著名景点,这点钱算什么!”
“羡慕羡慕!现在日本最漂亮了,赏樱季,多浪漫!”
“浪漫跟你这条母胎单身狗有一毛钱关系吗?”
“扎心了啊老铁!十七个人一起去呢好哇,对方还有对口接待的呢,同吃同住的分分钟就发育起来了好嘛?”
“我靠你到底是多饥渴,连带队老师都要算上……”
张果听着后排几个同学议论纷纷,拿出地图册翻到亚洲的章节,在东京的位置画了颗心,又把心涂成了黑色。
*
陈列出发之前的那段时间非常忙碌,张果帮着他一起办各种手续,补习功课,整理行装……倒也顾不上有什么情绪,但几乎是在陈列离开家的一瞬间,她就已经非常想念他。
这种想念比之前四年里的那一种更难忍。
张果穿上陈列的校服,找出张白纸,盖在陈列的屋里练习册扉页上描他的名字。很快描满了整张纸,到后来已经能随手就写得像描出来的一样,她的心情这才轻松起来,陈列,真是个美丽的名字。
陈列也很想念张果,恨不得刚出门就把时间拨到归期。
这次活动一共十八天,主要是在东京和友校交流。住在友校的同学家里,白天会一起上英语、体育、书法之类语言要求不高的课程,课余时间去几个有意思的景点或者跟对接的家庭自由活动。再之后就是告别友校,就只励勤的师生去京都多玩两天。活动安排得非常好,逛市场,看景点,泡温泉,吃大餐,一群年轻人在一起开心热闹。陈列很享受,要说旅途有什么不完美的,就是张果不能一起来了。
东京友校领养陈列的是一个姓栗林的六口之家,爷爷奶奶、父母、还有两兄妹三代同堂,哥哥恭平和陈列同级,妹妹直子在跟恭平同校的初中部,是个热情得快让人受不了的疯丫头,说话很快,常常英语说不到两句就换回日语叽里呱啦得停不下来,然后让恭平见缝插针地给陈列翻译。不过恭平和陈列有点像,直子的长篇累牍总是被他翻译成短短一句,再被陈列回个更短的yes或no,直子就会沉默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满意得不到回应,还是在组织其他想说的话,循环往复,倒也聊得很开心。
这情形让陈列想到了过年时的张果。他的七大姑八大姨总是逗张果,逗也不全是直接逗本人,还总是几个人相互拿他们打趣,带上很多张果不知道的陈年老梗,于是张果就看着他等他翻译,他也是会隔好几个回合的对话才翻译出一句,张果就回应“嗯”或者“没有”之类的一两个字,格外可爱。
强力!
陈列听见恭平的妈妈叫自己,赶紧回过神,从她手里接过鸡肉。栗林家为了欢迎他在院子里BBQ,栗林妈妈手艺非常不错。强力是他的新名字,有时候也叫成立,陈列跟他们纠正了好多遍,他们也捋不直舌头,陈列就只好接受了。
直子一脸狡黠地叽里呱啦一长串,陈列手里三个串都吃完了,恭平才悠悠开了口:“missing your girlfriend”(想你女朋友啦?)
陈列用力收了收唇角,点点头。
直子见了又开心地叽里呱啦起来,一会儿拉着妈妈一会儿拽着哥哥,陈列真得想象不出她能说什么,只能看恭平,恭平摊摊手,这下好了,她那一长串一个字儿都没翻译过来。
第二天一早陈列跟着恭平和直子去上学,一下车就碰到锁南和一个瓷娃娃一样的女孩儿手挽手地迎面走来。
“理花,成田理花。”锁南指了指旁边的女生给陈列介绍。
理花:“强力?”
恭平:“Guo”
两人同时问,一样的表情,只是一个看着陈列,一个看着锁南。
陈列还来不及说什么话,锁南已经气鼓鼓地走了。理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匆匆告别跟上她。
“No”恭平问。
“No.”陈列有点无奈,要说旅途有什么不完美,那就是锁南也和他一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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