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了许久的二人再同时现身引来了满屋人的叽叽喳喳,英语日语中文夹在一起,此起彼伏。
“Nothing.”
两人异口同声的回应显得格外默契,又引来了新一波的叽叽喳喳。而锁南只低头喃喃重复了一句,“Nothing.”
栗林家除了爷爷奶奶外一起送陈列去了集合地,一辆大巴已经在等了。陈列又和他们告别了好一会儿,发觉恭平和直子的目光都短暂地离开了他,转头看去,纱希和住在她家的那个女生一块儿走来,她俩的眼睛都红红的。
带队老师催了几次,总算是让几个依依不舍的女生上了车,看到陈列也混在最后,带队老师还打趣他,“呦,小伙子也这么舍不得啊。”
整整一路,锁南都没有说话,甚至连同学们刻意留给他们的连在一起的座位也视而不见。陈列看着她和别的同学低声说话,偶尔会皱皱眉头,偶尔也会轻轻笑一下。她和别的同学一起买东西,很干脆,不需要问别人的意见。独自一人坐着或者走路的时候,她没什么表情,长发有时落在眼前,她就随手拨到耳后去,居然非常宁静。
陈列忽然觉得锁南十分陌生,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她。
他的心头一颤,忽然觉得这些年好像都倏忽飘过。扎着小辫子奶声奶气跟自己撒娇的孩子是怎么一瞬间就不见了的?怎么好像只有他自己,忘记了时间,始终在原地?
大家都走远了,她也许不再需要他了。
陈列说不出自己究竟是轻松愉悦,还是落寞。
*
陈列的心情很复杂,复杂到了困扰他的地步,明明这样的发展很好,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到了酒店陈列只觉得浑身酸痛,住同屋的同学兴冲冲地想拉他出去看夜景时他连摇摇头都是硬蹿出来的力气。同学很不高兴,但也懒得自己去,就收拾东西先去洗澡了。陈列躺在榻榻米上无意识地盯着陌生的天花板。他想,自己可能只是一时不适应,明天就会好了,或者,看看张果就会好了。
陈列费力地掏出手机连上网,“你又没在家啊……”视频接通,屏幕里的张果已经裹在被子里了,她身后还有裹在同一床被子里的颜颜,散开的长发有几缕落在张果颈间,像条项链。她和张果背对着,也正拿手机视频,于是陈列透过两个屏幕见到了萧飒的一脸痴汉傻笑。
两边儿都没用耳机,分别聊着天,偶尔也去对方那儿插一嘴,反正四个人都不是话唠,声音也轻,倒是不嫌乱。陈列脸皮儿薄,这样不好意思说想念的话,光说饭很清淡,花要落了,树很多之类的琐碎事,张果听得挺认真,就是几次被萧飒嘲笑婆婆妈妈。
陈列归期将近,张果心情好得不行,连听见萧飒说等他们回来一块儿吃顿麻辣火锅帮他们刺激一下味蕾的时候也没顾得上因为“们”而有什么情绪。她正顺着话说起前几天陈妈妈在家做火锅的事儿,忽然视频断了。她停了一瞬,敏锐地察觉有什么不对——颜颜那边儿也没了声响,整个房间忽然陷入了一片寂静。
“怎么?网断了?”
“嗯?”张果没听见回答就转过身去,见到僵硬的颜颜。
她面前的手机屏兀自亮着,张果轻轻一抽就拿过来了。界面上是是个群,群成员是颜颜、萧飒、陈列和锁南,最近一条消息是颜颜发送的,小电影。
张果赶紧找撤回,但不熟练,找了半天才找到。她其实知道,没有用的。
*
酒店算不上特别豪华,但很舒适。男生在浴缸里享受着水流的按摩,旅途的劳顿涌上来,险些就在水中睡着了。门外若隐若现地有说话声,哎,陈列这种闷骚,平时不哼不哈不声不响的,居然为了跟妹子聊天不出去逛,女朋友就跟在身边还不老实。男生抹把脸,精神了一点,啧啧,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啊,待会儿不耻下问取取经吧,凭什么他其貌不扬桃花倒是开得旺。
“你干嘛……啊……我排舞呢嗯……喂嗯……”外间响起一段古典曲子,男生正嘀咕陈列这又是在玩什么花样就听女声穿插其中。隔了扇门又隔了水汽,本来就时断时续的低/吟细语显得更像一丝轻得不行的瘙痒,引得男生贴着门凝神细听。我操陈列真……哎这什么,舞蹈教室play吗?带感了带感了!
男生围上浴巾,将将能掩住变形,有点儿迫不及待地想跟陈列学术交流一下。他开浴室门,房间只轻掩着没下锁的门也同时开了,一个身影有些踉跄地冲进来,跟他在镜子里面面相觑了一秒。
“啊我操……”男生抓紧浴巾边缘闪回浴室,深呼吸了两回合才惊魂甫定。
这特么什么剧情!为什么萧锁南会穿件睡裙在这个时间猴急着冲来这儿啊啊啊!好像……挂空档的啊啊啊!捉/奸来的?还是要探讨舞蹈教室二三事啊啊啊……要不要这么饥渴啊,忘了是两人住一间的嘛?男生刚被吓回原形的部位又重新开始变形,妈哎有点儿刺激!陈列真会玩真会玩。
但关键是老子现在到底该怎样啊!
*
被碰歪的相机视角其实很差,但画面里全都是镜子,连天花板上都是,于是一切都太清晰了,清晰到虽然看一次就再打不开也足以刻在他们的脑子里。
画面里一开始出现的女生他们都很熟悉,美丽纤长,飘逸得好像是什么高贵植物的化身,最初他们见她的时候都有点儿不敢跟她说话。但后来他们就认不出她了,有没有一层布料包裹就像是仙和妖间的天差地别,而那个让仙堕地为妖的男生他们都从没见过。他苍白而消瘦,刚刚出现在画面里时穿着黑衣,略长的头发遮了半张脸,却仍能见乌青的眼圈和灰白的薄唇,活像个吸血鬼。然后他扯掉衣服急着吸血,几秒内就有了人色。
*
“我搞砸了,是不是?”颜颜愣了很久终于回过神来。
张果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早拨过了萧飒的电话,那边拒接后就关机了。
张果坐在颜颜身边从黑夜到白天再到黑夜。她很平静,一点悲伤之色也看不出,甚至嘴角还一直有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在给学画的学生做模特。
张果拉着她说:“走,我们去找他当面解释。”
她问:“解释什么?”
于是张果便被问住了,这都是真的。
张果低头像是自言自语:“这种东西,留着干嘛?”
颜颜唇角的笑变得明显了一些:“我是花瓶嘛。”
张果不再说什么。颜颜不需要别人安慰和解惑,她什么都清楚,太清楚了。张果看到那段影音的时候分明从颜颜眼里抓住了一闪而过的惊喜,她留着它只是需要留着它,如果没有一点证据,她可能会搞不清楚自己都付出了些什么,得到了些什么,自己是为了什么,走到如今的境地。
张果深深地呼出一口长气,她觉得很累。人与人想要变得亲密大概很难,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对的人对的事,要精准地配比,差一点儿也不行,明明颜颜只要再歇一会儿就好了。
她帮颜颜开饮料,一听听一杯杯一瓶瓶,喝完了所有存货,但颜颜满眼星光,无比清醒。
她不知道颜颜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萧飒做错了什么。她老早知道没有犯过错的人也总会被惩罚,但一次又一次,她还是会疑惑。
☆、第17章 生活-12
同样的惊讶、痛心、怒火和愤恨,不合时宜却异常真实地,让陈列和锁南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共鸣。
告白又被无声拒绝后的锁南本来已经觉得自己是一座没了地基的大厦,但短短一天只来得及让她处于我将不是我的茫然无措中。
就像一只手把她狠狠推了出去,但另一只手又用力拉她回来了,一推一拉间产生的惯性反而使她更紧地贴回原地。
陈列不知道萧飒会怎样,他曾有一瞬尝试设身处地地想象一下萧飒的感受,但他发现那难度太大了,只开了个头都恨不得立刻打开窗跳下去。他只听锁南问了家里,他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也不理人。陈列对萧飒的担心没有办法传达给本人,憋在心头快把他憋炸了,他只能释放一点给他的妹妹。
陈列心不在焉地跟着队伍,灌进耳里的都是日语,但对他没什么差别,他听到的只有萧飒的声音。
小时候陈列因为脾气好话又少总被别的孩子说像个女孩儿似的,萧飒会恶狠狠地瞪着那些孩子说,“说闲话才不像男人呢!”然后隔不了几天萧飒就会被老师罚在教室门口站一天,要不然就是请家长来抽他一顿。陈列后来才知道那几个孩子好几颗牙都是萧飒替他们换的。
他们其实也闹过矛盾,陈列嘴笨,吵架吵不过萧飒,被萧飒气得脸快涨紫了。过几天萧飒就会在路边摆个耍帅的姿势,等他走过来时吹个口哨,“怎么样老头儿,气一气感没感受到年轻了几岁?不用谢我不用谢我。”
当然也有陈列把萧飒惹毛了的时候,陈列别别扭扭,也不会哄人,最终还是萧飒不情不愿地走回他旁边儿,一脸嫌弃,“陈列我跟你说除了我跟我妹真没人忍得了你了。”
陈列甚至还有段非常模糊的记忆,他不知为什么挨了几个小流氓揍,没有还手之力,抱着头忍不住流眼泪。但有一幕很清晰,是萧飒蹲在他面前呲着小虎牙说,“你别哭,你越哭越疼。”
……
从陈列有记忆以来,萧飒一直都是一叶舟,它漂在陈列生命的长河中,河水按什么速度流向什么方向,它就按什么速度飘向什么方向。陈列知道一切都在改变,尽管他有时候慢好几拍才能适应,但他知道。而只有这一叶舟是时刻变化着的不变,它的存在可能比张果那样的磐石无转移更加接近于地久天长。
陈列的心有些没着没落。
锁南也同样没着没落,只不过在这之外还多了点令她沉迷的异样浪漫——她和陈列在同一国。他们之间的告白与拒绝,期待和失望……不那么令人满意的一切都消失了。现在他们在并肩作战。
这样类似恋爱的状态持续到了登上回国航班的那一刻。
天亮了,陈列醒过来,但锁南懒懒得不情愿睁开睡眼。
张果在机场接到陈列的一瞬间就发觉他程度不轻的浮肿,在从半夜落地的航班里走出来的一众黄皮红眼无精打采的乘客里也算格外蔫儿的。
“都让你别来了。”陈列发现张果的过程有些迟钝,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弯了唇角。他揉了揉张果的头顶,揉出一阵家的味道,心情轻松了一点点。
他牵着张果往外走,中途又停了脚步。四周望一圈,然后看到转盘边帮锁南拿行李的是个中年男人。
张果跟着停下脚步,但没跟着陈列的目光去看锁南,或者去找萧飒,她只是抬头看着陈列。
张果专注的神色像个坏闹钟,刺耳的声音怎么也不停,闹出锁南重得见人杀人,遇鬼斩鬼的起床气。她雄赳赳气昂昂地经过张果,并未停留,甚至头都没转一下,就只扔了两个字出来:“贱人。”
张果像是没听见,陈列想追出去的时候被她拉住,“回家吧。”她说。
*
陈列无暇顾及自己丢不丢人怂不怂,他累,也怕,他不愿意睡在沙发,也不愿意张果去睡沙发,他拉着张果的手,无趣惯了的一双眼在夜色里头一次闪出几分可怜巴巴的撒娇意味,张果只能像安抚小狗一样在他脸上摸了摸,然后躺进了他侧身留出的一块地方。
陈列的床只有一米宽,要是两个人躺了就得冒一睡着就掉地上的风险,好在张果实在太小,老实不动也勉强能挤。
张果的手在陈列的手背一下下抚过,就在他以为陈列要睡着的时候,陈列开口了:“他怎么会遇到这种人?”
“哪种人?”张果停了手里温柔的动作。事情发生后她没再联系陈列就是害怕自己会像此刻一样,对他产生这股细而不弱的怒气。
“颜莲缶没告诉你吧?”陈列这句话出口前先是鼻腔里的一股气儿当了排头兵,可能是他业务不熟练,听上去像是感冒了似的。
“我知道发生什么了。”
“哦?她怎么说的?”
“我早看过。”
“你?”陈列转过来,夜色下只能见到张果像要把他看穿了一样的目光,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弱下去几分,“你早知道她是这种人?”
张果深吸一口气。她可以理解陈列的愤恨,如果他说的是“这种事”,她一定会竭尽生平的温柔耐心来抚慰他。但现在她只是冷冰冰地又问了一次,“哪种人?”
“她……”陈列看不懂张果的神情也听不懂她的问题,对他而言,发生的事本身已经是一条足够清晰的楚河汉界,划分阵营的规则应如本能般无须解释。如此一问,他反倒找不出词儿来总结归纳了,只能结结巴巴到,“她……她一直装得……就……谁会想到她会做这种事?”
陈列这次倒是说“这种事”了,但“这种事”和“这种事”不同,“发生”和“做”也不同。
“做哪种事?”张果觉得有点可笑,“做/爱?”
“做……”陈列作为理科学霸被质疑逻辑后本能地想驳回,但胸中恶气堵得他脑子发涨,“可……可……可……”
“你别说你注意不到时间在他们认识之前,”张果问,“你处/女情结?”
陈列不想和张果生出不愉快,于是平静了一会儿,仔细想了想才答:“没有。”
张果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有点儿想流泪了。
沉默了不知多久,陈列好像稍微找回了一些思想,他又开口想解释清楚:“可她留着这种东西干什么?”
“我也这么说她的,”张果笑了笑,“但是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的,删不删掉这个没什么不一样啊。”
“怎么不一样?她是不是舍不得删掉要久久回味?那她招惹萧飒算怎么回事儿?”
“嗯,她是舍不得删掉。”张果打断陈列想说的话,“不知道告诉你会不会好一点……”
*
颜颜的青葱岁月配得上大写的“狗血”二字。
家教严懂规矩的乖乖女,街上碰到了个情绪极度不稳定的混混,就像欠了他八辈子的情非得还一样难以自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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