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吱声,朱绛颜也打算将目盲装到底,扶着惊蛰的手拐到其他路上去。没想到这时朱绛婷冷哼一声,跟身边的丹环说道:“我这身子不打紧,到底连累爹爹担心。这几日爹爹没事就往我这边跑,带了不少好东西过来,我也不是什么双眼看不见的人,你们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回头你拿一只野山参回去,跟翠玉一同熬汤补补身子,莫要让人觉得我苛刻了你们。”
丹环喜不自胜,连声谢恩。
朱绛婷这番话明里暗里都在刺朱绛颜,嘲讽朱绛颜目盲,且不受父亲待见,连昨日晕倒不醒都没能让朱盛元过来看一眼。惊蛰听着心里冒火,张嘴想反驳回去,被朱绛颜按住。
朱绛颜在天庭时候向来不大喜欢讲口舌功夫,有什么矛盾直接打到服气便是,可惜她不能真把朱绛婷打一顿,更何况她也没把朱绛婷放在眼里,说什么全当耳旁风罢了,朝惊蛰笑笑,道:“听说母亲那里有新鲜的莲子,我嘴馋,我们去拿一些回去吃吧!”
惊蛰知道她打小就忍让朱绛婷,这回也是不愿跟朱绛婷起冲突,便不情不愿地应了声,把火气咽下,扶着朱绛颜往甄氏那边走。
那厢朱绛婷见朱绛颜不搭理自己,这些日子躺在床上以来攒起的满肚子火气没处发泄,恨恨一跺脚,眼刀子剜了丹环一眼,跑回去找余姨娘发脾气。
丹环见她生气的样子,也知道野山参的事不能再提,难免失落,强打起精神跟着朱绛婷跑回去。
寻常这个时辰甄氏应当在念佛,朱绛颜本想拿些莲子便回去,没想到撞见甄氏从外边回来。甄氏看见朱绛颜,脸上露出笑,快步走过来拉住她:“我的儿,怎么来娘这儿了?”
朱绛颜笑道:“我来向娘讨些莲子,去去火。”
惊蛰在旁边打趣:“二姐儿一路过来都一直念着夫人的莲子,说不知为何,就属夫人这儿的莲子最清甜可口!”
甄氏被哄得心花怒放,轮流捏了把朱绛颜跟惊蛰的脸:“瞧这嘴甜的,就你们俩会哄我开心。莲子我这儿多得是,今早上还剥了不少,你们全拿回去,喜欢我再让丫鬟去采点回来!”
说着,甄氏拉着朱绛颜进屋说话。
甄氏屋里的确有不少刚剥出来的莲子,朱绛颜放一颗进嘴里,听甄氏跟她说话,没忍住又吃了几颗,干脆就在甄氏这儿坐下吃莲子。甄氏乐得她陪自己说话,让丫鬟又拿些过来,跟惊蛰一起剥莲子给她吃。
说了一会子话,朱绛颜想到甄氏今日没礼佛,心里奇怪,便问道:“娘今日为何不在佛堂念佛?”
甄氏叹口气:“本来是应当去拜佛祖的,可是我这心里搁着事,静不下心,就出去走走。”
“娘有何事烦心?说出来让我替娘想想办法!”朱绛颜说道。
甄氏瞧着她。她怀胎十月生下的闺女,虽天生目盲,可模样是一等一的漂亮,偏房那个丫头模样气度哪样都比不上。可惜朱盛元不喜欢她们正房,近年来越发偏宠偏房,以至于朱绛颜的婚事成了她的心病。
如若朱盛元喜欢朱绛颜,即便朱绛颜目盲,以他们朱家的底蕴,为朱绛颜挑选一位才学品德兼备的良婿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朱盛元不喜欢她,甄氏去打探过朱盛元的口风,朱盛元并不打算为朱绛颜添置丰厚的嫁妆,倒是为朱绛婷准备了不少。甄氏自己近几年过得也艰苦,就算全部家底都拿出来,也赶不上朱绛婷的那部分。
甄氏越想越觉得苦楚,忍不住落下泪,连忙拿帕子抹去。朱绛颜看在眼里,可她要装成目盲,不能开口安慰,便问道:“娘,为何不说话,怎么了?”
甄氏深吸口气,笑道:“不妨事,娘是想起颜儿已到出阁的年纪,心里不舍。”
朱绛颜笑起来:“还早呢!我还想多陪陪娘。”
甄氏拍拍她的手:“这是哪里的话,娘在这很好,倒是你的终身大事,需好好斟酌。昨夜娘跟你提起的杜家公子,你可否有意?”
朱绛颜失笑,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杜家公子……”朱绛颜飞速在心里琢磨推脱的说辞:“昨夜余姨娘好似也相中了他,不若先让姐姐挑选,姐姐比我年长,又得父亲喜爱,若姐姐看中他,娘在为我去说亲,难免会遭闲话。”
甄氏愁的也是这个。听朱绛颜也如此说,便松口:“那好吧。娘再看看别家的。”
朱绛颜松口气,连忙唤惊蛰将自己扶起来,在甄氏提起别家公子之前就带上莲子向甄氏辞别。惊蛰怕她摔着,一路都在念着她慢些走。朱绛颜从来没经历过催婚这事,如同碰见洪水猛兽,哪里肯慢点,恨不得立马招来朵云飞回浮玉山上去。
飞回浮玉山是不可能,算下来她还有大约三十年寿命,朱绛颜从未觉得三十年如此漫长难熬过,觉着有必要去找判官喝杯茶探讨探讨。
晚间,等其他人都入睡后,朱绛颜借着月光为自己接下来的人生作了一篇文,为了把三十年改为三年,她写得那叫一个荡气回肠催人泪下感人至深,笔杆子都快被她咬坏,终于改得比较满意,连夜跑去地府拿给判官审批。
判官没想到朱绛颜会匆匆回来找他看新作的文章,还想着小帝姬最近如此上进,得跟府君提一提,看是否能劝帝姬接下府君之位。如此一想,越发觉得自己前路坦荡,肩上担子都轻了不少,便喝口茶,欣然接过朱绛颜的文章,凝神看去。
第一行他便赫然看到:“吾私以为自身修行不精,愧对天地,自请将在凡间所度年岁削减至三年,以便及早归位,潜心修行,做对天庭有用之仙。”
判官手一抖,把胡子揪下来一根,仔细看看又觉得好像没什么不对,挺上进,就是上进得有些突然,便再往下读去。
而后他便读到什么“孤独终生”、“一世未嫁”、“梦中猝死”之类的词句,判官合上文章,尽量心平气和地看向朱绛颜:“不行。”
“为何?”朱绛颜觉得文章写得挺好,没想到判官驳回得如此坚决,颇有些意外。
判官看着她,觉得禀告府君这事可以往后搁一搁,他还可以再撑起地府三五百年,于是□□地深吸口气,道:“恕小仙直言,帝姬这是明摆着要耍滑偷懒,若此事让天庭知晓,难免会说我地府徇私枉法,私自给帝姬减去历劫的时间,对地府与帝姬而言,都不会是好事。”
第12章 谁在更衣
朱绛颜拿着新鲜出炉的文章,心灰意冷地回去朱府。
请判官开小灶这事行不通,她得想想别的法子。比如……出家?
不行不行,要她成天吃斋念佛,她还不如绑架判官自己改生死簿。
朱绛颜叹口气,觉得心力交瘁。怨不得天庭如此不知疲倦地宣扬静心养性、四大皆空,果真是祖辈万万年来累积经验得出的真理!
她心里有心事,没注意周围,径直往自己房里走去。走到半路才发现周围不知何时蒙上一层缥缈白雾,有歌声轻轻浅浅传来,似蛊惑人心的海妖,低吟浅唱,声线撩人。
朱绛颜被勾起兴趣,转头往歌声飘过来的地方走。
没走多远,她看见前面雾中似有一个人影,隐隐绰绰看不真切。她怕惊扰了那个人,便换个方向从旁边绕过去。前面正好是堂流所在的湖,湖旁边有座小巧的假山,朱绛颜便蹲在假山后头往那人那里张望。
看身形似乎是个男人,披散着头发,挺拔威仪,身上穿着一件画龙绣凤的华贵白袍。周围的白雾实在是碍眼,朱绛颜眯着眼往那人脸上望,想看清楚他的模样,没设防那人突然转过脸来,露出一张霞明玉映的脸,同时那人修长的手指一勾,解下腰带,白袍随之滑落。
朱绛颜:“……”
容与?他不是回去西荒极地了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在这里更衣?
不对,这场景有些眼熟。朱绛颜咬着手指搜刮记忆,脑海中灵光乍现。
这副情景,好像是三万年前,她刚稳固浮玉山帝姬之位时候发生的事。
那时候天庭刚平定西荒,太子容与率军归来,天君设宴嘉奖太子。浮玉山也接到请柬,她虽不爱凑热闹,可这是她稳固仙位之后第一次接到请柬,便将自己简单收拾了下,招了朵祥云奔赴天庭。
绛颜顽皮,宴会刚过半就跑得不见踪影。此次是天君设宴,天庭四处除了守卫的天兵,不见几个其他仙人的影踪,绛颜乐得自在,四处观赏游玩,不经意走到一位星君的星宫外头。
这位星君的名号她曾听说过,听闻向来散漫自由,热爱交友游玩,尤其是星宫里藏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法宝。绛颜眼馋这位星君的法宝已久,不过想着今日天庭大宴,估计这位星君不会错过如此交朋友的好机会,现在大抵在宴上而不在星宫里,便叹口气,正欲走,被一道声音高声唤住。
星宫里匆匆走来一个神仙,矮矮胖胖,模样甚是憨厚可爱,怀里揣着面铜镜,快步朝绛颜走过来,笑道:“可是绛颜小帝姬?”
绛颜回礼:“正是,敢问仙友是?”
“久闻帝姬名号,小仙是这星宫的主人,多宝星君。”这位星君听闻原本不叫这个,由于是在太喜欢收藏宝贝,所以他的友人调侃不如叫多宝,他还真把自己的名号改成多宝,上报天君时,天君也是哭笑不得。绛颜没想到多宝星君会在星宫里,心里一喜,想着或许可以交个朋友,便听多宝星君说道:“小仙见帝姬在星宫外徘徊,心想帝姬或许是有事来找小仙,就赶忙迎了出来。不知帝姬所为何事?”
绛颜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在浮玉山上便听闻天庭有个多宝星君,宫中藏宝无数,皆是世间罕见之物,想来是个风流人物,今日偶然路过此地,便想着来看看多宝星君,或许可以交个朋友。”
多宝星君最喜欢别的神仙夸他的宝贝,也最爱同别的神仙炫耀他的宝贝,听得心花怒放,乐呵呵地摸着肚皮笑道:“帝姬有眼光!帝姬这次来的正巧,小仙最近新得了一样宝贝,正愁没有仙友一起赏玩,不若帝姬移步,与小仙去那处仙池边坐下,好好把玩一番?”
绛颜使劲点头:“好说好说,星君请!”
两个神仙便坐到仙池旁边的石凳子上,多宝星君把怀里揣着的铜镜拿出来,跟绛颜炫耀道:“不知帝姬可否听过,凡间有句话,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此物正是凡间那位帝王在位时用过的铜镜,名为得失镜,此镜可以看遍千古兴衰,只要帝姬想看,没什么是它照不出来的!”
闻言,绛颜来了兴趣:“神仙也可以看到吗?”
“可以!”多宝星君成竹在胸。
绛颜捧着铜镜想了想,道:“我这次来天庭,一路上都在听闻那位挂帅西荒的太子的功绩,可惜没见到正脸,这面镜子也可以照到他?”
太子是尊位神,且是尊位神当中的皇族,天君他们不敢照,能照到太子也算肯定了这面镜子的能耐。多宝星君豪爽地挥手:“帝姬尽管照!照不出来算我输!”
有他这句话,绛颜便放心地搓搓手,将仙力灌注在铜镜上,念出太子的名。
镜面上起初出现蒙蒙白雾,而后白雾散去,露出白玉阶,镜中浮现一双赤足,踏在白玉之上,有个男子背对着他们,身穿皎皎白衣,取下束发的银冠,手指轻勾,玉带随之而落,露出大片宽厚的脊背和修长的腰线。
多宝星君跟绛颜两个神仙挤在铜镜前看得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要立马关掉铜镜。没想到镜中的那位仙君猛然抬起头,眉目冷厉如剑,朝他们扫过来。
绛颜吓得手一抖,把铜镜盖在石桌上。
多宝星君:“……”
绛颜:“……”
多宝星君哆嗦着手把得失镜塞到绛颜手上,摸了把头上的冷汗,虚弱道:“这个,这面镜子确实是罕见之物,小仙就,就送给帝姬,权当小仙的一片心意,帝姬切莫拒绝!”
绛颜呆滞地捧着铜镜:“……”
多宝星君见绛颜没说话,连忙找了个理由跟绛颜告辞开溜。绛颜好不容易从刚才看到的画面缓过神来,发现多宝星君早就没了踪影,手里的得失镜登时变成烫手山芋,扔也不是,万一被谁捡到,上面残留的仙气简直是如山铁证,可留更不是。
绛颜灵光一现,捂住头。她觉得自己头有点晕,或许是喝醉了,得快些回浮玉山去。
如此打定主意,绛颜把铜镜抱在怀里,用宽袖遮掩住,低着脑袋赶紧往天门处跑。离天门不过百步距离时,迎面撞见有个仙君走过来。
白衣银冠,霞姿月韵,举手投足气度从容,说的就是天君四太子容与。
绛颜看见正主过来,心中仿佛有五雷狂轰,天昏地暗。一手抱着铜镜一手捂住脸,心中疯狂念叨“千万别看见我,求放过!”,迈出的步伐可谓虎虎生风,不管不顾朝天门那处冲。
跟容与擦肩而过时,绛颜好不容易松口气,便听到一个清淡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帝姬。”
绛颜生不如死地回过头,看见容与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他眉目平和,不见一丝怒气,也不见一丝得胜归来的骄躁,平淡仿若清风霁月,静静看着绛颜。
绛颜被他看得寒毛直竖,哆嗦着拱手行礼:“太子。”
铜镜在她手里揣着,一拱手就得现行,是以绛颜这礼行得歪七扭八含蓄且不忍直视。容与眼皮都没眨,淡淡道:“容与见帝姬怀中之物,似是难得的至宝。容与兵器损在西荒,手上没什么法宝可用,不知帝姬是否愿意割爱,容与愿用父君所赐之物与帝姬交换。”
绛颜巴不得有人接手,可接手的万不该是被偷窥更衣的容与!顿时心中又是一阵天崩地裂,看样子正主八成是知道偷窥的是她,且用的是手上的这面镜子!
容与脸上倒是没有端倪,只平和且不容置喙地朝绛颜伸出手。
绛颜没法,只能哆哆嗦嗦地交出得失镜。
她将得失镜递到容与手上的瞬间,抬头看了眼他,容与看着她吓得直发抖的手,脸上闪过一丝极浅淡的微笑,笑得好看至极,好看得让绛颜都晃了下神。但他的笑只是一闪而逝,便收起得失镜,道:“多谢帝姬。容与随后遣仙侍将交换之物送去帝姬的浮玉山。”
绛颜只觉得方才所经历的一切仿若梦中,脑子一片空白就回去了浮玉山。
没过多久,她便听得丧服鬼过来向她禀告,说有仙侍送来天君太子的赠礼。绛颜脚下打飘过去迎,看见浮玉山门口赫然一排如花似玉的小仙婢,每个手里都捧着仙光璀璨的盘子,盘子里不看也知道装的绝非凡品,起码够买百十来个得失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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