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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作者:姚霁珊
  “别扯这些狗屁话。”陈劭拿眼角扫他,笑容似讥非讥:“我和你主子的事儿,你又知道个屁?咱们还是说回那封信。那个所谓周九娘写予我的信,恰被夫人瞧见,于是她把信给偷了去,打算替我践约。这件事,是你事先动的手脚罢。”
  “是。”行苇的回答,简短到不能再简短。
  陈劭盯着他,面色阴鸷如夜,忽又展颜,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看你这张狗脸,便知你行事必蠢,果不其然,你确实蠢得无可救药。”
  他眯住半眸流光,像吝于再拿正眼看人,侧首望向窗外,半晌后,微吐了口气:“也罢,你主子就很恶心,弄出你这么个恶心玩意儿来,倒也贴切。”
  语毕,又挑起眉:“你主子拿什么喂的你?该不会是屎罢?”
  他举袖“呵呵”地笑着,姿态有多优雅,吐属便有多粗俗,哪还有丁点温润君子、如竹似玉的模样?
  可是,这样的陈劭,竟也有一种难言的、奇异的美,温润与粗鄙、冷淡与激烈、清和与暴虐,种种矛盾、糅杂一处,却又偏能和谐共生,仿似他天生就该如此。
  “你偷看了那封信?”他忽地止住笑,面上表情瞬间抹平。
  行苇抬眸,冷冷地看他一眼:“你的每封信我都会看。”
  “所以,你故意叫夫人发现了那信,就是要诱她入局?”陈劭问,语声凉透,如西风拂面。
  “主子不希望你涉险。”行苇直视他,语气难得地认真:“主子是真的希望你安安生生地,莫再重蹈那八年覆辙。而且,”
  他顿了一下,目中又现迷惑:“我也只是想暗中提醒夫人一下罢了,我没想到夫人真会赴约。”
  “那你怎么不去拦着。”陈劭望向窗外。
  开得极小的窗户,青纱被风鼓动着,时而饱满、时而扁平。凉风携着细雨,些微透进屋中,窗下条案湿了一半儿。
  陈劭收起支颐的手臂,蓦地指向窗户,讥嘲地问:“这外头不会有人偷听罢?”
  “不会的,这窗户外头还有一层,只要不大声说话,就算贴在上头也听不见里头的说话声。”行苇答道,显是提前查看过的,对陈劭的嘲讽,视如未见。
  陈劭懒洋洋地点头:“那就好。”
  他闲闲收手,自床上拾起一枚白蜡丸,抛在地上,伸足慢慢地碾烂:“方才我说你没拦着夫人,你又有何话说?为何你不加以阻拦?如果当晚不是紫绮突然出现,去西客院儿的就是夫人。”
  他蓦地抬眼,阴冷地看着行苇:“你好大的狗胆!”
  “我觉得,没必要拦着。”行苇淡淡地道,对他的话根本不予理会:“主子之前就有交代,你家姑娘是个聪明绝顶之人,有她在,总不会出大事。就算真出什么大事,主子也兜转得来。”
  他直视着陈劭,面上第一次有了情绪。
  那是淡极近无的嘲讽,以及惋惜:“主子觉得,你家姑娘比你管用。主子也很后悔,如果早些认识你家姑娘,邀她入了会,却是远比你……”
  “你们尽可以试一试。”陈劭忽地打断了他。
  如同行苇突然而来的情绪,他的语气,亦突如其来地变得安宁,那些讥讽、嘲谑与咒骂,似从不曾出现。
  他微笑地看着行苇,眸光温润、神情清和,一领青衫如深碧的湖,波平如镜,不见一丝涟漪。
  “你们尽可以来试一试。”他重复道,神情越发温和。
  行苇盯他一眼,垂下头,不再往下说了。
  陈劭勾起唇:“我还以为你无所畏惧呢。原来你也知道怕。”
  他叹口气,将衣领又松开两分:“无趣。”
  行苇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他抬起头,面上再度涌起情绪。
  愤怒、激昂、骄傲、神圣。
  这些情绪自他眸中飞快掠过,然他的语声却并未拔高,反倒刻意压低:“主子早料到你会生气,也早料到你断不会看今天这封密信,更料到你定会叫我过来说话,主子便提前命我转告你几句话。”
  他挺直脊背,面上陡然迸出强烈的狂热,五官扭曲、两眼赤红:
  “主子让我告诉你,我们要做的,不是改朝换代,而是全部推翻。君权不该凌驾于国家与百姓之上。所谓皇城,不过是孕育昏君与暴君之温床。”
  他脸上肌肉颤抖,似在以极大的力量,压抑声音的爆发:
  “主子知道你委屈,也知道你家人受了苦。但是,主子说,如果没有你,也引不出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蛆虫。多年前他们拉拢我们不成,如今更妄图借机毁灭我们,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此乃决战,非死即生。主子问你,是想生还是想死?”
  他一口气说罢,用力喘着气,暴突的双目直视陈劭。
  陈劭抱臂倚在床柱,姿态懒散,几绺发丝自两侧落下,些微挡住他的脸,他挺立如刀削的鼻骨,显得越发醒目。
  “就这些屁话?你主子真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他不屑地翻了下眼睛,抬手掠起发丝,拢于髻上:“不过,屁话也总比屎话强几分。”
  他放下手,那发丝在半空划出细细轨迹,重又落于脸旁。
  他不再去管,只摇了下头,漆黑清润的眸,隐几分自嘲:“当初我年纪太小,被这话鼓动,便此入了会。现在想想,这种话也就是骗骗小孩子罢了,只是……”
  他忽尔息声,怅怅一叹,无数话语,尽在其间。
 
 
第364章 红尘烟火
 
  “你想起来之前的事了么?”行苇换了个问题,重又恢复了冷淡。
  问罢,他忽然就笑起来:“你家姑娘那样逼问你,你都不肯说实话,主子听了之后,很欢喜。”
  他半仰着头,眼神放空,笑容充满向往。
  “蠢材。”陈劭冷冷道,清俊的面容阴沉下来:“我说过了,我确实不记得了。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一脸讥嘲:“这地方它不肯好、不肯想、不肯动,任我怎么下死力,也没半点用处,那些蠢太医开的药,越吃我头就越昏。我有什么办法?能试的都试了,你叫我怎么办?”
  “真的么?”行苇问。
  就连怀疑,也带着刻骨的淡漠。
  陈劭叹了口气,顺势坐在床沿:“说你蠢,你还真蠢。你倒想想,如果我真还记得这期间的事儿,我自己就该当先把在临江修水坝的事说出来,根本用不着等到现在。”
  行苇审视地打量他片刻,嘴唇蠕动了一下:“那你再把之前的话重复一遍。”
  他又笑了,眼底却是冰冷:“我听你说了好几遍,却总记不牢。”
  显然,他并不相信陈劭前几次的述说。
  陈勋竟也未恼,只略有些不耐烦,举手搔搔头皮:“那我就再说一遍。元嘉八年春,我在川陕查到了一点丝索,正指向宁夏,于是我便假装在陕北失踪,独自潜去宁夏罗平堡一带,我隐约记得,有一个老兵便住在石嘴山左近,他应该知道些事情,我便去找他,然后……”
  他蹙紧眉头,目中现出回忆的神情,面色渐渐发白。
  看得出,他正努力回思前事,只是,越是如此,他的面色就越白,额角还渗下细汗。
  行苇紧紧地盯着他,双目不离他的脸。
  约莫小半盏茶后,陈劭猛地抱住脑袋,身子用力摇晃,语声断续:“我就……就只记得这些。再往后的事,我怎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帐幔抖动,泼墨山水似活了一样。
  “还是想不起来么?”行苇平平地问道。
  陈劭用力摇头,身子躬如虾,声音里隐隐透出愤怒与绝望:“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纱帐遮住光亮,他的青衫随语声晦明,若怒风狂涛,语声也抑着暴躁:“我怎会如此之蠢!竟比你还蠢!居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咚”,他重重将脑袋往床柱上撞,旋即仰面倒下。
  行苇冷冷地看他,数息后,往前踏半步,似欲去扶。
  陈劭猛地坐起,凌乱的发丝下,眸色寒鸷:“回去告诉你主子,我真的想不起来,一点都想不起来!你主子若不乐意,任凭取我性命。”
  苍白的唇、苍白的脸,吐出这话时,却像在述说平常。
  行苇退回原处,垂下眼睛,语声冷淡“我的主子,也是你的主子。”
  “你错了。”陈劭定定看着他,瞳孔如黑洞,唇角咧开一线:“你认其为主,而我,却是你主子的同道。”
  他挥了下衣袖,神情寒冽:“人与狗是有区别的,你不过就是条狗罢了。滚!”
  行苇面无表情,躬腰行礼,忽然拔高声音:“老爷,邱大人的回信就只送去就成了么?您可还有什么话要捎带的?”
  陈劭讥诮地勾起唇,旋即,便换副温和表情,声音也极温润:“就把信送去罢,若他问起,你就说我这里一切都好,再谢他送来的那套笔砚,就说我用着很好。”
  停了停,添句吩咐:“你去罗管事那里,就说我说的,要他照着上回李大人的礼,备份四色礼盒儿,你到时一并带去。”
  “是,老爷,奴才知道了。”行苇恭敬地道。
  自进屋至今,这是他头一次以“奴才”自称。
  “去罢。”陈劭似笑非笑看着他。
  行苇躬身退下,不多时,门外传来他离去的脚步声。
  陈劭静了片息,直身而起,提声唤:“巧儿进来。”
  巧儿才领罢晚饭,听唤即至,陈劭指指发髻:“有劳你,替我挽发。”
  这亦是常事,陈劭素常午睡起来,总是要梳头换衣的。
  巧儿应下了,唤来小厮送进巾栉等物,陈劭自坐案前,巧儿替他重挽了髻。
  陈劭弃了原先那根羊脂玉簪,换了根乌木直簪,又换了件海牙袍子,随后便出了屋。
  “老爷,天晚了,可要先用饭?”巧儿追出来问。
  陈劭一手提盏素纱灯,一手执伞,转首道:“我散一散,回来再用。”复回眸,漆黑眼瞳映着烛火,浅笑微温,似春夜疏星,光华流泻:“你们先吃罢,看饿着。”
  “老爷可要个人跟着?”巧儿再问。
  陈劭素昔好性儿,她便也不像开始时那般胆怯了,偶尔也敢多问几句。
  只是,陈劭早便往院门去了,闻言只将手摆了摆,须臾后,青衫翻卷,似湖水临风,掠过满院清秋,径自跨出门槛。
  夜晚的陈府,鲜见灯火,西路一半儿皆是乌沉沉的,细雨敲着伞面儿,零落数声,凄清而又寂寥。灯笼里的微光,也只照出数步,光影下细雨如絮,绵软纤柔,好似春时风烟。
  陈劭叹了一声。
  春天早便过去了,这潇潇夜雨、冷寂寒秋,才是陈府真正的光景。
  风穿林、雨打叶,竹林间一片幽沉。他穿廊绕户,也不知走了几时,眼前忽然现出一道竹桥,桥上悬着一排绛纱灯笼,碧栏翠蓬,倒映水中,被细雨点作碎星。
  那所名叫“临水照花”的院落,正在桥外。
  陈劭止了步,立在桥上张望,夜色扑天盖地,雨声绵密,然而,那一道竹桥灯火之外,却传来笑语和人声,清冷的空气里,飘来隐约的饭菜香气。
  他挑灯凝眸,目色似怅似叹。
  红尘烟火,温暖如斯,然而,却终在彼端。
  也不知站了多久,灯中烛火渐微,渐弱渐熄,渐至于无。
  烛灭的那一刹儿,陈劭面上,似浮起一个苍凉的笑,然而很快地,光影俱寂,那一领青衫、一杆竹影,隐入无边夜色……
 
 
第365章 花笺泪痕
 
  秋闱过后,天气转好,连着几日都是晴天,李氏院中几棵银桂开了花,她叫丫鬟集了好些花瓣儿,拿来缝制香袋儿,又命厨下制桂花露、酿桂花酒。
  “这可是个好兆头。”罗妈妈笑眯眯看着丫鬟做针线,又笑看着李氏:“奴婢听人说,有个什么蟾蜍什么桂花儿来着,最是说人高中。大爷才考完,这当儿桂花偏就开了。且府里别处的桂花儿都没开,偏就只开了夫人这一处,这不正应景儿了么。”
  李氏撑不住笑:“妈妈,那叫蟾宫折桂,可不是蟾蜍什么的,这话妈妈若说出去,怕要笑坏了人。”
  一旁的绛云也掩口笑:“妈妈贵人忘事,上回把针线笸箩忘了收,回身就满屋儿乱找,竟找了整整两日呢”
  罗妈妈便“啐”她,佯怒道:“我把你个小坏蹄子,分明找见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悄悄儿地就给放了回去。过后我翻出来了,还当它自己长腿跑回来了呢,可吓了一跳。”
  满屋的人都乐了,李氏笑得直擦眼泪:“妈妈这张嘴,越发会说了。”
  罗妈妈便作势要打绛云,手伸出去一半儿,到底绷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便在此时,绿水忽地走进来,束手禀道:“夫人,镇远侯世子夫人使了个妈妈来,正在外头候着呢。”
  屋中笑声顿时一歇,李氏微怔了怔,问:“她来做什么?可知是何事?”
  绿水道:“镇远侯府要开赏桂宴,那妈妈是来送请笺的。”
  李氏皱了下眉,叹息一声,到底起身道:“快请她去花厅喝茶,我这就过去。”
  绿水领命去了,罗妈妈忙张罗着叫人挑衣裳,紫绮捧来妆匣并首饰盒,屋中煞时忙碌起来。
  镇远侯是个闲散爵爷,自来就喜欢办这些热闹事儿,这也是惯例。
  那妈妈将花笺送到,很快便辞去了,说是还有几家要送,李氏也未多留。
  每回镇远侯府举宴,都是大场面,自是广邀宾客。
  那妈妈离了陈府,顺脚便去了永成侯府——也就是曾经的成国公府——将花笺递予了侯夫人许氏,又陪着说了好些客气话,方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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