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便是有人将计就计,推她入死局。
陈漌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苍凉。
她还真是被人算计得死死的。
可笑就在前一刻,她还满心憧憬,以为谋划得逞,谁知身后早有黄雀。
而至为可笑的是,她一心捕获的那只蝉,根本未入毂中。
陈漌立在耳室前,停步不前。
锦帘在望,可她伸出去的手,却在迟疑。
锦幕之后,是否又是一场算计?
陈漌鼻尖冒汗,额发粘在鬓边,鸦青发线、雪白肌肤,如白玉描出墨线,美丽至妖冶。
蓦地,身后鼾声忽止,衣物窸窣声响起,似榻上人正要起身。
陈漌心头重跳,眼前冒起金星。
她惶惶扶住门框,不再犹疑,轻掀锦帘、慢提步履,探首朝屋中窥视。
房间光线十分昏暗,碧纱窗紧紧拢住,沿墙面儿垂下几重纱帷,胭脂紫绣仙鹤祥云纹,鹤舞云飞、遮蔽天光,陈漌极目细看,亦只勉强看出几案大致形状。
身后响动渐微,粗重的鼻息声重又响起,那人似又睡去。
陈漌张目往室内细看,蓦地眼前一亮。
耳室尽处,隐约现出门扉的轮廓。
有救了!
她当即掀帘,不待帘幕在身后合拢,已提步向前。
“陈大姑娘走得好快。”轻且凉的语声,如一记惊雷,骤然炸响。
陈漌大惊失色,脚步陡停,心脏一阵紧缩。
还是中计了!
窗帷前,鬼魅般现出一道人影。
“呵呵,姑娘莫怕,我不是来坏您的事儿的。”那人轻笑道,往前踏了一步。
陈漌忙退后,心头狂跳,喉头又紧又干:“你……你是何人?何以至此?为何藏头露尾?”
那人再踏半步,身形终现于幽微光影,却是个垂髫小鬟,看身量也就十岁左右,梳双丫髻、着青布裙,做最寻常女仆打扮,扔人堆里怕再也找不着。
陈漌又去细看她的脸。
只此际,日已微斜,阳光被细棱格儿窗扇隔成几束,落下斑斑印迹。那小鬟的脸也被光影切割,黑一块、白一块,模糊难辨。
“你到底是谁?”陈漌瞳孔微缩,冷汗早湿重衣。
若说这小鬟凑巧至此,她怎么也不会信,对方可是张口就唤她“陈大姑娘”。
一念及此,陈漌又飞快道:“我可不是什么陈大姑娘,你认错人了。”
“陈大姑娘真会说笑,您就不怕永成侯爷骂您不肖么?”那小鬟笃定至极,言辞更是从容。
“我说过了,你认错人了。”陈漌浑身冷汗纷披,咬死了不松口,又厉色质问:“你到底是何人?”
那小鬟不答,身形微侧,似在倾听。
西次间传来比方才更响亮的鼾声,那醉酒男子显已睡熟。
陈漌的一颗心往下落了落。
那人醉死榻间,少一副耳目,自是好事。只是,这小鬟来得古怪,比那醉酒之人更叫她不安。
“婢子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屋中的情形若被人撞见,陈大姑娘这一生的清名可就……啧啧啧!”那小鬟啧声连连,不再往下说,然一字一句却如针尖,利且狠锐,直扎得陈漌几乎站不稳。
她贝齿紧扣唇瓣,整个人被巨大的恐惧攫住。
“你……你到底想要如何?”她竭力让声音显得沉肃,心底却阵阵发虚。
她很怕。
非常地怕。
怕这小鬟尖叫出声,惊来众人,更怕她转身就跑,到处张扬,最怕的是,众目睽睽之下,她身背污名、百口莫辩,死也难以洗净。
若名声尽毁,就算有爹娘宠爱,她这一生,也再无出头之日。
那一刻,她忽地怀念起过往岁月,那些平素她根本瞧不上眼的无聊光阴,此际想来,竟叫她格外留恋。
“婢子都说了,姑娘不用怕,婢子绝不会叫破,更不会告诉旁人。”那小鬟笑道,细如鸡爪的指尖,缠一角衣带,似甚有闲情。
她越是如此,陈漌心里就越慌,整颗心像掉入冰洞,落不到底。
第375章 自误误人
“我家主子叫婢子转告姑娘三句话,姑娘且听好了。”那小鬟不紧不慢道,面上浮起一笑。
黑白光影间,这笑意也被切割成片,像破碎的镜面,人映其中,越显诡异。
陈漌止不住打个寒战。
这小鬟,到底是人是鬼?
“呵呵。”那小鬟笑两声,向地面指了指:“陈大姑娘莫怕,您瞧,婢子可是有影子的呢,可见婢子是人,不是鬼。”
陈漌下意识看去,果见砖地上映一道虚影,在棱窗格儿里晃动着,也不知是外头映进来,还是里头照出去。
她不由头皮发麻,牙齿竟“格格”作响。
不看还好,越看就越是瘆人。
“陈大姑娘挺大个人了,有胆子算计那么尊贵的主儿,怎生见了婢子,却又怕成这样?”那小鬟似无奈,浅浅一叹,又往前踏半步,整张脸陷入暗影,越发模糊。
“我家主子的第一句话是:姑娘的那位心上人,三天前就悄然已离京,大婚当日才得反转。”
语声方停,陈漌已是面若死灰。
太子殿下居然三日前就离京了。
这一局,她实是输得一败涂地,诸般算计,尽付东流。
那小鬟笑一声,续道:“姑娘此前得到的消息,皆是假的,那人原想叫姑娘当众出丑,幸得我家主子察觉,提前替姑娘把事情给解了,那人见事不成,便也收手,姑娘这才无恙。”
她略片刻,又是一笑:“我家主子好心奉劝姑娘一句,从今往后,您这一颗芳心,还是好生收在肚子里,莫再到处乱放了。”
甜腻的声音,带几分谄媚,好似向主子邀功,可她吐出的每个字,却叫陈漌浑身发冷,如冰水兜头浇下,骨头缝里都凉透了。
这果是一计。
有人察知她的心思,籍此设局,而她却如飞蛾扑火,一头撞了进来。
只是,这小鬟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我家主子还有一句话,也要请姑娘谨记。”那小鬟将声音逼得尖细,阴恻恻似幽魂吐息:
“您自个儿的名声毁了不打紧,好歹顾念些家中姐妹,莫叫她们跟着受累。再,姑娘也太过天真了些,您的心上人,此生此世,也绝不可能纳您,娶您就更别想了。姑娘平素无事,多往大处瞧瞧,再细想前些时候那一位身边的人选,以姑娘的聪明,想必能够明白。”
她停顿片息,语声愈寒:“我家主子的最后一句话是:陈大姑娘莫非以为,您以谋算得来的所谓欢爱,还能有什么一生一世不成?若您真这样想,那就太叫人失望了。”
她摇头咂嘴,啧啧连声:“啧啧,我家主子如今正言相告,今日即便您计成,除了身败名裂,您也什么都得不到。奉劝您往后莫再自作聪明、自误且误人,老老实实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嫁了,才是正经,莫再肖想您得不到的人。”
三句话,句句直戳人软肋,陈漌的面孔灰转白、白作红、红改青,若打翻染缸,一时间直是无地自容。
她确存了算计之心。
她豁出名声、百般谋划,只想与太子殿下先有肌肤之亲,再求名份。
在她想来,只消事情坐实,她再好生求一求父亲,让父亲替她奔走,凭父亲的脸面,以及她高贵的出身,一个侧妃定是免不了的,说不得那王敏芝还要被压下一头去。
而只要有了名份,陈漌坚信,以她的美貌才华,定有一日能得良人相顾,白首一生。
可是,这小鬟转述之言,却将她剥皮拆骨,打回原型。
本以为万无一失之计,却成别人眼中笑柄,若非人家出手相助,她必尸骨无存。
冷汗落了一重,又落一重,陈漌衣衫湿透,发丝紧粘额角,手中帕子几能拧出水。
那小鬟轻轻一笑,似讥讽、又似嘲弄:“我家主子叫婢子说的,就这三句。陈大姑娘若再执迷不悟,那就是自寻死路!”
凉凉语罢,她倏然转身,游魂般行至墙边,伸手一推。
阳光陡然跌落,似“哗啷”有声,白亮的一片光,晃得陈漌眯了眯眼。
再睁眼时,眼前再无人迹,唯门扉大开,风吹得它晃来晃去,却是静默无声。
像有人提前上过油。
陈漌恍恍惚惚往前走,有那一么瞬,她疑心自己在做梦,又暗笑在如此时刻,她竟还能留意到这细节。
推门、踏出、复又掩紧。
当门扉在身后合拢,她背依门板,一颗心“噗嗵噗嗵”跳得发慌,眼前又冒起金星。
她出来了!
没有被人撞见丑事,亦再无险惯发生。
这一局险棋,终不曾将死。
她长舒口气。
看起来,那小鬟所述为实,她来此只为示警,并未存害人之心。
汗水渍透发鬓,陈漌抬袖去抹,这才发觉,手中还捏着帕子。
缠枝菊山石水蜜帕子,被揉得稀烂,有几处竟被汗渍落了色,露出白底,那白瞧着极脏,灰扑扑地,像泥浆污水。
陈漌嫌恶地皱眉,抬手欲扔,忽地醒悟,忙收回手,小心将帕子拢进袖中,深深吐纳几息,抬头往四下看。
方才来时,她是从角门潜进来的,此时,那角门依旧半掩,墙角一丛观音竹,枝青叶碧,筛风弄影。
她侧耳听了听,确定无人,方提起裙摆,快步上前,纤秀的身影只在门边一闪,足音细碎,已是渐行渐远。
那一刻,她并未注意到,一个着穿碧绿宫装的少女,正自角门外乱石间探头,眼望她远去,满脸不敢置信。
直到陈漌行出视线,那宫女方才直身,若有所思地看看旁边的院落,思忖片刻,返身离开。
竹风寂静,小径红稀,仿似方才的人与事,皆不曾发生。
“咣当”,前方大门蓦传响动,一人自院内而出,伸着懒腰,满身酒气被风吹散,阳光映上他黑黄面庞,泛起一片油光。
正是那醉酒之人。
他似已醒酒,欠伸罢,抬头望望天色,猛地一拍脑门儿,懊恼道:“我的天,都这早晚了,方妈妈又该骂了,怎地醉了得这般厉害……”他絮叨自语,扯扯歪掉的衣领,再正正衣襟,大步而去。
第376章 谁是黄雀
脚步声渐寂,院落内外又安静下来。
过得数息,一片密草忽如风动,晃了几下,又晃几下。
随后,一双漆黑丫髻,慢慢自草棵间探出,露出圆脸宽额、秀眉杏眼。
竟是寻真!
她早便藏身此处,目睹了整个过程,此时张大眼睛,惊恐地左右观望,生怕再遇着人。
小半盏茶过去,院落左近,再无半点声息。
寻真这才完全放下心,慢慢钻出草丛,掸掉裙上草屑,咬唇站了片刻,悄步离开。
这一回,安静终又重新笼罩此处,竹影摇曳、金风脉脉,将所有算计、阴谋与心机,尽付秋光。
待寻真回到敞轩时,陈滢正自斟茶。
小小的红玛瑙盅儿,垫冰裂纹白瓷垫儿,茶汁晶碧,在半空划出优美弧线,蓄满茶盅。
敞轩里散落几桌人,听那瞽目女子说书。书正讲到要紧处,那女子素手拨弦,铿铿锵锵、金戈铁马,将军话别妻儿、兵士扛起长枪,衰角连天、战鼓如雷,敲碎春闺梦境。
这一回书,恰是《薛家将》的一折,此书原本极长,若说全了,几天几夜也完不了。
“姑娘,婢子回来了。”寻真轻手轻脚走过去,递过一方素帕。
方才陈滢帕子湿了,着寻真去马车上取新的,因马车停在二门外头,寻真是从花园的另一头绕出去的,一来一回,耽搁的时间可不短。
陈滢接帕在手,细看寻真两眼,轻声问:“你怎么满头大汗的?”
若一路疾走,寻真便不会耽搁这么久;而若款步慢行,时间合上了,这汗又是从何而来?
寻真面色微变,视线往旁一扫,欲言又止。
陈漌亦在轩中。
此刻,她正傍许氏而坐,面色尚余几分白,眼神飘忽,也不知是出神,还是在找人。
“出去走走罢。”陈滢起身道。
寻真这样子,定是有事了。
主仆三人步敞轩,那轩外种了不少桧柏,苍翠青碧,阳光洒下,似铺了层金粉,林间石径曲折,正可供闲步。
待行至僻静处,寻真便凑去陈滢跟前,将方才所见说了,又道:“……婢子就是奇怪,大姑娘……陈大姑娘如何又去到了前院儿?那通往前院儿的角门守着好些妈妈婆子,全凭镇远侯府腰牌进出。方才婢子也是先向管事妈妈借了腰牌,才去了前头。”
陈滢“唔”了一声,心下了然。
镇远侯府如临大敌,自是怕出事。
今日来客众多,前院男宾、后宅女眷,这当中的一道防线,必要守牢,否则万一闹出什么丑事,镇远侯府也要担上干系。
可是,陈滢的疑惑亦在此处。
既然看守如此之严,陈漌又怎么过去的?
“陈大姑娘是穿着自己的衣裳,还是扮作他人?”陈滢问。
若陈漌乔装成丫鬟,或许能混出去。
寻真便摇头:“陈大姑娘还穿着那一身儿,头发上的钗子明晃晃地,什么都没换。”
她歪了下脑袋,目中亦有疑惑:“所以婢子就奇怪呢,连婢子去前院儿都那么难了,陈大姑娘这般贵重的人儿,那些婆子怎生会放她过去?”
仆役去前院自是无碍,但一个贵女往前院儿跑,那些婆子肯定不敢放人,总要知会了长辈,才敢放行。
寻真向前凑了凑,将声音压得极低:“还有,那个后来冒出来的宫人,也古怪得紧,婢子认识她,她是香山县主的人。”
今日来的皇亲国戚,倒也有那么几家,郭媛只是其中之一。
陈滢凝眉思忖,并不言声。
此事的疑点有三:其一,陈漌是如何去的前院?其二,陈漌去前院的目的为何?其三,郭媛在此事中,扮演何等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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