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婢直吓得魂飞魄散,发足狂奔,待转出粉墙,脚步忽又一停。
原来陈漌根本未跑远,此时正立在前方五六步之处,笑盈盈看着她们。
双婢俱大松口气,彩缕拍着心口上前:“可吓坏婢子了,姑娘走得可真快。”
“瞧把你们给吓的。”陈漌似极欢喜,眉眼皆笑弯了,提帕掩口,清眸中碎光点点:“我就是逗逗你们罢了,你们也太不经吓了。”
见她心情甚好,彩缕也笑起来,打趣道:“姑娘这腿脚委实利索得紧,婢子们自是不如的。”
彩绢掏出帕子,上前替陈漌拭汗,柔声道:“姑娘玩归玩,可也别忘了这天气还是凉的,这么跑最易拍风,若受了寒气,回头又只能呆在屋中气闷了,多不值当?”
细声细语的劝说,倒也熨贴人心。
陈漌由得她擦净薄汗,转眸四顾,点头赞道:“好个清净所在。”
此处是一道极长的游廊,朱漆油亮,阳光筛过廊顶青藤,印迹斑驳,落上衣裙,好似添了几道绣纹。
双婢亦四下环视,见这曲廊依墙而建,墙上青藤攀爬迁延,悬枝垂叶,将廊顶也遮住了。如今虽是深秋,那藤叶仍旧细密,阳光照进来时,洒下满地浅碧,确实幽静。
“你们瞧,这叶子里头还有果子呢。”陈漌像发现什么新事物,自旁边垂落的藤叶间揪下一枚碧青的果子,捏在手中把玩。
“姑娘千万别拿手掐。”彩缕直瞧得胆战心惊,忙不迭将帕子递过去:“好歹您拿这个垫着些儿,这果子里怕有浆水,脏了手就洗不净了。”
陈漌倒也没拒绝,信手接过,将果子放在其间,随后又漫步向前。
见她兴致颇高,彩绢与彩缕对视一眼,到底未敢多言。
前些时候因婚事不顺,她们家姑娘很是颓唐了一阵,如今好容易转过来了,又是许氏亲自允了的,若一味拦着,只怕陈漌着恼。
一主二仆沿游廊前行,一路上倒也没碰见人,约莫半盏茶后,游廊便到了头儿,前方但有青墙耸立,一道月门半开半阖,也不知通向何处。
这里离花园已有些距离,而陈漌却并无停步之意,管自往前走。
彩绢忖了忖,错步上前,垂首道:“姑娘,出来也有好一会儿了,要不先回去罢?”
彩缕的心一直吊着,此时闻言,连连点头:“是啊,姑娘,这地方虽说清净,到底离人太远了,姑娘散散便回吧。婢子听说今儿请的是‘庆和班’呢,唱的还是新戏,姑娘不去听听么?”
二婢皆是好言,可陈漌的脸却“刷”地一沉。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她虎着脸看向她们,面上陡然划过一丝讥嘲:“我还没怎么着呢,你们这就拦在头里,是不是瞧着我这主子不像,你们这两个忠仆要来谏上一谏?”
“嗤”地笑一声,她猛地抬手,将帕子狠狠掷地,才摘的青果儿四处滚落。
“可惜了儿的,我并不是那昏君,你们也不是什么直谏忠臣,这地方更没我娘瞧着。你们这些嘴脸倒给我收起来为好!”她双眉立着,整个人散发出寒意。
两婢不想她竟动了真怒,双双跪倒,不敢接话。
“我娘也说了,叫你们好生陪着我,如今我就想多走几步,两位姐姐这就陪不得了?”她轮番打量她们,目色冰冷,语声蕴着恼怒:“你们是不是没长眼睛?没瞧见那起子人怎么瞧我的?我如今躲个清净,这又犯了什么大错儿?”
彩缕的眼圈儿一下子红了,颤声道:“姑娘这话太重了。实在不是婢子们拦着您,夫人千叮万嘱的,婢子们……”
“少把我娘抬出来当借口!”陈漌打断她,眸色一派冰寒:“原在家我就要闷死了,好容易今日出趟门儿,我多走几步你们也左拦右拦,到底我是主子还是你们是主子?”
这话越发诛心,彩缕再不敢言,一旁的彩绢两手扶地,头垂得低低地,却是一句话不说。
陈漌冷着脸往后退两步,面寒声冷,字字如刀:“罢了,两位姐姐贵重,我这里用不得你们,也不用起你们。你们且去服侍你们该服侍的人去,不必管我。”
语罢,转头就走,脚步竟比之前还快,错眼间已踏下游廊,推开月门,转瞬不见。
双婢还跪着,根本追不及,待彩缕跌跌撞撞跑过去时,门后早一片空荡,哪里还有陈漌的影子?
彩缕只觉天旋地转,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她们姑娘竟真的气跑了,这可如何是好?
“姑娘这是去哪里了?”正自六神无主间,身旁蓦地传来说话声,她吓了一跳,仰头看去,却是彩绢赶到。
彩绢的面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却还镇定,四下环视一番,眉心微蹙。
在她们的左右两侧,各有一条小径,分别掩着一道宝瓶门;而在正前方,则是大块石板铺就的宽道,道路两旁花树重叠。十步外便是一片绿影,根本瞧不见人。
“姑娘会走哪条道儿呢?”彩绢喃喃地道。
与其说她在问彩缕,莫不如说,是在自语。
第373章 似是人来
彩缕也自发觉岔道太多,不好搜寻,不由得面色惨白,嘴唇也在颤抖。
她们姑娘竟就这么走没了影儿?
这要往哪里去寻?
此事若被夫人知晓,她们就不死也要脱层皮。
此念一生,她心胆俱裂,下意识地张口就唤:“姑……”
“闭嘴!”彩绢厉声打断了她,吓得她一哆嗦。
“你这是要声张起来,叫旁人都知道么?”彩绢续道,满面肃杀。
彩缕蓦然醒悟,再一细想,后背倏地汗湿。
若真招来旁人,她们家姑娘再撞见什么不好的事儿,那可就难以收场了。
这一下,她连哭都哭不出了,颤巍巍起身,浑身都在发抖:“那……那可怎么办?要不……”
她猛地抬起头:“要不我们先去回了夫人?”
若实在不行,只能请许氏定夺。
“不可。”彩绢立时否定了她的提议。
虽然她不知陈漌要做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们姑娘必是有备而来。
从方才拦住许氏派人跟着,到去水阁休息、离开花园,再到漫步游廊,以及最后那些诛心之语,若说陈漌事先没打算,她绝不相信。
她们家姑娘纵使有些小性儿,但却并非无理取闹之辈,且极珍惜羽毛,几乎从不拿下人撒气。
今天的陈漌,很反常。
“那要不……咱们先悄悄儿去找,碰碰运气?”彩缕又提出新的建议。
彩绢再度摇头:“不行。万一姑娘偏去了我们没找的地方,两下里走岔了,也不好。”
彩缕何尝不知这一点?只此情此景,她没办法干等着,遂又提议:“要不……我们回去悄悄找几个婆子来帮忙,只暗地里弹压住了,叫她们别告诉杨妈妈并夫人,不就行了?”
“这也不好。”彩绢蹙眉:“人多嘴杂这个道理,还用我教你么?”
见她始终与自己意见相左,彩缕急出一脑门儿的汗,又有些恼,用力一甩帕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你又有什么天大的好主意?”
她二人皆是一等丫鬟,彩绢虽比她大两岁,但平素却是彩缕更得脸些,此时彩缕不免要想,彩绢是不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
只是,此事毕竟非同小可,她身为大丫鬟,到底也有几分成算,彩绢的意见中肯与否,她还是听得出来的,也知道,自己之前的提议,确皆不妥。
“你守在月门这里,我往回走走看。”彩绢终是道,怕彩缕不懂,又细述因由:
“我方才隐约瞧过,水阁那一片儿皆是花园,与这里似是隔开来的。我想着,只要没有别的路,花园儿的人若要过来,此路正是必经之处。你守在这里,万一姑娘回来,你也好接应。我再仔细往回找找,若有人过来,我豁出命去也得拦着。自然,若无事就最好。等我回来,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姑娘。”
她定定地看着彩缕,声音低若耳语:“你应该也瞧出来了罢,姑娘她是……”
她没往下说,彩缕白着脸点点头。
她并非没脑子,陈漌是故意跑的还是无意,明眼人一瞧便知。
只是,想明此点,却更叫人揪心。
她望着彩绢,嘴唇失去血色:“那万一……”
“没有万一。”彩绢截断她,面色与她一样地白,眼神却清明:“既然这是姑娘的意思,咱们是她的丫鬟,自然只能跟着姑娘行事。”
她笑了笑,面目惨然:“姑娘是咱们的主子,她若好,我们便好;她若不好,头一个死的就是我们。”轻轻拍了拍彩缕的手:“如今端看老天给不给活路,怕也无用。”
彩缕目中浮起水光,强自忍下,颤声道:“罢了,我明白了。你快去快回。”
“你找个地方躲起来,莫叫人窥破行藏。”彩绢轻声叮嘱道,匆匆而去。
彩缕抑下心头惶恐,四下环视,遂走到前头树从,寻了块山石,藏身其后。
周遭悄无声息,就连风声都听不到,耳畔唯她自己的心跳,又快又急,仿似下一息就将蹦出喉咙。
她拿帕子死死捂住嘴,惊恐地来回扫视,心中默祷不止。
但愿她们姑娘能够早早回转。
几乎与此同时,隐在一面六扇屏风后的陈漌,心跳有若鹿撞,亦在暗自祈祷。
但愿今日之计得成。
但愿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如期而至。
她的面上露出甜笑,掌心却一片汗湿,拿帕子揩几回,仍旧潮浸浸的。
她微闭眼,放缓了呼吸。
空气里有浅淡的花香,不疾不徐、缭绕而来,像盛夏黄昏窗下的那盆薄荷草,微带着凉意,然落入鼻端后,却又没了那份清涩,只余细细的甜。
一如她此刻心头,亦是微甜。
蓦地,门外响起脚步声。
他来了!
陈漌一下子张开眼,两手紧握,帕子揪作一团。
脚步声越来越近,寂静的、清晰的,印入风色与花香,一步、又一步,像踏在她的心尖。
她的心轻颤起来,身体也跟着微颤,如花般清丽的娇颜上,升起一层薄薄的桃粉。
他来了。
她的太子殿下,终于来了!
她踏出半步,又止住。不安、惴惴、情怯、恋慕、激荡、惶恐,轰轰隆隆、噼噼啪啪,像夏夜的电闪雷鸣狂风,卷得她立足不稳,摇摇欲坠。
她半倚着屏风,拿它支撑身体,反复用力地搓着帕子,面上腾起娇羞的红晕。
她该有怎样的开场白?
她想了好久,可每一句都像不合宜,配不上他耀眼夺目的容颜,和他风拂春树般的音色。
她该怎生与他说呢?
说她对他的思念?还是说她对他的爱恋?抑或是,与他说一说那春时风烟、夏夜星河,说一说她写下又烧掉的那些诗、与那些文字?
啊,她该怎么开始这场对话?又或者,她该怎样抬眼凝眸,去看她思恋爱慕的那张脸?
“吱哑”,有人推门,很轻的声音,却又很响,像闪电击中心脏。
陈漌深吸口气,鼓足勇气,缓缓转出屏风。
本该是很重的步伐,偏轻盈得像风。
她像被风托举着、飘舞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第374章 锦帘之后
近了,更近了,槅扇上淡淡的影,渐化作眼前身形,脚步声越见清晰,似踏风而来。
陈漌闭上眼,复又奋力张开,清丽的脸若花初盛,绽放出夺目的美丽。
“殿……”
只说出这一字,她忽地停口,面色飞快转白。
不对!
不是他!
眼前之人,根本不是太子殿下!
黑矮瘦削的样貌,满脸皱纹,下颌却反常地光滑,这人摇摇晃晃走进来,脚步虚浮、醉眼半开,酒气醺天。
陈漌下意识掩鼻,呆望来人,如遭雷击。
这人绝非太子殿下!
甚至连贵族都算不上。
虽身着锦袍,可这人腰畔无玉饰,发髻贯着银簪,手上更无代表尊贵的玉扳指。
不是豪门奴仆,就是管家门客。
陈漌两手冰凉,浑身乱战。
她被人算计了!
卑贱的奴仆门客,与美貌高贵的贵女,二人共处一室。
陈漌不及多想,飞快退回屏风后,冷汗透心。
“嗵”,醉酒男子步履不稳,一脚踢上脚榻,“唉哟”几声呼痛,嘀咕些什么,身子一歪,倒在窗旁美人榻,不消片时,沉重鼻息便充满房间。
陈漌死命咬住唇,逼回那声尖叫,转身疾走。
她不能留在这里,必须想法子出去!
可是,她没有胆量越过西次间。
她怕那男子突然醒来,看见她的脸,或她的衣衫。
仅仅只是被他看见,便能叫她万劫不复,甚尔那男子若并非只是看,而是借着酒劲儿斗胆触碰……
陈漌狠命摇头,面白如纸,不敢再往下想。
所幸,此院正房乃五开间儿,屏风后便是耳室,耳室门前锦帘低垂,静若平湖,偶被凉风拂出细纹。
陈漌已无思考余地,硬着头皮行至门前。
那一刹儿,诸般微甜心绪、柔情向往,尽被冷与恨抹去,还有深深余悸。
怪不得她叫人打听消息,得来竟如此容易;
怪不得这一路潜行,处处皆无阻碍;
怪不得今日长公主并附马,尽皆未至。
她喉头一阵发苦,直漫心尖。
连长公主夫妇都未露面,尊贵的太子殿下,又如何会来?
而她一路顺利,也根本不是提前打点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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