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细细回思,陈滢便发觉,陈漌今日举动,约略有些反常,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似在等人。
莫非她等的人……就在前院儿?
陈漌心头悚了悚。
陈漌面会何人,甚或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其实皆不打紧,要紧的是,此事却偏被郭媛身边宫女撞见。
陈漌会不会有事?
思忖间,主仆三人漫步而行,来至一处廊庑。
那廊庑十分别致,非是寻常朱漆碧廊,而是青石所建,上垂着大片紫藤,如今虽无花开,翠叶披落,却也好看。而在廊外,晚黄丛丛密密,开得正好,满树碎玉迎风点头,洒下厚厚一重花瓣儿。新落的如细雪,亦有旧时谢的,被风雨浸作焦黄,香气里带些酒意,风过处,一阵微醺。
这地方人多些,那些听腻了戏文、厌倦了说书的,皆在此处散闷。
陈滢抬眸远眺,见不远处一座六角朱漆亭,亭中三五少女、著锦簪花,正是不知愁的年纪,笑闹着叫丫鬟掐花儿,拿针穿了,戴在腕上留香。
“阿滢,你也出来了?”身后传来一声轻唤,陈滢回头,竟是陈漌。
她身后跟着好些人,除惯常的彩缕、彩绢二人,还有四名小鬟并两个婆子。
“陈大姑娘也出来透气?”陈滢一眼扫罢,笑语道。
陈漌面色不大好,神情却安然,闻言浅笑:“是的。这套书太吵了,打打杀杀的,我不爱听。”
她微蹙了眉,似诉不喜,很快便又展颜:“罢了,我也不在这里讨嫌,扰了阿滢的清静。我要去前头花厅坐坐,那地方敞亮,又能隐约听些曲声,不比这林子里,香得腻人。”
她言谈自若,绝口不提别事,陈滢纵有心相问,却也不可能去戳她痛脚。
虽然陈滢认为,姑娘家跑去前院儿,委实不算大事,只是,陈漌肯定不会这样想,陈滢问及,只会叫对方难堪。
“我就是个俗人,就爱闻这腻人的花香,陈大姑娘但去便是。”她顺着陈漌的话道。
陈漌知她是玩笑,作势向她手上拍一记:“偏你促狭。”
尚有余暇笑闹,可见已然事过境迁。
陈滢迅速得出判断,笑着避开她,与她举手作别。
陈漌看来无事,那就好。
至于郭媛。从方才起,这位县主大人就不见人影,也不知去了何处,陈滢不免猜测,她怕是早早辞去了,毕竟,她今日气色不佳,不太有精神似的。
第377章 天降横财
方一踏出桂树林,陈漌的脸就沉了下去。
“县主在琴苑?”她沉声问,目色极寒。
彩缕尚未从前事中回神,此时唯唯喏喏,竟不敢接话。
彩绢看她一眼,叹口气,上前回道:“回姑娘,县主确实是在琴苑,婢子悄悄问了好些人,大伙儿都这么说。”停一息,低声劝道:“县主今日瞧着像不大高兴,姑娘还是离她远些罢。”
“我还怕她?”陈漌的声音压得极低,吐字却锐,声音里似淬了毒、凝了冰:“她还当是前些年太后娘娘势盛之时么?她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长公主去年被元嘉帝所厌,萧太后亲去求情,亦是无用,元嘉帝将长公主名下好些产业都罚没了,如今的长公主,风头大不如前。
陈漌心中有底,越发有恃无恐。
方才她一路奔回原处,可喜彩绢与彩缕皆在,且不曾向许氏禀报,她这才有惊无险回至敞轩。
待坐定细想,她忽尔便记起,那醉酒男子,分明已逾四旬,偏颌下无须。
这世上,除了皇宫内侍,还有哪个男子,近四旬而不蓄须?
为怕猜错,陈漌又旁敲侧击,向镇远侯府仆从打听消息,其后得知,郭媛今日确带了一年约四旬、样貌黑瘦的内侍管事,如今他正在外院儿吃酒。
获悉此节,陈漌直恨不能生撕了这位县主。
与她有过节之人,本就只那几个,如今有此侧证,陈漌自是无比恼怒。
“姑娘,先莫管之前有何事,还请您三思。”彩绢硬着头皮再劝了一句。
今日之事极蹊跷,陈漌莫名离去、又莫名回转,一回来就打听香山县主,满面恼怒,猜也能猜到,此事定与县主有关,陈漌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只是,香山县主其人,极不好相与,陈漌根本应付不来。
怕这位草包大姑娘听不懂,彩绢忖了片刻,乍着胆子把话挑明:“姑娘,如今咱们又和从前不一样了,永成侯府与长公主府,轻重有别。再一个,所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还请姑娘三思。”
长公主盛宠不再,成国公府却也降了等,今时与往日,实则并无不同。再者说,香山县主睚眦必报,正是所谓的“小人”。
彩绢这话堪称大胆,一旁的彩缕直听得色变,待要出言挽回,再一细思,却又抿唇低头,眼含冷笑。
既有人爱出头风,那就尽管出,得罪了大姑娘,那也是自找的。
可出人意料的是,陈漌竟未着恼,眼风扫过彩绢,淡淡一笑:“你放心,我只是过去坐坐罢了,不会如何的。”
彩绢默然而立。
她怎么可能放心?
只是,她已劝到了这一步,陈漌却依然故我,她一个丫鬟,又当如何?
“是,婢子知道了。”低低应了一声,彩绢垂首退下。
陈漌略觉不虞,冷下脸来:“罢了,你也不必作出这样儿给我瞧,我实是听懂了你的话,如今就只过去坐坐而已,很不必你多管。”
“婢子知错,请姑娘恕罪。”彩绢屈身认错,态度温驯。
这才像样。
陈漌眉眼一舒,将帕子按按唇角,似笑非笑:“识时务者为俊杰,彩绢,往日我倒小瞧了你呢。”
她又不是没长眼睛,彩绢的镇定沉稳,彩缕拍马也赶不及。
往常她确实小瞧了这丫头。
彩绢低头不语,彩缕低垂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妒意,却也不敢说什么。
陈漌笑看着她们,施施然抚平裙角,提步往琴苑行去。
此际,香山县主郭媛正闲坐琴苑,听小宫女说话。
“……县主是不知道,那陈大姑娘走得可匆忙了,在她前头还有个小丫鬟,鬼鬼祟祟地从院儿里出来,一阵风似地就没了影儿。奴婢就觉得古怪,那可是松鹤院儿,听闻是侯爷日常接待同僚用的,陈大姑娘是怎么过去的?她去做什么?难不成竟是约了人?那小丫鬟又在躲什么?莫不是撞见了什么好事不成?”
那宫人比手划脚,一时横眉、一时张目、一时掩嘴,表情丰富至极。
郭媛像来了精神,一扫眉间恹恹,笑问:“那你可去那什么松鹤院儿里里瞧过?”
那宫人忙低头谄笑:“奴婢原想去瞧的,可又怕这里头真有什么,万一奴婢去的时候,忽然有人来了,撞个正着,奴婢不过贱命一条罢了,名声坏就坏了,也没什么,怕只怕连累了县主,奴婢便死一百次,也抵不过县主一个手指甲呢。”
这话熨贴至极,郭媛倒也未恼,抬腿作势踢她,笑骂:“滚你的吧!分明你自己胆小怕事,倒拿我作筏子,我瞧你干脆别叫香草了,改叫香嘴儿得了。”
那香草倒也会来事,真的就地打个滚儿,复又涎脸去抱郭媛的腿:“县主眼明心亮,奴婢这点儿小主意瞒不过您去。”
郭媛懒得理她,摆手道:“下去罢,我这厢可没东西赏你。下回再有这等事儿,瞧清楚了再来讨赏。”
香草倒也识趣,讨好笑道:“有县主一句话,奴婢比得了赏还欢喜呢。”
这话引得郭媛大笑,香草搭讪着笑几声,悄步退去一旁,将右手缩回袖笼。
袖笼里那几枚银角子,鼓得梆硬,摸摸至少也有二两以上。
香草偷笑起来。
有了这一注横财,县主不赏也无甚关系。
她方才其实撒了谎。
她才不是什么凑巧听到动静,跑去松鹤院儿偷瞧,她是捡银角子,一路捡过去的。
合该她今日走运,原不过得个苦差,跑去外院儿传话,却又没找着乌管事,她正没理会处,忽见那草丛里亮晶晶一物,瞧着晃眼睛,走近去再看,不是银角子又是什么?
她生怕别人瞧见,悄悄踅过去捡了,却见那银角子成色上好,比县主平素赏的也不差。
她一时起了贪念,又在草丛里翻找,不想竟还真又找到一枚。
就这样,她一路拾、一路走,直走到松鹤院儿左近,银角子这才没了。她心满意足,正要回去,忽见个小丫鬟急匆匆自角门而出,她多留个心眼,藏起来偷看,这才撞见陈漌。
第378章 琴苑相争
悄摸按住袖笼,香草喜不自胜,那厢郭媛见了,还以为她在傻乐,亦拿她取笑。
只是,虽然笑得欢喜,可郭媛眉间的恹色,却一点没散,反倒比方才还浓。
携芳轻轻走来,关切地向她面上瞧了瞧:“主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郭媛倦怠地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就是提不起劲儿来。”语罢,四下转望。
琴苑建得十分阔朗,也零星坐了些人,皆离她远远地,不来打扰,不知何处飘来丝竹声,咿咿呀呀,像细丝划拉着人的耳朵。
郭媛蹙起了眉:“怪腻烦的,这戏唱个没完,吵得人头疼。”
携芳度其面色,细语道:“县主若不想呆着,那便回去罢。奴婢听说,那杂耍班儿才排了新鲜花样儿,县主若是愿意的话,奴婢现就叫人传话回府,让他们预备着,等回去了就演给您瞧。”
“我不想看,没意思。”郭媛一脸百无聊赖,懒懒支颐:“杂耍有什么看头?小时候儿我倒挺喜欢的,现下我大了,这些孩子勾当早该丢了才是。”
见她毫无兴致,携芳便不再劝,上前替她斟茶。
也就在这时,郭媛却蓦地幽幽一叹。
“可惜,三天前我不曾得空儿,竟没在他走之前,见上一面。”她微蹙了眉,两手捧心,满面怅怅,更有浓情蜜意缠绕其间。
携芳脸都绿了,立时将手一挥。
众宫人见状,忙忙散开。
携芳是郭媛最信重的丫鬟,她的话,有时就是郭媛的话。
郭媛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兀自捧心幽叹,明艳面庞若晨蕊含露,点点斑斑,皆是愁情。
忽地,手边似有一物触碰,微温带凉,叫人心底清明。
她回过神,携芳正将个雨过天青瓷盏捧来,眼神往旁扫了扫,口中却道:“县主,这茶是才沏的,您喝一口润润。”
被人打断思绪,郭媛面色微冷,再看过去时,眸光更寒。
陈漌不知何时进来了,正自安座儿,巧的是,就坐在她邻桌儿。
这琴苑虽是抚琴处,却也设了座席,供贵女们休憩。又因郭媛心情不好,琴台处自无人抚琴,一些欲讨好县主之人,便散坐各处,也算是遥相陪伴了。
“我当是谁,原来是陈大姑娘。”郭媛捧起茶盅,唇角弯出一抹讥讽:“降一等爵的滋味儿,想必陈大姑娘觉着不错吧。”
开篇就挑着人痛处来说。
陈漌脸一沉。
郭媛却像很有兴致,上下端详着她,半晌后,轻慢地一挑眉:“唔,我瞧着陈大姑娘这气色不太好,怕是那外头院儿里风大,拍着了?”
重音全在“外头院儿里”五字。
陈漌原就是来探口风的,此际闻言,怒气直往上涌。
这话里有话,她如何听不出?
她凝下神,面色倒还平静:“县主今儿用的香粉,是‘紫云斋’才出的罢?气味果然清雅,颜色也正。”
郭媛气色不佳,敷粉添色,陈漌这是在暗嘲她貌丑。
郭媛自知此话含刺,不怒反笑:“这话可真有趣儿,陈大姑娘从‘松鹤院’走一遭儿,不说检点自己行为不妥,倒还有闲情议论胭脂水粉,面皮可不是一般地厚啊。”
苑中女眷原本就在偷瞧观望,闻听此言,渐渐便静下来。
郭媛的声音,就此分外清晰。
陈漌面容瞬间扭曲,用力咬住嘴唇。
她设局之处,正在松鹤院。
这是她好容易打听来的消息,知道那松鹤院清静,太子殿下数度赴宴,皆歇在松鹤院。
却不想,她谋算不成反受陷,所幸那个神秘的“主子”好心出手,助她破去此局。
陈漌现在已经完全认定,设陷之人,正是郭媛。
若不是她,她提松鹤院作甚?
“这话我可听不明白。”陈漌有备而来,面色不动,只弯眸冷笑:“什么‘松鹤院’、‘仙鹤院’的,我听都没听过,县主见多识广,外院儿的地步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不比我坐井观天,我实是自愧弗如。”
总归无人当场撞见,她不承认,谁又奈何得她?
再反讽一句,行为不检之人便成了郭媛。
郭媛却也不急,淡笑着睨她,语声微凉:“我身边儿的宫女可是亲眼瞧见你……”
“县主身边的人是什么德性,大家有目共睹。”不容她说完,陈漌抢先道,清丽容颜添一抹不屑,越显出尘:“武陵春宴时,县主找来的所谓人证直是满口谎话,当场就被人揭穿,半个京城的姑娘都瞧见了,县主身边之人,委实不大可信。”
她故意顿了下,笑容加深几分:“县主这时候又要说什么宫女作证?怎么,县主污我一次不成,还想再污一次?”
武陵春宴,实是郭媛心头的一根刺,横亘经年而不得出,今见陈漌故意重提旧事,她不由得大怒,铁青着脸重重一拍桌,“嘭”地一声,桌上杯盏乱跳,她自己手掌也红了。
“县主仔细手疼。”携芳忙去拦她,复又看向陈漌,似笑非笑:
“陈大姑娘名门贵女,行止端淑,自不会空口折话。既然姑娘要把事情往大里闹,那也行,咱们现就找人来问便是,总归听戏的地方、说书的地方、花园里、水阁上,旁的没有,服侍的丫鬟婆子大把,姑娘的行迹,总免不了被人瞧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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