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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作者:姚霁珊
  魏嬷嬷怔了片刻,面上微现不忍,伏地语道:“回殿下的话,这几个年岁委实太小,身子骨都没长齐呢,便去了也干不了重活儿。”
  她向前膝行数步,语声越低:“前头孙朝礼才传过话,说是今年就连凤藻宫都没换几拨人,叫……省俭些。又道明年秋末放人的时候,才能再挑新的进府听用。”
  长公主的面色,瞬间沉得能拧出水。
  “不过几个贱婢罢了,哪来这许多废话?”她寒着脸,语声森然,衬着窗外冰棱落地的脆响,直冷到骨头里去:“嬷嬷当老了差,别告诉我你连这么点儿事都应付不来!”
  魏嬷嬷当下白了脸,伏地迭声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婢知错了,请殿下责罚。”
  长公主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好啊。”她笑容不变,垂眸端详着自己手指甲:“既然你自己愿意领罚,又一定要请罪,则我也不能却你的好意。”
  她站起身,水绿地彩织纬撒花缂丝裙,在厚地毡上拖长长一截裙尾,绿云般地柔软。
  “就看在你陪伴我多年的份儿上,今儿就只赏你五个板子罢。”她挥了一下衣袖。
  极鲜嫩的葱绿掐牙细边儿窄袖绫袄,镶着寸许阔的金绣宽边儿,举手投足时,光彩映烛,刺人眼目。
  魏嬷嬷面色苍白,伏地叩首:“谢殿下赏。”
  长公主“唔”一声,径自坐去案旁。
  魏嬷嬷很快便退了下去,偌大的房间里,遍陈珠玉、锦褥绣裀,便连梁柱子上,亦包裹着华丽的丝绸。
  然而,陈设再多、烛火再亮,亦填不满这寂寥与空阔。
  长公主叹了一声,倦然抬手,无力地撑住额角。
  全完了。
  她苦心谋划、布局入微,自信已经揣摩透了她那位好皇弟的心思。可却未想,一纸赐婚诏书、一宗审结案件,便叫这一切,烟消云散。
  她用力捏紧手中信纸,微有些粗糙的骨节,几乎变形。
  那一刻,信中诸语,蓦地尽涌脑海:
  ……英烈忠良、岂容无后?边疆重地、怎付纨绔……
  ……朕不敢以一己私,寒天下忠臣之心;更不屑将后宅私闱,作牵制朝堂之机……
  ……朕虽不以前朝明君自比,然,更不愿蹈历代昏君之治,朕以武定国土、以文立江山,上仰天意、下赖臣民,外有敌必攘之、内有乱必安之……
  够了!够了!够了!
  这些冠冕堂皇之语,说来好听,实则不过是拿她一家当作外戚,防贼似地防着。
  真是她的好皇帝。
  而这其中最刺心的,还是第一句:
  忠良英烈,岂容无后。
  她苦命的阿娇,生不了孩儿,所以,就连陛下也厌弃她了么?
  长公主猛地抬手,狠命往两旁一扯。
  “嗤嗤”数声如裂帛,那信纸顿作雪片,四散于地。
  她犹自不足,赤红着一双眼站起来,狠狠踩踏着满地碎纸屑,切齿张目、筋浮面紫,状若疯妇。
  “婢生贱子!好你个婢生贱子!”她狠狠咒骂,低沉的语声,似自九幽地狱而来,浸着浓浓怨毒:
  “尔贱生子,若非吾与母后,何得今日至尊!狗崽子,过河拆桥的贱家子!当年吾就该联合皇兄,将尔五马分尸!”
  她用力朝地上啐几口,面孔涨得血红,目中毒焰几将地毡烧出洞来。
  她真悔啊。
  早知元嘉帝是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当年她就拼着一死,也要先助一位皇兄登基。
  然而,这到底是不可能的了。
  她再是痛悔,也只能吞下这颗苦果。
  她用力抚着胸口,只觉阵阵烦恶,恨不能尖声大叫。
  “殿下,兴济伯夫人求见。”蓦地,门外响起魏嬷嬷的语声。
  长公主动作一僵。
  旋即她便抬起头,面容仍自扭曲,语声却平和得诡异:“请进来说话。”
  语罢,神情渐复,淡然拂袖:“来个人,把地上扫一扫。”
 
 
第444章 人丑事多
 
  魏嬷嬷在门外应是,不多时,便领着两名拿箕帚的小宫人进屋,正待清扫,长公主忽似想起什么,勃然色变,厉声道:“罢了,退下!都给本宫退下!”
  小宫人直吓得抖衣而颤,魏嬷嬷忙应是,拉着她们飞快退下。
  望着满地狼籍,长公主扯开嘴角,苦涩一笑。
  她真是气昏头了。
  此信乃萧太后亲笔,好容易才托人送出宫,若叫人瞧见一言半语,再传进元嘉帝耳中,她们母女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思及此,她又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罢了,如今的她,又哪里来的什么好日子?不过是苟延残喘、一无用处的废人而已。
  她俯身去拾纸屑。
  染了丹蔻的手指,衬着碧青毡、白纸屑,越发雪白细嫩,再瞧不出当年挽缰纵马的痕迹。
  她微有些恍神,耳边似响起温柔絮语:
  “殿下拈笔之姿,很是端雅。”
  “扑啦啦”,风拍锦帘,絮语散尽,入目处,唯晶烛华堂,那低语温柔的人,到底不见。
  长公主黯黯低眉,拾起一片纸屑。
  那是她记忆中,他唯一的一次夸奖。这温润语声,隔经年的光阴、隔一程回不去的韶华,迢遥而来,却是……再也触之不及。
  她叹一声,将碎纸屑尽拢于袖,起身站好。
  “启禀殿下,兴济伯夫人到了。”
  平板而清晰的通传声,将旖旎旧事,化作冰冷现实。
  “快快请进。”长公主上前两步,作相迎之姿,却见锦帘卷起,程氏走了进来。
  甫一见她,长公主便微眯起双眼。
  程氏今日,亦著一身绿裙。
  她原就生得婉约,皮肤犹似少女般细嫩,不须脂粉砌颜色,天然便有一段柔媚。
  长公主面上的笑容,飞快冷却。
  她最厌与人着同色衣衫。
  尤其是比她美的女子,更是厌极。
  程氏瞥见她神情,心中了然,不免有些惴惴,蹲身儿见礼:“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略抬手:“起罢,一家人,何须如此见外?”
  淡淡语罢,请程氏坐了,命人上茶。
  程氏与她虽是婆媳,实则堪比君臣。长公主喜怒无常,每与之相对,程氏皆悬着半颗心,今见她不虞,心下越发不安。
  一时茶点皆至,程氏便端起茶盏,笑着道:“殿下恕罪,委实是吹了一路冷风,就想喝口热的。”
  语罢,举盏欲饮,不想动作急了些,手肘一晃,半盏茶皆倾在裙上,她“哎呀”一声便站起来,满面局促。
  “殿下恕罪,我一时急了,真是失礼得很。”她匆忙搁下茶盏,慌手慌脚掏出帕子去拭。
  只那绿裙颜色娇嫩,被茶水一浸,便开始往下掉色,越是拿帕子拭,颜色便掉得越厉害,须臾之间,好好的一方素帕,也染作绿色。
  “呀,这裙子怕是穿不得了,好生可惜。”长公主惋叹一声,面色稍霁,甚而露出笑来。
  程氏心下极鄙,然面上却是一脸窘迫,轻声告罪:“殿下见谅,我先去换条裙子来,请您少待。”
  长公主笑容柔和,温言道:“这又是什么大事儿?您且去便是。”复又提声唤人:“来人,陪夫人去暖阁换衣裳。”
  魏嬷嬷应声而至,陪着程氏退下。
  而待再度回转时,程氏已是从头到脚都换了新的,上身是素面儿姜黄袄,下系着白绫挑线裙子,描眉著粉、妆容甚浓,倒是比方才的淡妆素抹,老了好几岁。
  长公主越发满意,点头赞道:“这身儿衣裳倒比方才的好看。”
  程氏谢了她,低眉时,面露嘲讽。
  这一位的心病,真是越来越重了,连她这个继母都要防,简直有病,且病入膏肓,为了个附马爷,把天理人伦都忘了。
  二人重新坐定,又换过新茶,程氏方才道明来意,却原来,还是为着郭冲。
  “……冲儿如今连门都不许出,陛下命他闭门思过三个月,又罚了老爷整一年的俸禄,还叫人传了口谕,道若是再犯,伯府的爵位便保不住了。”
  她说着便淌下泪来,忙拿帕子按住,脸上才扑的新粉,被泪水冲出几道沟壑,越发显得老相。
  “如今我也不求别的,唯指望陛下开恩,让冲儿重新做回世子,则我这为母的一点念想,便也知足了,至于旁的……”她哽咽得厉害,几乎不能续下余言。
  这是她最愁之事,自郭冲被罢黜,几乎夜夜不成眠。
  长公主蹙起眉,眉心几乎拧作一团,涂着艳丽口脂的唇,不着痕迹地,向旁撇了撇。
  让郭冲重新做回世子?
  程氏这是拿元嘉帝的金口玉言当狗屁么?
  天子一言,重若九鼎,错也是对、对则更对,怎能出尔反尔?
  这岂非叫天下人耻笑?
  再者说,郭冲自己也恁地不争气,竟做下这等蠢事,真真愚不可及。
  长公主松开眉心,端起白瓷盏,浅浅啜了口茶,低垂的眼睛里,漾起一痕不屑。
  想她以长公主之尊,苦心孤诣为郭冲谋取前程,可他倒好,竟亲手弄死一个奴婢。
  这倒也就罢了。
  一个奴婢而已,便死上百十个又如何?
  可笑的是,弄死人之后,这位世子爷竟还把人沉了湖,简直毫无处事之智,把个简简单单的事弄得不可收拾,白废了她一手好棋。
  虽然说,蠢亦有蠢的好,若推之于高位,则掌控起来更容易,行事亦更方便。
  然说到底,郭冲还是太蠢。所谓烂泥扶不上墙,说的就是这等货色。
  “夫人莫要哭了,郁气伤身的。”柔声劝一句,长公主一手执盏,一手提起帕子拭面,神色淡然:“夫人此时前来,想也不是只想在我面前哭一场罢?有什么话,但说便是。”
  程氏闻言,哭声稍止,不由得心里恨一声。
  我呸!真真人丑事多!
  也不瞧瞧那张老脸,姿色比她这做婆母的都不如,偏要端着拿着,弄出一股子高雅作派来,委实叫人作呕。
  然而,到底长公主不比儿媳,由不得她拿出婆母的气势来,既是对方发了话,她亦不敢再哭,收泪强笑道:“罢了,我这也是关心则乱,倒将正事丢去了一旁。”
 
 
第445章 八字考语
 
  将身体向前倾了倾,程氏压低声音道:“我今日前来,便是想请殿下的示下,冲儿他……究竟可还能不能起复?”
  她神情焦切,双眸瞬也不瞬地盯视着长公主,而说出来的话,更似有深意:
  “殿下也知道,这个世子之位,冲儿得来实属不易。殿下当年助我母子成事,我自深感您的大恩。如今么,少不得还须厚着脸皮,求殿下帮个忙。”
  她作势掩泪,颤声道:“如今我能求着的,也只有殿下了,殿下那时候……”
  “笃”,一声重响,将将打断她的语声。
  她愕然抬头,却见长公主正自搁盏,见她看过来,淡然一笑:“夫人见谅,方才一时不妨。没料准轻重。”
  她本就高些,居高临下望过来,面上虽含笑,眸光却凉:“轻重这东西,最考校拿捏的力道,本宫方才就是没拿捏好力道。”
  虚虚地点个头,笑容愈淡:“您见谅。”
  程氏的面色变了变。
  先言轻重,再称本宫,何其疏离冷淡?二人之间的距离,竟是一瞬间便被拉远。
  “对了,夫人方才说什么来着?”长公主又闲闲问,一脸漫不经心:“本宫之前想着别的事儿,倒没听清夫人的话。不过依本宫想么,左右也不过就那些琐事,便听不着也没什么。夫人说是不是?”
  程氏登时双颊火辣,像被人煽了一巴掌。
  “哦,还有一件事儿,本宫一时着忙,倒忘了说了。”长公主望也不望她,犹自笑语:“母后才写了信来,信中道,陛下与她老人家长谈,其中有句话说的是‘边疆重地、怎付纨绔?’”
  她抛去凉瑟瑟一个眼风,似生怕对方不懂,嫣然道:“本宫愚笨,却不知这八字考语说的是何人。夫人自来聪明,想必一听即知。”
  程氏的面色陡然铁青,旋即又转作苍白。
  此八字指向何人,她岂会不懂?
  这竟是元嘉帝评价郭冲之语。
  有此八字,她的长子可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程氏越想越惊,顾不得细思语中讥嘲,急急问道:“殿下,这真是陛下说的?”
  “本宫骗你作甚?”长公主嗤笑一声,信手拣起块玫瑰饼,咬了两口,又翘起指尖儿,向程氏点了点:“夫人若是不信,自可递牌子见母后去,且听听她老人家怎么说?”
  程氏面色愈发苍白,忽觉腰背酸软,瘫坐椅上。
  “这可如何是好?”她喃喃自语,心都灰透了:“陛下这话一说,冲儿往后……怕是再无仕路可走了……”
  言至此,不由悲从中来,泪水直往下淌。
  这寥寥八字,恰如利刃,生生切断了郭冲的起复之路,教她她越想便越伤心。
  长公主望她片刻,终是缓下了面色。
  程氏其人,眼界手段都不缺,唯一不好的,便是太贪。
  举凡有利过眼,必伸手去拿,拿住了便再不松开,有时候,难免为了这一丁点的利,忘却自个儿的身份。
  是故,她这个做儿媳的,便要尽到提醒之责,以防这所谓的婆母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
  “夫人也莫要太伤心。”见程氏真伤了她,长公主便宽慰她,亲执玉壶,向她盏中注些热茶,殷勤劝道:
  “如今陛下还在气头上,此时碰上去,那就是找不自在,便是母后再去讨情,也只会教陛下越发着恼。若陛下再降一等责罚,岂非弄巧成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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