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念念望着他冷峻的侧脸轮廓,心头一柔,倒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小僧见丞相大人坚持,丞相府又是这样的权势,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将丞相夫妇先请入寺中,以免外头的风雪冻着夫人。
接着,便有人来上了热茶,小僧只说问过了住持,再来回报。姜念念纵使心中觉得有一百个不妥,可惜,此处是长安城最端贵的国寺,自然是不能随意喧哗。她心中千念百转,最终仍旧是按压了下去,安安静静的捏着茶盏,再也不语。
顾长卿将她肩上的大氅系得严实,只轻声道:“你既有孕,还想这么多做什么。但凡今日能成行便好,便是为着孩子,也不准想这么多了。”
姜念念却小声说:“孩子若是知道了,她在肚子里都敢与陛下争地方,我怕,才是折了咱们孩子的福气呢。”
“傻姑娘,”顾长卿唇畔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替她整理好腿上的毛毯:“胡思乱想做什么。咱们的孩子,才是这世间最有福气之人。”
他目光深深,一字一句的道:“即使只是在你肚子里,却也不能叫他受半分委屈来。更何况你是他的娘亲,只有将你宠得越紧越好。无论谁来了,都不能凌驾你之上。”
姜念念靠在他怀中,嘴唇一动,小女儿般的情态,依赖着,轻轻道了句,“——夫君。”
顾长卿这人面上正经又冷淡,说起这些话来,却真是让人半分招架不住。
顾长卿却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是等着那小和尚来回报。
寺内住持听闻这边的事情,亲自前来时,恰好见到丞相大人待自己夫人这般宠溺,心头也不由得软了几分。这世间,善男信女,男女情爱,是干干净净的,远胜于权势的东西。如此人等见着佛祖,倒也不曾会有半分冲撞。
“大人,夫人。”住持一身素净僧袍,慈眉善目,自有出家人的超脱气度。他似乎不忍打搅他们,过了大半刻,才走过来疾步,有礼道:“是老衲来迟,不曾迎接大人与夫人。”
顾长卿则只是淡笑:“自然无妨,是我们冲撞大师了。”
住持继而摇头,温言道:“这灵安寺内,的确有两座主寺,陛下与诸位娘娘身处的,便是前寺。还有一座东寺,只是地处僻静,若是大人与夫人不嫌,自可入东寺祈福。”
姜念念却茫然问道:“可不是说天家不可冲撞,为何住持却会让我们进去。我们如此,当真不曾给住持造成麻烦么?”
灵安寺既是国寺,这儿的住持即便是放在整个大邺朝,也是德高望重、地位极高的高僧,极富有声誉,便是皇太后亲至,也会有几分尊敬。住持却只是微微笑道:“夫人心善、虔诚,丞相大人又事事体贴夫人,灵安寺是佛祖门第,一直守着规矩,从不拒善男与信女。”
更何况众所周知,丞相大人,才是这么多臣民的主人。
姜念念则起身,微微福了福身,才说:“如此,多谢大师了。”
住持摇头,便往前走着引路,“那就请往这边来,请夫人小心。”
姜念念含着笑应了。
……
而在另一边的前寺之中,佛像前面供着香烛,丝丝缕缕的微芒,像是永远烧不尽一般。
何襄容礼完佛,便轻声劝着陛下道:“陛下,您已祈福一上午,佛祖必然会知道您的诚心,可也要注意身体。现下,请先随嫔妾去歇息吧。”
昭帝闭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如今宫中都是多事之秋啊,先是宸妃离宫,再是母后病重,也不知这流年不利,何时是个头?”
听到宸妃的名号,何襄容脸色微微一变,继而,则很快调整成了得体的笑容:“陛下洪福齐天,必能早日庇佑母后身体康健。”
昭帝站起来身来,淡淡道:“但愿如此吧。”
何襄容亦不忘提点六皇子道:“你父皇去休息,你就在这儿继续替你皇祖母祝祷,也算是一尽子孙孝道,明白了么?”
钰捷神情一滞,他原本都已打算起身了,现下又被裕贵嫔唤着留下。只能暗自叹气,不大高兴:“儿子听话便是。”
何襄容暗暗一咬牙,这六皇子真是被殷惠妃给养呆了,竟是连也半分眼力不瞧不见。
昭帝却说;“皇子还小,可以慢慢调.教。看他在殷惠妃宫中待了这么多年,也不懂什么道理。裕贵嫔,到底还是辛苦你了。”
何襄容眼底闪过一丝尴尬,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轻轻道:“嫔妾教导皇子,只是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昭帝冷淡“嗯”了一声。
虽是新年,可是外头的雪仍旧不小。即便是这是佛门清静之地,没有市井的打搅,更是如此。
何襄容随着陛下退出来时,站定在门前时,却瞧见了不远处的两道人影。一时之间,她竟以为自己看错了。
毕竟……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而她再度望过去的时候,从他们亲昵的姿态之中几乎可以确定了,那就是丞相夫妇!
“陛下,您快看,那是什么?”何襄容忍不住低呼一声。
昭帝从寺内走出来,在青石阶上立着,顺着何襄容的目光望过去,神思竟一时有些飘忽。
外头仍旧有小雪飘着,虽叫人的视线有些模糊,只是背影却还是很熟悉。他已经看过很多眼了。
听闻姜念念有孕了,顾长卿时时都握住她的手,倒真像是一对恩爱的凡俗夫妻。他们被住持带领着,正向主寺后面走去。身边跟着几个侍奉的丫头,事事都跟在姜念念身边,无微不至。
他的眸色迅速的暗淡下来,“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何襄容反应过来,微微一笑,温婉道:“陛下,想必是丞相夫人初孕,丞相大人这才带着夫人前来国寺祈福的。只是天子驾前,到底又是谁放他们过来的呢?”
昭帝牙根一咬,便朝着那边走去。而他身边的奴才,则是快步跟了过去。
何襄容就在后面,唇角微微翘起一点来,却没有想要跟着过去的意思。侍女不由上前问:“娘娘不想要同去么?”
何襄容淡笑:“去干什么,顾长卿何时将陛下放在眼里?君臣之间的事情,我们看戏就好。”
这寺庙之中尤为安静,唯独只有风雪弥漫的声音。昭帝站在顾长卿不远处,眼神暗沉下来,他等了一会儿,他们却丝毫也没有注意到他。
年轻夫妻之间,正是情浓的时候,言笑晏晏,顾长卿的注意力一丝不苟都在她身上,丝毫也挪不开眼。
昭帝忽然开口道:“顾卿。”
顾长卿脚步顿住,这才侧过眸来。
姜念念见到昭帝的时候,心中不由一跳。下意识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去,有些不安宁。而顾长卿仍旧只是握着她的手的,示意她不必回避。
昭帝的面容仍旧是年轻俊美的,自蕴着天子威仪,天之骄子,不外如是。只是他却少了顾长卿身上的,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的,才能沉淀出的凉薄与温润。
原文里面,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曾用于形容顾长卿,便是半分也不为过的。在顾长卿与昭帝一起对比的时候,更为明显。
顾长卿目光落到昭帝身上的时候,唇畔仍旧带着淡笑,一字字道:“陛下,这么巧,臣是陪夫人前来。却不想,陛下也在。”
昭帝看着姜念念,下颌有转瞬的咬紧,最终却也淡淡问道:“听闻丞相与夫人新婚不过数月,这么快便有孕在身,朕便是特地来恭喜丞相的。”
顾长卿的神情原本温润,此时也冷淡下来,抚了抚姜念念的长发,没有再看他:“多谢陛下,不过是念念有福气罢了。”
他声音微沉,目光绵柔,反倒问了她一句,“站了这么久,可是累了?”
姜念念骤然回过神来,脸颊上爬上一丝丝烫意,只是含糊嘟囔道:“哪有,即使如今有了孩子,却怎么会这么容易累着呢?”
顾长卿轻轻叹了一口气:“可你的性子,却总是惹得人挂心,看样子是改不了了,该怎么办?”
第90章
他这话说的不疾不徐,面上凉淡, 压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落到姜念念耳中,却终于是感受到出几分脉脉情愫, 莫名的,心底也生出一股力量来。
顾长卿大抵是想告诉他,即使在天子跟前, 他也有能力足以护住她。不仅如此,他便是这朝堂上的规矩, 大可在陛下的跟前安下心来。
“分明是你事事都管着我。”姜念念暗哼一声,眼尾斜他一眼, 才轻轻柔柔说:“……慈母多败儿,这是一样的道理。你看你若不事事管着, 我会不会生出些事情来?”
“以防万一罢了。”顾长卿的声音沉静极了:“你自是性情顽劣,玩得起,可我不准。”
姜念念便要轻轻去推他,傲娇道:“可惜呀, 腿是长在我身上的。”
顾长卿倒是由着她的傲然, 语气微沉,无波无澜,却平白带着一丝绵柔:“腿是长在你身上,人却是在我怀里的, 你可以试试, 你能不能跑得了。”
此时外头的风雪仍旧是飘落着的, 落在人的发上、耳边,发出轻微的声响,却叫人一点都不觉得冷。
看着这位夫妻这般旁若无人,甚至都不将他放在眼中,昭帝看得竟是都怔了一下,俊美的脸上浮上一丝异样。
他出身天家,身边奉承的后宫嫔妃无数,想要什么女人没有,自然是从来没有体味过这种感情。夫妻之间,地位平等,相互扶持,便是最好。
他眼睛微微一眯,只觉得在大雪中,连着丞相夫妇的轮廓都模糊了,只余下无边无尽的柔和来。心里像是刮了个窟窿,呼啦呼啦的,不断的灌着风进去。
“陛下。”顾长卿抚了抚姜念念的小腹,语意温和,再度抬起眸的时候,眼底只压着淡淡的笑意:“今日臣是特地陪伴夫人前来寺中祈福,只是,在风雪中立着太久,只会误了夫人身子。我们便先行离去 ,陛下,还请自便。”
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垂着眼睑,眼底也看不到身为大权臣的凉薄与狠决,唯独只剩下身为人夫、初为人父的柔和气息。
“丞相倒是健忘。”昭帝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来,“不过几日,难道便忘了丞相夫人昔日的身份。朕见着故人,却是这么急着走了。丞相大人都能料理国政,气度不当是如此啊。”
顾长卿却也不急,苍白的面上仍旧是微微笑着的,捏住姜念念手心时,对昭帝轻轻道了句,“那臣也该送便一句话,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陛下可不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昭帝紧抿着唇,“顾卿的话,朕为何听不明白。”
“与其在这儿逞口舌之快,”顾长卿垂眸,压下眼底冷淡到极致的笑意,继续道:“——陛下,不若……学着如何励精图治,而不是前朝后宫,仰赖旁的臣子。”
昭帝脸色微微变了一瞬,一时都有些怔住,半晌都没有再开口。
“陛下,陛下?”姜念念每每见到男主都觉得心生尴尬,还好今日顾长卿在一边,她倒不至于避开,只是淡淡道:“……臣妇想先告退了。”
昭帝凝眸看着他们的背影,脸色冰白,分辨不出丝毫的情绪,眼底却难得浮上一丝失落来。
“既生瑜,何生亮。”这浩浩朝堂上,本就只会有一个上位者。——这已是他此刻心中所有的想法了。
身边的小太监小跑过来,将伞撑到陛下头上,不敢直视君颜,小心道了句:“……陛下,裕贵嫔还在那边等着呢,您看您是现在就过去,或是……?”
昭帝无谓的“嗯”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而这边的这一幕尽数落入何襄容的眼中,她倒有些惊异,抿了抿唇,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身边的宫婢却忍不住开了口:“没想到,陛下都亲眼撞见丞相夫妇这般恩爱,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倒与奴婢所想的有所不同。您说……陛下难道都已经能接受了这个事实了么?”
“谁又知道呢?”何襄容亦是怔怔望着这边的,过了许久,才勾唇,低低一笑道:“这都已经成为定局的事情,顾丞相是什么都做得出的人。左右不过是,陛下知道自己争不过罢了。”
“说句僭越的话。”那宫婢忍不住,低低又说道:“奴婢从前只觉得,丞相夫人生得虽美,有几分肖像从前的姜王妃。可是说到底,性子娇纵,不知进退,最多也只能是一个宠妃罢了。可是今日一见,才知道丞相对夫人这般情浓,恨不得将时时捧在掌心看护着。连带着,连陛下也是念念不忘的。实在是,叫人觉得想不明白啊。”
何襄容听着宫婢的话,略略垂下眸去,眼底闪过一抹讥诮的神色:“姜氏从前对陛下来说,的确只是宠妃罢了,还不过是姜王妃的替身。可对顾长卿来说,宸妃娘娘,却是宫中难得的真性情,对他几次三番出手相助,又是这样的容貌,自然想留在自己身边,事事宠爱着。”
这不过是一个人权势极大的臣子的正常想法罢了。
说着说着,她自己的身子都微微一个踉跄,紧紧扶住宫婢的手,觉着这外头实在有些冷。这才淡淡吩咐,快往寺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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