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他只说了短短的几个字,血沫就从他鼻腔中呛咳出来,男人的手臂微微移动,扣在了女郎纤细的脖颈上,“你是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
大团大团的血他脚下的地面上沁开来,不是他的血,是伏在他膝上的女郎身下涌出的。
“是啊,我疯了。”股间汩汩而下的鲜血,带走了她小腹中最后一点温度,她喉间却发出几近愉悦的笑声,道:“您已经杀了我啊。”
“我是真的……”她定定地看着他因为痛苦而扭曲的俊美面庞,喃喃地说了半句话,后半句却没有再说下去。
血开始从她的眼眶里溢出来,柔软如秋水的目光暗了下去,单薄的唇瓣微微翕合了一瞬,再也没有人听到她说了什么。
※
二皇子夙延庚身死的消息引得京师一片哗然。
大理寺卿揣摩上意,案卷给出的记录是秦王因忧思过度而终,一面掩饰了堂堂皇子被府中妾妃毒杀的丑闻,一面就此洗清了夙延庚通敌谋国的罪名。
人死为大。
太子保持了沉默。
庆和帝看到了皇太子的退让,下旨复夙延庚秦王爵,仍以亲王礼下葬。
侧妃顾氏的遗体被席子草草地裹了,就要丢到乱葬岗去,被提前得了顾瑟吩咐的归骑亲卫偷天换日带了出来。
她衣带中有一封短书,已经被血浸透了,凝成了黯黯的深紫色,几乎与帛质的衣料融为一体,
她字迹娟秀,是与顾瑟七、八分相似的簪花楷,只写了八个字:“早知今日,不悔当初。”
即使是顾瑟,也很难说得清这封信究竟是她预料到会被送进顾瑟手中,还是只是单纯的、有没有人看到、是谁看到都无所谓的绝笔。
她慢慢地将这张浸透了血的纸叠起来,放在了一旁的木匣中。
她眉眼间有些微微的倦意,低声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姊妹,从未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夙延川看着她收起了信,起身去铜盆中投了张湿帕子,拉过她的手替她擦拭手指,手势熟练又耐心。
他温声道:“你若是希望,我也可以让她与夙延庚合椁。”
顾瑟目光落在木匣上,定定地看了许久,才柔声道:“您容我想想。”
这件事尘埃将落之时已近年下,在梁州为官的顾九识和在律州为官的顾九章先后回到了帝都。
顾瑟出宫省亲的时候,带上了那名与二夫人蒋氏同族的书生。
顾九识、顾九枚、顾九章兄弟三人,连同散了馆的顾匡、在家读书等来年下场的顾璟,都在顾崇的外书房陪着老爷子说话。
顾瑟与顾九识从开原一别,已经有两年没有相见了,去岁冬日里梁州民乱,顾九识坐镇州府安抚民心,因此过年也没有回京来。
梁州地近西南,风土民俗都悍,顾九识同长在帝都的顾九枚、甚至同样在外为官的顾九章坐在一处比起来,都显得皮肤黑上许多。
顾瑟在庭中看着从前有“顾家玉树”之誉的顾九识如今变成这个模样,心里不免又是心酸,又是骄傲。
她陪着钟老夫人说过了一回话,才到外院来的,因为来得低调,又阻住了侍人的通传,一时屋中人都没有察觉,还是顾九识忽然心有所感地扭头望了出来,才看到笑吟吟地站在中庭的女郎。
她含笑重新与顾崇等人见礼:“是我来的冒昧,打扰祖父同父亲、叔叔们议事了。”
又一一落了座,顾璟主动地向后错了一个座位,顾瑟就坐在了顾九识的下首。
她从做少女时就有端肃气象,到嫁进上阳宫,受理东宫内务,又有太子夙延川一意信赖、一力扶持,久视诸事,坐在四位朝臣之间,全然没有一点顾匡、顾璟兄弟的青涩。
就连顾崇都毫不避讳地说起了先前被打断的话题:“仰赖太子殿下恩德,将我们这一支前代的族谱从颍川带了出来。如今陛下夷灭颍川顾氏一族,我们已经算是彻底与颍川断了宗,总该自己立起来才是。”
顾瑟丝毫没有觉得意外。
本朝开国以后,几代皇帝推恩,郡望华族都不得不析产分家,颍川顾氏也是其中之一。只是颍川的主宗对分剥出去的庶枝态度十分暧昧,京城这一支便是因为声名鹊起、势头凶猛,才被颍川一意打压、寻事。
主宗族灭,天下间总要有一支顾氏承袭先祖的功业和声名,顾瑟相信会有许多堂号雨后春笋般地冒出头来。
即使顾崇不提出来,她也会向顾九识、顾璟私下说起。
她没有插话,含笑坐在椅子里听着他们商议。
自立之事,座中人都知道轻重,很快地已经说起新堂号的选字来,一连提了几个,顾崇却都不甚合意,连顾九识提的都被他皱着眉驳回了。
顾璟原本一直捧着杯热茶,沉默地坐在一旁,这时看了顾瑟一眼,笑吟吟地开口道:“不如便用‘樵荫’,咱们家从立了府就没有改换过,在外头也已经薄薄有些声名。‘斫无涯之樵,结百代之荫’,也是我辈治学传家的道统了……”
顾九识微微颔首。
顾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璟哥儿所言不差。”
第85章
※
顾璟笑着微微低下了头:“小子无状, 班门弄斧。”
顾崇却十分满意似的, 不但就依顾璟的提议定下了堂号, 还嘉许似地对他道:“除夕祭祖的时候,你来传祭牲。”
这是长子长孙的职责。
顾匡才是顾家的长孙,从前都是由顾匡将祭牲传递到顾九识手上。
顾崇前头独独认同了顾璟的提议,此刻又说出这样的话, 已经是一点都没有掩饰地,在表达着“顾璟是他看重的承重孙”的态度。
顾瑟目光微微一扫,看到顾匡面上有些苍白,眼神微微闪烁着,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顾九枚则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低着头坐在一旁。
蒋氏死后,顾九枚就辞了官, 正当盛年却每日赋闲在家,同旧日的茶朋酒友也断了来往, 眼见得一日比一日颓废下去。
而在孝期中闹出丑事、幸而被家族死死压住才没有断送前程的顾匡,行事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有恃无恐。
顾瑟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转过了头去。
众人说了一回话,临散场的时候,顾瑟招了自己的侍女过来,吩咐了几句话, 又看了顾璟一眼,顾璟就乖巧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顾九识微微含笑看着一双子女:“如今你们姐弟俩倒有许多悄悄话,把老父亲抛到一边去了。”
顾瑟笑盈盈地同他屈膝作别:“等下就去叨扰您和娘亲。”
顾九识反而笑了起来, 道:“罢了罢了,让我清闲一回是正经。”
顾宅后花园中有个小院子,同园中池馆都有些距离,单单地围在西北角上,再往北墙后就是下人住的群房,并另有个开在坊墙上的角门。因为地处僻静,出入又便捷,历来都是家中小郎君最中意的住处。
顾璟回京以后就住在这里。
顾瑟和顾璟一路迤逦走过来,昔日她在闺中居住的池棠馆如今人语寂寂,洒扫的老仆恰好出门,迎面碰上时恭敬地行礼,叫她“四娘子”。
被身后的同伴捅了一下腰,才恍悟一般地改口称“娘娘”,脸上都是惶恐之色。
顾瑟不以为意地颔首,又笑着安抚了几句,心下微微有些怅然。
顾璟温声道:“姐姐,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少年郎生得松竹一般萧肃俊朗,神情温柔又诚恳,顾瑟心头一暖,口中含笑嗔道:“说什么傻话,难道我还能怕你赶了我出门?”
故意岔开了话题去。
顾璟唇角微微一抿,稍稍垂下了眼。
姐弟两人进了顾璟的院子,已经有个书生由齐元达陪着坐在了书房里。
顾瑟就指了指那面皮白净的书生,向顾璟道:“这是山塘的蒋奉明蒋三郎,二婶母族中的堂兄。”
蒋奉明忙站起身来对两人行礼。
他姿态落落大方,神色间却略有些诚惶诚恐的味道,让顾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顾瑟就微微点了点头,吩咐道:“你们先出去罢。”
蒋奉明有些无措地站在了原地,齐元达就扯了扯他的袖子,带着他走了出去。
顾瑟回过头来,没有避讳地看着顾璟,道:“你该知道当年二婶做过的事。”
顾璟沉默地点了点头。
顾瑟垂了垂睫,道:“今年我偶然遇到了这个人,才知道她做的还不止于此。”
“十八年前,蒋氏曾经遣了一个陪房回乡给她的母亲送年礼,这个陪房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微微合了合眼,低声道:“蒋奉明知道我是顾德昭的女儿,带了这个老仆到我面前来……”
十八年前。
顾璟几乎无须推算,就知道十八年前顾家发生过什么事:庆和四年冬天,顾九识罹患腿疾,到不能行走的地步,风头无二的少年探花不得不辞官,从此沉寂数载,若非云弗一意孤行、遍访名医,更不知今日如何。
这是顾家大房心中不能磨灭的痛。
“阿璟。”顾瑟抬起眼来看着他,声音又低又静,道:“我今日原本要当着祖父的面,把这件事情撕开来,彻彻底底地处置了。”
“可是祖父选了你。”
顾璟唇角微微翕动,道:“姐姐。”
顾瑟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继续说道:“我把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她站起身来,看着身量已经比她还要高大的少年郎君,温声道:“从前爹爹受了苦楚,要大局为重,如今已经他有了你和我,做了错事、得了利益的人,总不能凭着爹爹的牺牲,就这样做起平步青云的梦。”
顾璟沉声道:“姐姐,你放心。”
※
顾瑟在府中停留了大半日的工夫,陪着云弗和钟老夫人说话的时候,就有丫头笑吟吟地来报:“太子殿下亲自来接太子妃娘娘回宫了。”
钟老夫人笑呵呵地握着顾瑟的手,连声说“好”:“夫妻和睦,比什么都要紧。阿苦是有福气的。”
亲自携着她的手出门去。
云弗忙挽了她的另一边手臂,道:“外头下起雪来了,您仔细吹了风。”
顾瑟也到这时候才知道外面下起了雪。
这是今年冬天帝都的第一场雪,细细碎碎的雪粒扑在窗前壁上,时辰不过申正,灰白的云层压得天光暗淡,倒像是已经薄暮一般。
夙延川已经由顾崇和顾九识陪着进了正院的穿堂。
钟老夫人已经含笑放开了顾瑟的手臂,道:“还不快去。”
隔着个四四方方的庭院与夙延川对视,顾瑟唇角忍不住翘了起来,提着裙角就要过去,夙延川却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从身后小厮的手中接过了油伞。
院落两壁都有无风无雨的抄手游廊,他却擎着伞,径直穿过庭院,踏雪走了过来,稍一倾身,就把含笑望着他的女郎合身蔽在了伞下。
钟老夫人和云弗看着他的目光里都是赞许。
夙延川也含着笑意与顾家众人一一作别,才携着顾瑟的手出门上了马车。
马车里预备了暖乎乎的熏炉,一上车就热得顾瑟解了外头的大氅。
她笑盈盈地望着夙延川,道:“您怎么有空来,早间不是说要大约要议上一整日的事?”
夙延川随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宫里出了点意外,父皇忙着回去善后了。”
他指腹上都是薄茧,抚在肤上有些痒意,顾瑟笑弯弯地别开了脸,又转了回来在他掌中轻轻摩挲了两下。
“善后”这个词用得颇有些微妙,顾瑟想了一想,问道:“贵妃娘娘出了什么事?”
夙延川忍不住笑了起来,握着她的腰将她提过来坐在自己的身上,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道:“你怎么总是这样的聪慧?”
他道:“老二的事陛下教人瞒着贵妃娘娘,结果被冉家的人捅破,贵妃娘娘就不大好了。”
他说得平淡,顾瑟也知道他这人一向养气深沉,除了与她之间还有些柔情,别的事在他这里都不过是冷冰冰的一两句话。
她手臂支在他肩头上,笑着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角,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也就错过了男人看着她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和愧疚。
※
第二天顾瑟就在玉暖口中听到了昭庆宫昨日事发的始末。
“秦王殿下出了这样的事,陛下教人封了口,谁也不许在贵妃娘娘面前提起,阖宫上下都瞒得死死的。”玉暖一面拿着瓷箸翻动小炉中的炭火,一面娓娓地道:“结果昨日里冉家的大夫人进宫来给贵妃娘娘请安,这也是昭庆宫的惯例了,因此也没有人拦阻。”
“冉大夫人看上去安安静静的,没想到一见到贵妃娘娘的面,就哭倒在地上,把贵妃娘娘吓了一跳,连声问着‘娘怎么了,我都替您做主’,冉大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如今王爷没了,您往后可要怎么办啊!’”
“贵妃娘娘还问呢:‘哪一位王爷没了?同咱们家有什么关系的?’”
“桃白已经冲上去,捂着冉大夫人的嘴巴,就要把人拖出去了。”
玉暖神色间有些感慨,道:“桃白也是个实心眼的忠仆了!只是没想到落得这样的结果。”
“贵妃娘娘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跳起来问:‘本宫的庚儿出了什么事?你从何处得来的谣言,庚儿还在同福安县主议亲呢,怎么你做外祖母的反而咒他没了?’”
顾瑟想起放在她多宝格上某个木匣里那张浸透了血的纸条,眉目微微有些冷地笑了一声。
“贵妃娘娘就红着眼睛带人到了寿康宫去,指着太后娘娘的鼻子问是不是她老人家害死了秦王殿下……”玉暖就叹了口气,道:“闹闹哄哄的,要奴婢说句僭越的话,贵妃娘娘也实在太过有恃无恐,把太后娘娘这些年的恩慈当作退让了。”
顾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道:“后来又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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