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识颔首。
他眉宇十分森郁,先问道:“有劳齐将军,将军可知我家中如何?”
齐九道:“请大人放心,娘娘已经另遣一队人马前往府上。”
顾九识稍稍放下心来。
他不甚在意地替自己擦了擦伤口,将未止住血的地方简单地包扎起来,又道:“我方才闻这贼子他奉永王之命至此,齐将军可知当真是永王谋逆?”
齐九垂首道:“如今宫中纷乱,诸事不定,卑职亦不能确知如何,但遵娘娘所命,保护大人不受损伤。”
他劝道:“您如今是回府还是往上阳宫去会合太子妃娘娘?宫中危险,万不能在此地多留了。”
顾九识却摇了摇头,目光深深地道:“齐将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顾某不能苟且偷生,弃吾君于不顾。”
齐九沉默了片刻,道:“大人,此刻宫中形势未明,卑职所部也不过三百人,再往宫里去,卑职难以保证您的安全。”
他停了停,道:“我们这样过去,无异于以卵击石、杯水车薪啊大人。”
顾九识温声道:“死国可矣。”
他抽出刀来,三两下就把长长的官袍下摆裁断,又束紧了腰中的玉带,转瞬间就从个宽袍峨冠的官员变成了个劲装短打的游侠儿。
齐九讷讷地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再劝。
顾九识却已经向外走去,齐九连忙回过身追了上去,道:“大人!”
“大人,火是从昭庆宫烧起来的。”齐九抹了一把脸,放弃了劝他回府去,而是道:“从这里过去,最近的还是建宁门,卑职知道一条近路!”
“我们不去昭庆宫。”
顾九识面色严峻。宫城广阔,连绵的城墙和屋舍如在夜色中犹如兽脊,好在来驰援的东宫亲卫都是骑兵,此刻匀出一匹坐骑来,他翻身上马,催动缰绳,蹄声如骤雨一般落在青石板的甬路上。
“陛下今夜宿在升龙台。”
形貌与夙延川有三、四分相似的年轻男子擦去了手上的血痕,将帛巾随意地丢在了地上。
火把的光芒里,巍峨的升龙台如同一座孤岛,被一众禁军团团地围住了。
百尺高台之下,人显得渺小如同蝼蚁,手中的炬火只能照亮最底层的巨大青石台基,而更高的上半部分静静地笼着遥远的火光,隐没在无边的夜色里,像是不惊人语的仙人殿堂。
年轻男子站在众人拥簇的中央,嘴角挂着浅淡的温和笑意,举首望着高台之巅。
身边有人按捺不住地道:“世孙,我们这么多人手,足以强攻上去了!”
他却始终没有说话,像是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偌大的问仙殿中,夜里几乎从不掌灯火。
因为天子要服食丹药,与月华交感,不能被尘俗打扰,因此就连戍卫的禁军,在夜里都要退至第二层上。
盘膝坐在殿中央的庆和帝微微睁开了眼。
大太监戴永胜赤着脚,弯腰站在那座等人高的铜箫引凤倒流香炉前,用瓷箸夹动着炉中的香饼。
“什么时辰了?朕怎么听到外面有嘈杂声?”
戴永胜被忽然出声的皇帝吓了一跳,手微微一抖,烧到半透的香饼就重新跌进了炉灰里。
“回陛下,三更已打过四点了。”他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容,转身走了过来,道:“是掖庭宫走了水,方才来报过了,并没有什么大乱子。”
庆和帝“唔”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却忽然觉得脑中一响,仿佛被人在枕骨上不轻不重地凿了一下,眼前就生出些眩晕之感。
大太监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了脚,似乎细细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俯下身。他打着赤脚,此刻往踝上探手一抹,一点寒光映在皇帝模糊的视野里,有些格外的清晰。
戴永胜面上的表情还是那么喜庆而和善。
庆和帝向后微微一仰身,喝道:“阉奴敢尔!”
戴永胜掌中刀芒一闪,人却已经带着笑扑了上来,道:“陛下,奴婢得罪了!”
高台上终于亮起了约定中的哨箭,永王世孙夙延景嘴角微微一翘,高高举起手臂来,振声道:“奸道与贵妃勾结,挟持陛下于此,图谋不轨,其行可诛!三军将士,随我救驾!”
跟在他身边的金吾卫如潮水般地涌上了蜿蜒的石阶。
便在此时,一阵雨点般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疾驰而来。
夙延景猛地回过了身,眼睛微微眯起。
他微一摆手,还留在台下的士卒纷纷回转身来,抽刀出鞘,在他身前布起了一道人墙。
玄甲黑骑裹挟如洪流奔涌而至,当先一马上,绛衣男子长袍从腰下断去,看上去不伦不类的装束,却显出格外的悍然之气,手中提着一柄镔铁长刀,眉宇森然,平平举起手来,刀尖遥遥地指着他。
“原来是顾御史。”夙延景眼瞳微微缩紧,口中含笑道:“孤正要拜访顾御史,没想到御史大人与我如此投契,竟连夜奔赴而来,深情厚谊,孤实有愧。”
一面说着话,手上却没有半点含糊,两边兵马狠狠地撞在了一处。
第88章
※
归骑骁勇, 金吾卫势众, 两厢人马在升龙台前的小广场上厮杀起来, 一时间难解难分。
戴永胜拖着庆和帝的衣领,匕首搭在皇帝的脖颈上,出现在高台黑魆魆的墙垛边。
皇帝似乎是受制于人,又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一动不动地垂着头,任由内侍施为。
战团之中的顾九识手下猛地一顿,又迅速矮下身躲过了迎面劈来的一刀,重新稳住了心神。
夙延景厉声道:“顾御史,如今陛下安危就在你一念之间,你是忠纯之臣,可不要行差踏错!”
戴永胜的影子只是一晃, 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顾九识心中大恸。
夙延景看出了他的迟疑,立刻抬高了声音道:“顾御史, 你把刀放下,让他们都退开, 孤保证不伤陛下的性命!”
有道清冷冷的寒光在顾九识眼角一闪而过。
他微微垂下了眼,手中的长刀“呛啷”一声落在地上,道:“你们都退下去。”
声音十分的沉郁。
一直护持在他左右的齐九从对面的金吾卫胸口抽出了刀,鲜血如喷泉般溅了出来。
他抹了一把脸, 不甘地道:“顾大人!”
顾九识没有理会他,而是凝眸看向夙延景,沉声道:“世孙, 你若弑君,我必亲手杀你。”
齐九咬紧了牙,握紧了手中还在滴血的长刀,一步一步地向后退了开去。
两边的士卒如潮水般分开,虎视眈眈地望着对面。
夙延景嘴角微微一挑,道:“顾御史误会孤了,孤此来是为救圣驾、清君侧,并无不臣之心。”
戴永胜在攻上升龙台的金吾卫叛军护送下,拖着昏昏沉沉的庆和帝下了台阶。
他走过两个人身后的时候,正听到夙延景笑盈盈地说话:“孤素知顾御史为陛下亲善,到那时陛下若有什么旨意,孤也只相信顾御史代陛下草拟诏令……”
他一言未尽,顾九识已经如猿猱般将身一卷,撞向了戴永胜勒在皇帝胸前的那一只手。
顾九识这一撞势大力沉,大太监眼瞳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一呼吸间就反应过来,另一只持匕的手用力一拉。
刀尖入肉的触感清晰可辨,顾九识闷哼了一声,血花在他肩臂上汩汩沁出,夙延景的长刀也已经凌空刺到,在他背上划开一道长长的伤口。
而在这顷刻中,他已经握住了庆和帝的手臂向后一绕一甩,转圜之间将人带了出来。
他高声道:“放箭!”
就搭着庆和帝的手臂向后翻了七、八滚,广场两侧有箭支铺天盖地地射了出来。
眼唇弯弯的年轻王孙面上的笑意犹然未冷,面色已经变得极为阴沉,猛然转过头去。
有个同样穿着金吾卫服色的年轻将军从广场边的庑房顶上站起身来,手中还挽着柄画角长弓,夜色里一双眼如寒星般熠熠生辉。
“谢如意救驾来迟,诛杀叛逆!”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夙延景忽然大笑了起来,点了点头,目光在谢如意和顾九识之间来回地看了一圈,道:“好啊,诸位果然都是国之长城,是我大燕的忠臣良将!”
“陛下,陛下!”
“咳,咳。”被顾九识负在背上的庆和帝不知何时醒转了过来,低低地咳了几声。
顾九识一直在他身侧,此刻以袖相接,就看到绛色的衣袍上忽地溅上了斑斑的深痕。
他神色霍地一变,抬头看向了庆和帝。
庆和帝却好像毫无感觉似的,他面色青白,但一双眼比雪光和刀光还要明亮,环顾了一周,与他对视的人几乎都难以承受地纷纷低下了头。
前两年的皇帝身量还有些中年人的微福,然而今岁里已经十分的瘦削,站在他身边扶着他手臂的顾九识才能感受到他袖中空荡荡的,宽大的道袍宛如挂在身上一般,但他体温却极高,春夜里像一尊地火熔炉一般静默地燃烧着。
他的目光在夙延景身上也只是轻轻地一扫而过,连同服侍了他几十年又忽然背叛的戴永胜、连同站在夙延景身后的禁卫军们,仿佛看着一片微尘。
而后他对着谢如意和齐九微微点了点头,眼中无悲无喜。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顾九识的身上,对上了新晋兰台御史忧虑而沉霭的目光。
庆和帝终于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道:“德昭,你有没有带着敕绫?”
顾九识摇头,他低声道:“陛下,外面风冷,臣先送您回屋。”
庆和帝却微微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就到那边庑房里歇一歇也好。”
谢如意带来的人手和归骑会合在一处善后,顾九识和几名齐九点出来的侍卫护持着庆和帝进了广场边的庑殿,又急急地使人去太医院传唤御医。
这一处原本是入宫侍奉的炼丹士落脚的地方,有两个老宫人打理,宫变之中宫人有逃的,有死的,此刻殿中空无一人。
顾九识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亲自点起了宫灯。
庆和帝在厅中落了座,环顾了一周没有看到笔墨,忽然从身边的侍卫腰间拔出刀来,在衣裾上一划,就割下一块尺长的布料。
只是做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就重新咳了起来,顾九识眼明手快地探过手去。
庆和帝只咳了两、三声,顾九识垂下了手之后,将那只手臂又向身后藏了藏。
庆和帝却笑了笑,道:“德昭,不要藏了,你拿出来,朕要用的。”
顾九识怆声道:“陛下,何至于此!”
庆和帝只是温和地看着他,顾九识微微别过了脸去,将那只被血迹溅染成了深紫色的衣袖呈到了皇帝的面前。
庆和帝颔首,探手过去,手指沾着血迹,在那片布料上写起了字。
他字迹十分秀逸,如今已经鲜有人知他青年尚与帝位无缘时,也曾是京中颇有声名的诗酒亲王。
二十三年过去,当年曾以为注定一生寄情山水的年轻皇子,一眨眼已经做了许多年的皇帝。
他低着头,神色十分专注,一笔一划地写道:“夫天命不可以辞拒,神器不可以久旷。……朕之长子,皇太子川贤法古今,文昭武烈,当承大统,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
他越是写,眼眸越是明亮,面色越是青白,而颈项、手臂上却显出一种格外的赤红之色,稍稍碰触,便如火烧一般。
七、八个御医由禁卫军士骑着马带着,匆匆地赶到了殿中。
同来的还有四五个紫袍、绯袍的大臣,顾九识在其中看到了父亲顾崇。
众人都知道此刻皇帝的情形已经十分难言,进了门谁也不敢轻易出声,御医们被庆和帝的面相吓了一跳,几乎是抖着手挨了上来。
庆和帝却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那封诏书写到后来,颜色反而愈发浓郁——他连着咳了八、九回的血,血迹已经把顾九识一条衣袖都浸湿透了。
他从桌上拿起那片布料,轻轻地吹了吹。
血腥味并不好闻,他却好像完全没有闻到似的,仔细地确认了布上的血都干透了,才对着跪在堂下的重臣们招了招手,道:“朕没有带玺出来,你们都认一认,回头不要忘了替太子盖上印。”
他把血诏书放进了顾九识的手中,顾九识低下头去,沉默地将那封诏书挨个向堂中的众臣展示、传阅。
他救皇帝时连被数创,这时还没有完全止血,割裂的衣料黏在肉上,大片殷红浓紫的血痂。
庆和帝眯起眼来,那双总是含光内蕴的狭长眼睛里却失去了光泽和焦距,他忽然道:“德昭是不是受了伤?”
顾九识从进了屋就一声没有吭过,以至于人人都不知道他受了这样的伤,到这时才有御医惊呼一声,连忙分出人手去替他包扎。
诏书已经在众人手中传过一轮,重新回到了顾九识手上,他退到了屋角,咬紧了牙,由着那御医下手又快又狠地撕开他伤口上黏着的衣料,重新清洗、上药,又用帛巾束起来。
堂上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声。
顾九识猛然站起身来,失血过多让他眼前微微一晃,才稳住了身子,就见到庆和帝悄无声息地委在了座椅里。
“陛下!”
“顾大人,你的伤口还没包好呢!”那御医却十分强硬地将他拉了回来,道:“您不要命了吗?”
庆和帝面如金纸一般,只有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证明这个人尚有一丝呼吸。
正在为庆和帝切脉的御医沉声道:“陛下近几年丹毒愈深,金汞之物都沉在髓里,这一回不知被用了什么药,体内的毒性骤然全都发作出来,又凭着一口气强撑到现在,便是大罗金仙,只怕也回天乏术了。”
堂下的吏部尚书淳于显已经道:“如今太后、太子俱不在京中,姚太医,无论如何你也要让陛下再支撑些时候!”
姚太医沉沉地叹了口气,道:“微臣自然尽力,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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