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差直接在脸上写“我有心事”四个字了,还说没事,唐煜心里腹诽着,嘴上并未点破,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
圆真沉思一会儿:“大件不易上手,您要不先从小件的练起吧。我手里存了些早年的刻样,晚点给您拿过来。”
“好,我听你的。”
转眼间,半个月过去了。由于唐煜的左臂治得差不多了,圆真就搬回了与师兄弟们同居的僧寮。
“少了一个人,院子就冷清了许多。”这日唐煜刻东西刻得累了,一边拿小勺舀着去了蒂的火晶柿子吃,一边感叹道。
姜德善正忙着把何皇后新送来的赏赐一样一样地展示给唐煜看:“哎,谁说不是呢。希望陛下能早点消气,召您回宫。天愈来愈冷了,殿下您可受不了冻啊……我本来担心寺里的柴炭有味道您闻不惯,幸亏娘娘这次送了几篓银霜炭来。”
唐煜冷不丁地说:“你说,我把这尊观音像送到宫里如何?”
“您,您说的是哪个?”姜德善差点摔了拿着的錾花紫铜手炉。
“还有哪个,就是那个。”唐煜手一指。
临窗的木榻上堆满了唐煜师从圆真的学习成果。其中有个由整截檀香木刻成的手持杨枝净瓶,盘腿而坐的观音,雕工很是粗糙,像是某个笨手笨脚的学徒工的作品,双眼一大一小,握着杨枝的右手被削过了头,与捧着净瓶的左手相比是不成比例的纤细。不过与唐煜其他失败的佛像作品相比,这尊观音起码四肢齐全,五官俱备。
把这么可怕的观音像当成万寿节的节礼呈上去,未免有大不敬之嫌啊!姜德善身子抖了抖,头上开始冒冷汗,费力地想着劝解的说辞:“殿下,您看这观音像要不让圆真师父再完善下?”
唐煜舀了一条甜蜜的柿舌子头送入口中,摇了摇头说:“不妥不妥。圆真的手艺委实太好,他一出手就像是我从外面找人做的了,显不出我的孝心来。”
您要是真敢把这东西送给陛下,怕是我和您这辈子都得留在慈恩寺了。姜德善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或者——太子殿下不是说会帮您预备万寿节的贺礼吗?我记得礼单上有一样赤金嵌百宝的佛像,您看要不跟这个一起呈上去?
唐煜失笑:“不是给父皇的,那不是找骂吗?我是让你把它同谢恩的折子一同送到母后宫里。等等,光送一个有点简薄,再加个弥勒佛吧。”
他是从前世七弟唐煌的事迹中得道的启发。有一年母后的千秋节,这小子亲手做了张琴呈上去。母后收到后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唐煜去昭阳宫问安的时候亦曾观摩过那张琴,没觉得做得有多好,琴面上的黑漆都没髹匀称呢,如今想来,七弟做琴的手艺同他刻佛像的手艺半斤八两。都是亲生儿子亲手做的东西,就算母后收到后没那么喜欢,也不至于摔回他脸上。
姜德善放心了不少,看来自家主子没得失心疯:“那陛下的寿礼……”
顷刻间,唐煜蔫下去了:“我先写篇祝寿词应付着吧。你让人捎个口信给皇兄,给父皇的寿礼再帮我寻摸寻摸,赤金嵌宝的佛像就算了,谁都知道我没出宫建府,贵重的物什太打眼了。对了,你让人把这对木雕带回去,就说是我给侄子的满月礼。”
东宫钱承徽九月初平安诞下了皇长孙,算算日子,后日就是满月宴。
唐煜三口两口吃完柿子,跳下椅子跑到木榻旁,摸了一对老虎木雕递给姜德善。为了磨练雕刻佛像的技艺,他做了一堆小东西出来,多为飞禽走兽。这对老虎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姜德善不改马屁精本色,接过来就夸上了:“殿下,您做的这对小猫简直惟妙惟肖。”
“那是老虎,你没看到它们额头上的‘王’字吗?!”
“啊?”姜德善的双手僵住了。
“真的很像猫吗?圆真当初也说像猫。姜德善,眼神别躲躲闪闪的,给我说实话!”
“呃,殿下,确实有点像猫……要不您送这对鸭子给皇孙殿下?刀法质朴,雕工精湛,皇孙殿下再长大点一定喜欢!”
“那是鸳鸯。”唐煜绝望地抱住头,“算了,你去管圆真要明黄和煤黑两种颜料,我来给它们上色!看还有谁敢把它们认成猫!”
…………
四日后,昭阳宫内。
“你似是清减了些,我前儿个得了些好阿胶,最是补气血的,你带回去试试。”何皇后拍了拍太子庄嫣的手说。“这些天累坏你了。”
庄嫣脸上温婉的笑险些维持不住了,她忙低下头:“多谢母后赏赐,原是媳妇份内之事,何谈辛苦呢。”接受完生母的教导,庄嫣就放下身段施行怀柔之策,与太子唐烽的关系渐趋缓和,正当她努力着再怀上一胎的时候,钱承徽生下了太子的庶长子,母子俱安。前两日参加满月礼的客人谁不夸一句皇长孙生得好,气得被迫为庶子主持仪式的庄嫣几欲呕血。
“可惜你五弟在慈恩寺里不便回来……”何皇后察言观色的功力是一等一的,当然注意到儿媳的失神。
“五弟还捎了一对亲手刻的小猫给侄子呢。”再抬头时,庄嫣已恢复了言笑晏晏之态。
“他的手倒巧。”何皇后也笑了。她与庄嫣说笑一阵,便推说身子乏了,想要歪一歪。庄嫣忙起身告辞。
回东宫的路上,庄嫣挥退了太子妃的肩舆,扶着宫女的手,昂首挺胸地行在平整的石板路上。萧瑟的秋风拂过脸颊,她的眼角闪过晶莹之色。
…………
这日恰逢十月初一,庆元帝留宿于何皇后寝宫。
就寝前,帝后二人闲话。
“你小佛堂里供着的佛像,为何看上去怪模怪样的?”庆元帝问道,“朕差点以为是放了尊魔头在上面,你的宫女居然好意思说那是观音菩萨,也不怕把菩萨气得下凡收了这妖孽。”
何皇后掩面而笑:“陛下如此说,煜儿可要伤心死了,那是他亲自刻的,若说雕工不好,还有更差的一个收在箱子里呢。”
庆元帝深觉此事荒谬:“他在慈恩寺里不给朕好好思过,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何皇后反而觉得唐煜送的东西挺贴心的,要不她不至于吩咐人将其摆在昭阳宫小佛堂内。
“煜儿毕竟小了几岁,不如烽儿稳妥,行事总是欠些妥当,但心意是好的,陛下就别生气了。”何皇后不便明着驳回庆元帝的话,只好变着法子的辩解,“这大冷的天,他臂上的旧伤多半犯了,慈恩寺里那样清苦,您看要不要让孩子回宫住一段时日,等明年开春了再让他回寺里祈福?”
庆元帝冷哼一声:“他那是自找的!算了,看在老三和你三番五次为他求情的份上,明年南陈公主嫁过来后,找个时间让他滚回来吧。”
第53章 谁在偷看
这日清晨, 外出汲水的姜德善半途被人叫走, 之后一路狂奔而归,连打水的木桶都顾不上拿。
“太好了。”唐煜跌坐回椅子上,心头如同卸下了一块巨石,“终于不用担心我得在庙里当一辈子的和尚了。”
姜德善亦是喜笑颜开:“恭喜殿下, 贺喜殿下。”虽然皇后娘娘传来的口信说得等到李贵妃嫁过来后方准许五皇子回宫,但有个准信总比没有强啊。
“明惠公主是明年开春从建康动身吧?那再熬个半年, 我们就解脱了。”唐煜掀开铜镜上的袱布, 凝视着黄澄澄的镜面上自己的模样说,“而且明年我头发也长得差不多了,足以出去见人。”他头发还没长出来多少, 丑得要命,像个番邦人似的。
“对了,德善, 这些全搬走。” 唐煜接着摆弄起木榻上一堆怪模怪样的木雕来。
“好嘞,您是要烧掉吗?”
“烧什么烧,我要全带回宫里!”唐煜喜滋滋地说。他再不用发愁母后的千秋节送些什么了。
唐煜背后, 姜德善无声地叹了口气, 愁眉苦脸地将所有木雕转移到一个空着的樟木箱子里。
圆真正巧为唐煜送热敷的膏药过来, 见他不停地傻笑,不禁问道:“殿下遇到什么喜事了吗?”
唐煜考虑了一瞬, 如实对圆真说了。他是想着让圆真给苦慧方丈报个信,安安苦慧方丈的心。时日一长,唐煜也看出来了, 苦慧大师对他是怕多于敬,虽说让慈恩寺上下供着他,提的要求能满足的全满足,但平日里总是躲着他走,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圆真不自在地说:“果真是喜事,恭喜您了。”
唐煜正乐得不行,没留意圆真表情的僵硬,笑道:“今日天朗气清,正适宜赏景,不如我们出去转转吧。”
圆真自无不许。
半个时辰后,唐煜驻足于释迦佛塔第七层,探身眺望远方,方圆数里的景物尽收眼底,头顶是万里如洗碧空,足下是奔流向东的洛水,心情甚是舒畅。欣赏完水景,他转向佛塔靠近寺内的一侧,注视着底下排列整齐的屋舍:“今日人挺多的啊?”
“今日是达摩祖师诞辰,寺里举办了法会,许多施主专程来寺里上香祈福。”圆真接话道。
“瞧我的记性,连这个日子都忘了。”唐煜随口说,目光逡巡在穿梭于禅房佛殿的香客之间。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倒吸一口冷气,唐煜伸手把姜德善扯过来:“你看看,那是谁?我没认错吧?”
见姜德善双眼瞪得溜圆,唐煜笑道:“可见我眼力不错。”得了何皇后关于回宫的承诺后,他颇觉轻松许多,眼下遇见熟人忍不住起了玩心。
他附到姜德善耳边嘀咕了一通。姜德善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
观音殿附近,带着帷帽的薛琅似有所觉地抬起头。
“姑娘,怎么了?”婢女画楼扶着薛琅的胳膊,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走吧。”薛琅轻声说,方才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她看,但环顾周围,并无可疑之人。一阵秋风拂过,薛琅发髻上簪着的千瓣粉紫菊花随风摇曳,帷帽亦被掀起了一角。
“大姑娘,老太太唤您呢。说是舅太太来了。”另一位婢女道。
“来了,来了。”薛琅口上应着,心里却发起愁来。由于某些缘故,她与孟淑和约了今天在慈恩寺中的观音殿相见,偏偏昨晚继母告诉她说今日要奉祖母去寺里上香。薛琅完全来不及给孟淑和报信。
薛琅一去,观音殿廊下的立柱后面闪出来一位身穿宝蓝松竹纹直裰的英俊男子,神情晦暗不明。他后边跟着一个老嬷嬷:“大少爷,您看清了?”
“看清了。”
仆妇簇拥着薛琅到了一处专供家世清贵的香客歇脚的院落。才要迈过门槛时,薛琅惊呼道:“哎呦,我的帕子怎么不见了?你们快找找。”
一片手忙脚乱,下人们忙活了一会儿,皆说没见着大姑娘的帕子。薛琅抚着额头说:“准保是丢在观音殿了,画楼,你去找找吧,这东西不好留在外人手里头。”她一边说,一边给心腹侍女递了个眼色。
“我这就去。”画楼提着裙子,迈着小碎步溜掉了。
总算有个报信的了,薛琅瞬时安心许多,随着下人步入禅房。
禅房不大,里面坐着三位妇人。为首的是一位神情严肃的老太太,额头裹着鸦青绸缎的抹额,正中嵌着一块鸽蛋大小的祖母绿,正拉着与她一起坐在罗汉床上的中年妇人说着些什么。余下的那位坐在左下首的圈椅上,微笑着听二人闲话。这位的年纪比罗汉床上的两位小多了,才过花信之年未久,眉眼与老妇人略有相似之处,偏偏穿着样式老气的沉香色素面夹棉褙子,首饰亦没带几样。
面对祖母、舅母和继母,薛琅双膝微屈,行了个万福礼,然后一一问好。
青年妇人温婉一笑,拉着薛琅在身边坐下:“大姑娘,拜完观音菩萨了?”这位是薛家的二夫人,薛琅的继母,亦是薛老夫人的嫡亲侄女。
不待薛琅回话,薛老夫人不满地说:“玉屏,你就惯着她吧,成天到处瞎跑,今个人多,也不怕走混了。”
中年妇人的夫家姓卫,卫夫人嗔道:“姑母,恕侄子媳妇说一句,您对这孩子太严苛了,外甥女是多文静的一个孩子呀。好姑娘,过来让舅母看看。”
卫夫人握着薛琅的手,对其百般称赞,从头上的簪子夸到鞋上的绣花。薛琅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她继母在祖母面前惯会装相,但这位便宜舅母没必要如此热情吧。
纵使不喜薛琅,毕竟是亲生孙女,薛老夫人对侄子媳妇的夸奖还是很受用的,脸上的皱纹都平整了许多:“快别夸了,她已经够无法无天的了,再被你夸下去可还了得。”
“瞧您说的,我这外甥女是皇后娘娘都称赞过的,最是知礼不过。”卫夫人说着说着眼圈竟红了,“要是我也养了这么一个好姑娘就好了,偏生我只有一个混世魔星,造了几辈子的孽方有了他啊。”
一串泪珠划过脸庞,卫夫人拿帕子捂着脸,呜咽起来。薛夫人上前扶住嫂子的肩膀安慰说:“嫂子,你别伤心了,亨泰的病不是好多了吗,说不定再过两年就痊愈了。日后为官做宰,且有孝敬你的时候呢。”
听到薛夫人说起娘家侄儿的名讳,薛琅端着茶杯的手一紧。
薛夫人转头道:“母亲,亨泰那孩子您跟我也有几年未见了,今个是他陪着嫂子来寺里上香的,要不叫他进来坐坐,您看可好?”
薛老夫人尚未答话,忽有下人来报,说是定国公府二夫人携侄女来访。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终于被我放出来了,鼓掌
第54章 心有不甘
薛琅暗自心喜, 看来画楼成功将她被长辈们绊住的消息传出去了。
听说来的是定国公府的二夫人和定国公的嫡长女, 薛老夫人身子微微前倾,面露愕然之色:“我们家与孟家没打过什么交道,她们为何要来拜见老身?”
洛京薛的根基在京城,改朝换代之际受到的冲击在六家里最为严重, 不仅家业折损了大半,家族中出色的子弟亦多有死伤, 多年过去仍未缓过劲来, 如今族里官位最高的就是她的长子,亦不过是个正三品的太常寺卿,执掌礼乐祭祀之职, 手中无有什么权势。若非萧家近年来频频受到打压,六大世家里垫底的就是薛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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