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煜心里很不是滋味,正欲劝说几句“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可不能一个人不带跑出去喝闷酒”之类的言语,忽听太监来报,太子与太子妃驾临齐王府。
作为天下第二尊贵的夫妻,东宫夫妇自然不是临时起意要去弟弟的婚宴上逛逛的,是以唐煜与众宾客并不惊慌,各自整肃衣冠,在唐煜的带领下前往王府正门迎接辇驾。
“恭喜五弟,盼了这么久总算把媳妇给娶回来了。”太子唐烽哈哈大笑说,拉着弟弟的手向空了大半个晚上的主座行去,自有王府侍女引着太子妃走向以诸位出嫁的公主为首的堂客宴席。
太子妃庄嫣今日穿着一身华美的杏黄细钗礼衣,发髻上金树摇曳,一对累丝点翠九凤簪口中衔着的珠串长及肩头,然而金灿灿的装扮愈发凸显出她脸上连脂粉都遮不住的蜡黄。
侧过身子,庄嫣凝视着兄弟俩携手离去的背影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她在宫中就见过如今这位五弟妹,不仅人生得如花似玉,命也好,传闻齐王对她甚是喜爱,都到了不肯宠幸他人的地步,想来五弟妹婚后的日子过得比她滋润多了,起码不会有人敢抢在她前头生儿子——东宫的黄良娣新近诞下一子,庄嫣再受重创。成婚三年无子,且得了太医数年内不宜有孕的评语,连一向劝长子要多亲近正室的何皇后都闭嘴不言了。
时近二更,一轮月牙慢慢爬到金桂树茂密的树冠上方,洒下的清辉与成百上千盏灯笼投射的光芒相比显得微不足道。庄嫣感叹了一会儿,重新武装起得体的微笑,拖着长长的裙摆奔赴热闹场去了。
灯火最辉煌的地方无疑是皇室兄弟俩所处的位置。在唐烽的注视下,唐煜双手捧起一尊赤金嵌宝的酒爵,咕咚咕咚地灌下去。
“好,够爽快。”唐烽猛拍了两下唐煜的肩膀,随后语重心长地说,“成婚后就是大人了,也就能为父皇分忧了,我琢磨着过段日子父皇就会让你去六部观政,到时五弟你可得勤勉用功,不能像在学里时那样偷懒。”
唐煜龇牙咧嘴地抱怨说:“皇兄,兄弟我今晚娶媳妇,能说点开心的吗?”
“先成家,后立业,怎么就不开心了?”唐烽又锤了他胸膛一拳,“罢了,今晚新郎官最大,你想听好听的我就说几句,祝你和弟妹早日生个大胖侄子出来。”
“借兄长吉言了。”唐煜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兄弟俩对饮一杯,便有东宫内侍小声提醒说:“太子殿下,快到亥时了。”
唐烽点了点头,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与你皇嫂该回宫了。你悠着点,大婚夜喝得人事不知可亏大了。”
明明今晚灌我酒最多的人就是你,唐煜心里嘀咕说。如太子夫妇驾临王府时一般,所有宾客起身恭送他们二人上辇起驾。
送走了唐烽,席上也没什么重要人物值得唐煜继续坐下去,他果断地趴在桌子上装醉,自有机灵的仆从搀着他离开。
新房之中举目望去皆是炽烈的大红色,龙凤喜烛缓慢燃烧,间或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喜帐中悬着的一对鎏金双蜂团花香囊往外散发着合欢香甜腻的香气。
洒有栗子红枣等干果的鸳鸯衾被上,薛琅安然端坐,她已经卸去钗环,一身水红色的寝衣替代了繁复的凤冠霞帔,显是沐浴过了,脸颊和脖颈处的肌肤白里透红,如早春三月的桃花。
见唐煜眼都不眨地盯着她看,薛琅双颊的桃花开得更艳,她似是掩饰地说:“王爷的肩膀上怎么落了朵桂花。”
唐煜轻笑一声:“那就烦劳王妃替我取下吧。”
手到半空便被唐煜拉住,四目相对,十指交缠。是夜,红绡帐里春意涌动,自是不必多提。
…………
果然应了唐烽之言。大婚后的唐煜才休完三日婚假就被庆元帝提溜着丢到礼部学习去了。
听说不是户部,唐煜顿时松了口气,以为将迎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美好时光,然而有人偏偏不想让他舒坦。
第88章 桂花树下
唐煜是抱着混日子的想法来礼部的, 本想遇事装佛爷,见人笑呵呵,你好我好大家好,谁知礼部尚书蒋徵明是个不爱担责任的, 见了唐煜岂能放过, 今日请示他这个,明日请示他那个, 弄得唐煜烦不胜烦。
后来唐煜学乖了, 你既然事事都想让我过一手,那我让你见不着人不就行了吗?于是他开始了一段与蒋徵明斗智斗勇的时光。每日清晨到礼部晃悠一圈证明他人活着后,唐煜便找各种机会偷偷溜走。蒋徵明也有命人看着唐煜,但包括他自己在内没人敢死命拦下一位非要偷懒的亲王,只能隔段时间就打发人请唐煜回来。
这日蒋徵明赶到齐王府的时候, 唐煜正与薛琅在后花园摇桂花呢。
天幕低垂, 乌云密布, 眼看就要迎来一场秋雨, 想来经过风雨摧折,园子中应是落英满地。王府中有点体面的下人都知道齐王不仅喜爱桂花在枝头盛开的模样,更爱以桂花入菜, 因此膳房准备趁雨没下来前去采一批桂花。好在摇桂花不是什么费劲的活计,所需者两人、一树、一笸箩。
秋日天气凉爽, 正是游园的好时节。唐煜和薛琅用过午膳便在园子里散步,一边说些家常话。
“太子妃病了,我已经命人送了一些药材到东宫, 过两天我和六弟妹约着——哎呦,别挠我手心呀!很痒的!”薛琅咯咯笑着跳开,耳畔一对红宝莲瓣耳坠晃个不停。
薛琅和唐煜大婚后不久,唐烁便迎了舅家表妹入门。眼下出宫建府的皇子仅两位,鲁王府离齐王府不远,新任的鲁王妃时常过来串门。唐烁受此影响也不总是在家里蹲着了,偶尔会随着鲁王妃一道过来找哥哥说话,上次还邀了唐煜去鲁王府赏菊花。唐煜颇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凌贤妃去后,唐烁性子变得不爱搭理人,难得他主动邀人过府做客。
唐煜收回作怪的右手:“你叫她三嫂就成了,不必这么生分。不过话说回来,她怎么又病了?”
薛琅环顾四周,确认服侍的人皆在十步开外方轻声说:“前个是东宫黄良娣之子百日,我进宫的时候就看她脸色不好,想来那时身子就不太舒坦,后来听说小郡主病了,估计照顾女儿时累到了。至于称呼,我是想着虽说太子和太子妃宽宏,但终究是有礼数在,时日久了恐有小人挑唆,说不把东宫放在眼里……”
他这位三嫂,这辈子的日子过得真不怎么样,唐煜颇有些感慨:“有人跟你嚼舌头了?”
“不是,我是见姐妹们都是叫的她太子妃,想来是有缘故的。单我一个唤她三嫂似乎不太好。”
这话说来也对,连灵昌姐姐那么傲气的人叫三嫂好像也是叫的太子妃……唐煜脚步放慢了些:“你不用管她们,父皇母后喜欢听我们彼此间称呼亲近,三嫂在乎不在乎这个我不知道,反正三哥是不在乎的,贸然改了反倒不美。”
薛琅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二人继续向前,绕过藤萝架,经过菊花圃,前方即是桂花林。膳房的六人已在里头了,三个粗使太监一人抱着一颗桂花树拼命摇晃,三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宫女举着硕大的笸箩在底下接摇落的桂花。
“这是做什么呢?”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唐煜茫然地发问说,“他们把花摇没了我还赏什么?”
姜德善忙道:“王爷,他们是在采入肴的桂花。膳房张太监看天色不好,担心下雨了树上的桂花留不住。您若是嫌他们碍眼,我这就赶他们走。”
“这样啊,那就让他们留下吧。”唐煜已经开始畅想广寒糕、桂花卷酥等点心的美好滋味了,“对了,跟膳房说一声,晚上添一道桂花鸭,昨日的烤的鲜肉酥饼不错,也上一份——阿琅,你有什么想吃的菜品没?”
“再来一份桂花糯米藕吧。”薛琅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再这么过下去,她和王爷总有一日成为一对大胖子夫妇的。
所以当唐煜提议调头回去的时候,她提议说:“我看他们摇桂花还挺有趣的,要不我们也去试试?”
唐煜自无不许。六人中的一对搭档退出,将装备交给他们。
一阵黄金雨落,空气中的桂花香气愈发浓烈。齐王夫妇都是娇宠着长大的,哪做过摇桂花一类的粗活,唐煜晃悠了两下树干就嚷嚷手疼,薛琅捧着笸箩的胳膊没多久也酸了。不过看着细小娇嫩的金黄花朵随风飘落确是一桩美事,唐煜干脆把先前的两个宫人唤回来,命他们专心摇树干,他和薛琅站在树荫下欣赏人造的桂花雨。
美景当前,佳人相伴,唐煜好不快活,因此当苏远跑过来禀告说蒋徵明找上门来的时候,唐煜颇有种目睹有人焚琴煮鹤的幻灭感。
双手背在身后,唐煜继续欣赏着桂花雨,努力不让俗世打扰到自己:“让他等着吧,没工夫搭理他。”
苏远苦着脸说:“王爷,这次蒋尚书不是派人过来的,他,他是亲自过来的!”潜台词是您老人家还是去见见吧,王府没有哪个下人敢随便打发走一部尚书。
“那也让他给我等着——等等!”唐煜惊叫了一声。
“王爷您有何吩咐?”苏远道。
“不是说你,阿琅,听我的,你别动。”唐煜慢吞吞地说,双手向下压,试图做一个安抚的手势。
“啊?怎么了?”立身于一层芬芳的桂花花瓣之上,薛琅的身子不安地晃了晃。
唐煜心惊胆战地看着一只铜钱大小的蜘蛛从薛琅胸口处的衣襟向领口进军——估摸着是方才从桂花树上掉下来的,由于他二人离得近,唐煜连蜘蛛腿上的绒毛都能看得清。
“愣着做什么,还不帮王妃把衣服上的虫子弄掉!”唐煜向从人喝命道。薛琅今日穿着一身大红织金百蝶穿花的外衫,其上刺绣繁多,宫人们一时竟看不出虫子在哪。
听了唐煜的话,薛琅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去,不巧与蜘蛛的八只眼睛对上了。
眼看宫人们赶之不及,唐煜暗骂一声,大踏步上前准备救场,却见薛琅淡定地从袖子中掏出一块素绢绣兰花的锦帕,“啪”一下按上去。蜘蛛随即化为扁平的一摊,锦帕上绽开大团黑色,连薛琅的衣襟都沾带上了点。
“可惜我的帕子了。”薛琅很是懊恼,一双秀目颦起。
这和他预想的反应不太一样啊。唐煜眼神有点发愣:“没事就好……”说好的女子都怕蛇虫呢?
薛琅抬起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唐煜先前是想英雄救美的。哎,我刚才是不是该尖叫一声再闭上眼才对?
“我从小喜爱侍弄花草,见虫子见得比较多,慢慢就不怕了。”薛琅举帕子的手僵在半空,尝试挽回自家的淑女形象,“嗯,夫君是要去忙吗?那我先回去换件衣裳。”
“你去吧,我去会会蒋徵明。”唐煜缓缓说。唉,看过她当年杀鸡的英姿就该知道她胆子不小的……
经此变故,唐煜见蒋徵明的时候兴致不高亦可以理解。他仍试图赖在王府,假装咳嗽了两声道:“咳,入秋了寒气重,本王不小心着凉了,以致精力不济,怠慢了公务,望蒋尚书见谅。”
蒋徵明假意擦拭了两下眼泪:“王爷病中不忘朝政,实乃我辈楷模,若非眼下有一桩要紧的事情,微臣亦不敢打扰王爷,还请王爷同我速归礼部。您算来病了小半个月了,再病下去的话,微臣就不得不禀报陛下了!”
都到威胁说要进宫告状的份上了,唐煜也不想将蒋徵明得罪死,只得有气无力地说:“还望尚书明示,此番找本王究竟为了何事啊?”
“王爷,《氏族录》已编写完毕,需由您过目。”
第89章 氏族排名
王府待客的花厅外,一声秋雷炸响。
怪不得是他亲自来请呢, 果然没好事, 唐煜心里偷着骂了句脏话。蒋徵明言语中提及的《氏族录》, 是三年前庆元帝派下来的任务,旨意原话是责命礼部“遍责天下谱牒,质诸史籍,考其真伪,辩其昭穆,第其甲乙, 褒进忠贤,贬退奸逆, 分为九等”。简单来说, 就是让礼部根据大周各地的士族谱牒以及史书等资料,将天下所有士族分为九个等级,从此家族郡望之间高低贵贱一查便知。
收集谱牒、考证史籍等工作虽说繁琐,按部就班地做下去都不算难,但是辨别贤愚,将士族分等却是要了人命了。北地有公认的六大世家,兰陵萧氏原本实力最为雄厚, 但近十年来遭受了庆元帝持之以恒地打压, 声势大不如前,眼看着就要被开除顶尖世家行列。更别提近四十年来北地上层政治格局动荡不堪,先有魏周二朝交替,后有周□□晚年诸子夺嫡, 乃至庆元帝上位后歼灭国舅萧衍一党,有中等世家因站错了队而遭遇重创,日益颓废的同时死抱着旧日荣光不放,亦有下等世家一飞冲天,成为朝中新贵,门楣间的界限早没那么鲜明了。况且九等士族,每一等内部亦有个高低之分,又有哪家愿意排在别人后头呢?礼部作为六部中最为清贵的一部,聚集了最多的世家子弟,想来已经吵翻天了,蒋徵明这时候拉他回去看《氏族录》,分明是拉着他回去挡骂的!
不顾唐煜的沉默,蒋徵明侃侃而谈:“……礼部诸位同僚齐心协力,遍访天下州县谱系,终将大周九十郡二百九十八姓②分成九等,士庶之别,从此清晰可辨……”
蒋徵明说的越玄乎,唐煜越怀疑他是压不住吵架的下属来找他镇场子的。他故作不解地说:“尚书且慢,《氏族录》是父皇三年前命礼部编写的,当时本王尚在崇文馆读书。既然礼部诸公已完成了《氏族录》,直接呈给父皇便是,何需本王再过一道手?”
蒋徵明不太习惯唐煜如此直截了当的发问,尴尬地笑了笑:“如今王爷坐镇礼部,呈给陛下前自然得由王爷先行审阅。”
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啊。行,你一部主官都不怕我把小麻烦搅和成□□烦,我还怕什么。唐煜眉毛一挑:“蒋尚书都这么说了,本王不敢不从。”
“烦劳王爷了。”蒋徵明拱了拱手说,总算把背黑锅的人给忽悠回来了。
…………
淋沥的秋雨终于落下,缠绵的雨雾伴随着溢散出丝丝寒气的秋风袭向洛京城街面上的行人。
唐煜踩着杌子下了马车。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足下蹬着棠木屐,太监举在他头顶的油纸伞将他与雨水彻底隔绝开来,行于秋雨中正如行在齐王府的回廊中一般自在。
蒋徵明就没他那么舒服了,他出发前往齐王府的时候还没下雨,防雨的器具就不如唐煜带的齐全,除了一把油纸伞外别无他物。碍于礼数,他又不能催边赏雨边吟诵两句歪诗还邀他应和的齐王快点走,只能憋屈地跟在后面,渐渐地,蒋徵明朱色官服的两肩以及脚底靴子的鞋面全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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