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算完,朝中有人下去,就得有人上来。要与太子对抗,对方的身份也不能太低。为了让屁股底下的龙椅做得更稳当,出于帝皇的本能,庆元帝决定抬出次子与长子分庭抗礼。恰好唐煜最近两年的差事办得不错,庆元帝没过多考虑就扔了几个要紧的差事给他。朝中提拔上来的新人也多能与齐王府转着弯地扯上关系。
皇帝一连环的操作下来,朝野震动。众所周知,废太子的第一步便是翦除太子的羽翼。听闻皇后娘娘掌握了朱批大权,朝廷就不□□分,隐隐有牝鸡司晨之类的议论传出。然而皇帝搞了一堆大动作后,再无人顾得上讨论皇后娘娘的书法。性子稳重得尚有耐心观望,性子急躁的或是去劝谏庆元帝,或是去齐王府赶热灶,想搏一个从龙之功。
太子唐烽则完全被亲爹给打懵了。自从决定由弟弟代替自己去迎父皇回京,唐烽就有父皇会与他生分一些的预感,但完全没想到局势会糜烂到此等地步。如果先前他能说服自己父皇派五弟去六部观政是磨练,为的是让五弟日后做个贤王辅佐自己,如今却不能了。
心中顿生愤慨,唐烽自认所有决定皆出于公心,再想不明白为何会招来此等对待。
几次明显的找茬训斥后,唐烽变得如同惊弓之鸟。太子绝对不能退,一退就是万劫不复,史书上被废的太子有哪个能平安活到老的?因此大舅子被贬出京前来东宫拜别时劝谏他的话语,他全听进去了。
庄玄参急切地说:“太子,您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您顾念着兄弟之情,齐王可未必。他府中门客新近写了个话本——”
“这与话本有什么关系。”唐烽烦躁地甩了甩袖子,他还没下定决心对唐煜出手。
庄玄参古怪地笑了笑,递了本蓝皮书册上去:“殿下,您道这本《吴氏警言》写得是什么?说的是有一商户之家,家主年老时考虑将家业交给长子,可长子无能,又中了竞争对手的奸计……最后次子继承了家业的故事。算算日子,正是齐王北上前写完的。”
唐烽紧握的手心里潮湿一片。
早些时候,京中某处酒楼的雅间内。微服出来的鲁王唐烁从座位上起身,快走两步,面对着兄长府上的长史官长揖至地:“表兄恩情,小王铭记在心。”
母妃亡故六年后,唐烁总算养回了圆滚滚的身材,与同样脸庞圆润的凌长史很有几分相似之处。
凌长史连忙扶他起身,诚恳地说:“贤妃娘娘当年对臣有大恩,您有吩咐,臣自当照办。”他又说了些齐王府最近发生的事情。
唐烁微笑着与他客套,心中则想希望这次打听到的事情能给那两兄弟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添上最后一把火。
…………
父子离心,兄弟对阵几成定局。宫中内外不少头脑清楚的人心里焦灼万分。何皇后就是其中一位。她近日里与庆元帝几乎称得上是朝夕相处,这可是她最得宠的时候也没享受过的待遇——庆元帝身子不好,夜里懒怠去找妃嫔,索性就去皇后宫里歇息。
她有意劝说庆元帝几句,却顾忌着自己手中新得的权力,担忧皇帝在这个节骨眼上多想,认为她与唐烽母子联手,有意行逼宫之事,最终谨慎地保持了沉默。
终究是心中有愧,何皇后不得不安慰自己说皇帝应当是没有真的动了废了太子的念头,没看相关人士全是夺职或者赶出中枢,而非定了重罪吗,指不定是皇帝估摸着身子不好,留给太子将来施恩的。
…………
齐王府内,唐煜忙着逗弄幼子。
“夫君真的想好了?”薛琅秀目微颦,悄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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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就藩青州
成婚四年育有两子, 薛琅的身子丰盈了不少, 面如满月, 眼似水杏, 相较少女时代的娇俏清丽,另是一种美艳。
“我自是跟着夫君的, 可……”她欲言又止。
唐煜捏了两下幼子细嫩光洁的小脸,睡梦中的孩童被折腾醒,又被亲爹笨拙的动作弄得很不舒服,嘴巴瘪了瘪, 嚎啕大哭起来。
“这怎么就哭了?”唐煜抽回作怪的手指,狼狈地站起身来。
“夫君, 瞧你干的好事。”薛琅嗔怪地说,抱起孩子温声安慰, “不哭不哭,你父王跟你闹着玩的。”
他俩的小儿子连周岁都没过, 当然不可能听懂母亲在说什么, 嚎啕声愈发响亮。乳母丫环们闻声赶来,帮着薛琅一起哄孩子。
唐煜自觉闯了祸,尴尬地摸了摸下巴,溜到别室去了。
内室渐渐安静下来, 想必是小魔头被安抚好了, 又听门口水晶珠帘乱响,薛琅闪身进来。
“就此一遭,下不为例, 我再不敢手贱了。”唐煜以为她是来兴师问罪的,尴尬地举起双手。
薛琅抿了抿嘴唇:“我不是想说这个,只是……孩子还小,夫君要不还是再等一等吧。”
“不能再拖了,眼下我就是个靶子,是个人都想往上头射一箭,不尽早脱身,后患无穷矣。”听妻子说起正事,唐煜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上辈子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了一回,他可不愿意再当什么人的踏脚石。
薛琅眼圈泛红:“路上孩子们有个闪失该怎么办?”
唐煜叹息道:“奏折递上去后又不是说我们第二日就要动身,至少行李得收拾吧?藩地王府那边得派人去修整吧?此去青州,全是陆路,确实艰难了些。但我是自请就藩,非是戴罪前往,路上行得慢些也无妨,我再去请几个擅长儿科的御医同行,孩子们有个头疼脑热也不怕了。”
见唐煜心意坚决,薛琅只得答应了,想着要离开生与斯长于斯的洛京,别有一番愁苦在心头。
第二日,唐煜递表请求就藩青州,满朝文武侧目。
许多人猜测齐王此举是以退为进,避开与太子的正面交锋。从古至今,只听说过皇帝赶儿子去藩地,没听过身为皇子的亲王在形势大好,有望一争太子之位的情况下自请就藩的。再说青州虽是军事重镇,繁华程度却不能与洛京比拟,齐王长到二十岁,连临近州县都没去过几次,真舍得抛下京城的富贵生活去藩地受罪吗?
偏偏唐煜是玩真的。庆元帝将他的奏折驳回来,唐煜就重写一封递进去,又驳,再递,又驳,再递。
最后庆元帝被逼无奈,只得将儿子传唤入宫讨论此事。
“拿,回去。朕没死,你就哪门子的,藩!”
奏折的棱角撞上唐煜的额头,接触部位很快变红变肿,显是伤的不轻,唐煜也不呼痛,腿一弯,膝盖陷入龙凤呈祥锦毯长长的绒毛里。
何皇后之前在紫宸殿帮皇帝夫君批奏折,写到一半听闻次子过来,便避让到侧殿,留父子二人说话。不一会儿听书房里闹得厉害,她急匆匆赶过来劝架,正好拦住想抄起砚台砸儿子的庆元帝,
“陛下息怒啊,您的身子要紧。别因为煜儿气坏了身子。”
砚台由整块端砚石打磨而成,上面雕着夔龙鸾凤等仙兽,约莫半尺来长,分量不轻,对如今的庆元帝来说扔它有点费力。
皇后给了台阶下,庆元帝便顺势收手,端坐在龙椅上,眉目冷凝如霜雪:“老五,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不许说——套话,朕,不想听。”
您和皇兄交锋,何必把我给扯进来呢?我只想好好过我的日子,不想当磨刀石而已,这都有错吗?唐煜跪在地上,默默地想。
唐煜不是没试着找别人帮忙劝说父皇放他就藩。何皇后依旧选择袖手旁观,但奏折一上,太子那边就沸腾了。太子一党皆以为齐王是在示弱以换取皇帝怜惜,但不妨碍他们想让此事变成真的。有他们帮忙,朝廷里放齐王就藩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唐煜轻笑一声,昂着头道:“父皇可知之前儿臣过生辰收了多少礼吗?儿臣虚长到二十一岁,前二十年收的寿礼加起来都比不上今年这一回的。还有每日递过来的拜帖,王府都快装不下了,只能一批一批往外扔。”
发觉父子二人有闹僵了的趋势,何皇后连忙出来打圆场,一个劲儿地冲次子打眼色:“不过是些人情往来之事,我听诰命们说京城四时八节的礼一年重于一年,煜儿你都出宫建府了,能上朝帮陛下分忧,朝臣敬重你,自然会跟你有交际。”
唐煜沉默不语,他问自己,还要再被劝回去一次吗?
庆元帝脸色缓和:“皇后,说,不错。回去吧,过两日,你代朕,祭天。”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天之事例来由天子亲行,若是天子身体不适,也该由太子前往。庆元帝骤然派太子之外的亲王前去,几乎等同于说要废太子。
自认猜得出皇帝心思的何皇后这回也拿不定主意了,她惊讶地睁大眼睛,失声叫道:“陛下,煜儿他当不起啊。”
何皇后心乱如麻,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听宫人说太子前日因政事与陛下大吵一架,莫非——陛下果真动了废太子的心思?
她仓皇地扭过头去,望向次子。
唐煜心中泛起熟悉的厌倦感,这一手,父皇上辈子已经对他玩过了,给了个甜枣,后头紧跟着就是大棒。
可惜这一次我不想再玩下去了。
唐煜额头触地,以藏起嘴角绽开的一抹冷笑:“父皇,儿臣听闻皇兄无恙在身,祭天之事您不去,皇兄不去,却派儿臣去,怕是有些不伦不类,还是说——您要废太子?”
殿内鸦雀无声,似乎所有人都被唐煜直白的问话给镇住了。
何皇后两股战战,仍试图为唐煜遮掩:“煜儿,你胡沁什么呢?还不快向陛下请罪!”
“让,他,说。朕想,听他说。”庆元帝冷声说。
“儿臣想说的是——皇兄并无大过!您若是想废他改立儿臣,朝臣那里是过不去的!儿臣性子懒怠,无德无能,不敢接这个太子之位。您把国家交给我,指不定十年后大周就灭国了,还不如让儿臣当个藩王,安安稳稳地在青州过日子。”
“你——”庆元帝脸色大变。
“若是这样倒罢了,”唐煜自嘲一笑,话语不管不顾地往外倾倒,“就怕您是觉得皇兄年纪尚轻,还缺磨练,是以把儿臣提上来跟他打擂台。这活儿臣可干不了,您如果逼着儿臣干,儿臣宁愿割了头发当和尚——反正不是第一遭,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慈恩寺里的院子都是现成的。”
说完一大串话,唐煜缓缓吐出一口气,身子直起来,静候发落。此时的他心中有种诡异的痛快感。
折腾了两辈子,如果还要走回老路,唐煜宁愿出家,反正他并未跟皇兄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怨,父皇又不可能弄死他——至多幽禁。父皇驾崩后,就是翻盘之时。
他真说出来了,他全说出来了,他是不是疯了?不,他一定是疯了——居然威胁陛下要去当和尚,儿媳妇和两个孙子怎么办?他就不考虑下老婆孩子吗?何皇后在心中疯狂咆哮,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次子,像是从来没认识过他似的。
“逆——子。”庆元帝使出全身的力气将早就看好的砚台推下书案。
当啷一声,砚台上夔龙的脖颈折断,小小的头颅滚到唐煜脚边。
唐煜用手指拨弄了一下,看着它咕噜噜地滚远了。
夔龙带了个龙字,终究不是真龙啊。
…………
庆元二十一年,诏令齐王就藩青州。
消息传来,鲁王唐烁在心里无声叹息,又让皇后他们给躲过去了,母妃,恕儿子无能。
他的王妃凌氏慌忙道:“王爷,齐王都就藩了,我们是不是也得——要不我回趟娘家?”她打心眼里不愿意离开京城。
唐烁摆了摆手:“不急,且看看七弟怎么做吧。”
蜀王唐煌却顾不上什么就藩不就藩,趁着亲娘宫务政务两手抓,成日忙得团团转,对钟秀宫的把控不如以往严格,他终于找了个机会探听到心上人的消息,瞬间肝胆俱裂。
据报信人所述,贵妃娘娘近些日子病势沉重,太医院的人说已经转为痨症,之后不过是苦捱日子。
至于更年长的两位皇子,则在齐王府湖边的消夏凉棚中对坐饮酒。
残夏时节,凉风从湖面习习袭来。唐煜举着青碧琉璃杯,愁苦地环顾四周,别了,我废了大力气修整的王府,别了,我连名字都还没起的京郊别苑。
“五弟,”唐烽已经灌下半壶酒了,说话罕见地吞吞吐吐,“你,你——果真要去青州吗?”
“父皇旨意已下。”
“父皇是在气头上,过个一年半载气消了,我会劝他放你回来的。”
没接这个话茬,唐煜突兀发问道:“三哥,你信我吗?”
“我当然信你,还记得那年秋猎——”唐烽急急剖白道,生怕唐煜以为他不是真心。
“可我不信我自己。”唐煜淡淡地说,“那日父皇要派我去祭天,再多来几遭,我未必把持得住。就算我把持得住,三哥你能坚持信我。还有你我身边的人呢。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我可怕这个了。父皇一时想岔了,是以苛责你。我一去,他拿不出人跟你打擂台——六弟和七弟都不济事。三哥你好好孝敬父皇,多说点软话,父皇总能明白过来的。”
当然,不明白也没办法,所谓形势比人强,身边就一个能接任的皇子,自己身子不好,没精力培养其他儿子,父皇还能怎么着?
“我还是尽快走吧,趁着父皇母后对我还有几分怜惜,三哥也未与我反目。”
唐煜的这番话可谓是推心置腹了。唐烽直起腰板,面目恢复平静,似乎方才所有的真情流露皆是幻觉。
“五弟的好意,为兄收下了,不知有什么为兄能为你做的吗?”
唐煜爽快地点了点头:“还真有,咳咳,我之前新修了个别苑,银钱花得有点多。”他搓了两下手指头。
“好,包在我身上。”唐烽答应得也爽快,“来,喝酒,咱们兄弟好久没有痛快喝过了,今日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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