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人推杯交盏了一阵,酒至半酣,唐煜醉醺醺地说:“对了,还有一件事需要三哥帮忙,我有个友人,中了这一科的进士,我本来想帮他谋个好点的缺,如今只怕不能了,就拜托三哥了。”
唐煜话里说得是曾经的慈恩寺小沙弥圆真,如今已改回了俗家姓氏,姓钟名兴。此次虽说堪堪挂在这一科的末尾,但第一次考就能得中,已是难得。唐煜府中的门客韩尚德听闻后很受打击,一连三日闭门不出。
“小事一桩。”唐烽满口答应,一边给弟弟倒酒。他俩边喝酒边回忆童年趣事,不时拍案大笑,直喝到夕阳西沉,倦鸟归巢,唐煜彻底醉倒,连兄长什么时候回宫的都不知道。
次日,醒转的唐煜头疼欲裂,下地走两步腿就软,偏生今日还有安排——他得去裴府喝好友的喜酒。
捱过三年孝期,好不容易迎了媳妇过门的裴修乐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他扔下满席宾客,端了个大瓷碗过来,非要敬唐煜。
闻着酒味唐煜就想吐,刚要拒绝,就见裴修咕咚咕咚自己灌下去了。
大哥,你今日是要洞房的好不好。唐煜吓得酒醒了一半,慌忙扶住他:“阿修,你还好吗?你这是高兴傻了?”
裴修一抹嘴巴,低声道:“王爷别担心,这杯酒是谢媒,不是饯行,饯行我会再设宴的。您都要就藩了,我怎么也得在您走之前多喝几场。”
唐煜怔住了。是啊,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哎。”他叹息一声,离愁袭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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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正文完结
光阴如箭, 倏忽间, 四年过去。
京城发生的大事时有传来,譬如说头一年的万寿节,皇帝和太子俩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抱在一起痛哭流涕,以此宣告至尊父子重归于好;第二年贵妃病逝, 听闻之后蜀王不巧大病了一场;第三年南陈永熙帝打着为妹妹报仇的旗号北上,却被代父出征的太子打了个落花流水,连大本营建康城都丢了, 若非庆元帝在此期间不幸犯病,后方无人主持朝政,大周的战果还能再扩大点。
不过唐煜收到消息的时候往往是数月之后, 什么应对都做不了——也没人指望他一个就藩的皇子做什么应对。他就是听个新鲜,悲一阵喜一阵后,日子还得照过。
青州的日子平淡如流水, 胜在安稳祥和。
到了藩地后, 唐煜花了大力气修整藩地王府的后花园,使其一年四季皆有可赏玩之景, 身旁有娇妻幼子相伴, 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晚春玫瑰绽放,取了花瓣下来,一半交与宫人做香露,一半送到厨房做糕饼;初夏桃杏满枝头,带着孩子们打树上的杏子;秋日摘桂花,冬日全家一起堆雪人, 四时之乐,不一而足。
却说有一日,唐煜午膳时多喝了几杯桂花甜酒,向孩子们夸下海口说要给他们亲手做一辆四轮鸠车——这是小男孩最爱的玩具之一,车身是鸠鸟模样,翅膀底下藏着两个木轮,尾羽迤逦向前,化为载人的横板。
鸠车的结构不算复杂,轮子什么的有木匠提供现成的,组装也不用唐煜管——唐煜对自家手艺心里还是有点谱的,不敢拿亲生儿子冒险——磕了碰了的找谁哭去?
他主要负责雕刻车身的鸠鸟。折腾了三四天,唐煜得意洋洋地将成果展示给两个儿子看:“你们父王的手艺棒吧?”
唐桐、唐枫两人一个八岁,一个四岁。唐桐年纪稍长,说来已经过了玩鸠车的年纪,多少懂些眉眼高低,闻言嘴角抽了抽,勉强拍了两下巴掌,敷衍地说:“父王真棒。”
唐梧早两日还能蹦跳着拍手围观,后来连过来看父亲做木工活都是被强拉过来的。他年纪小,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咯咯笑了两声:“父皇羞羞,做得像老母鸡。”
太不给你爹面子了吧。唐煜气了个倒仰,脸瞬间黑了,追在满场逃窜的幼子后面作势要揍。
“臭小子,你知道老母鸡长什么样吗就胡说?”
薛琅笑个不停:“他还小呢,何必跟他一般计较?”
说话间,唐煜终于逮到了儿子,硬逼着唐枫玩了两回鸠车才放过他。
薛琅又道:“桐哥儿,你该去念书了,再不回去的话小心先生打你手板子。”
唐桐哭丧着脸,慢腾腾地向平日上课的书房挪动,走两步就回头看一眼父王。
父王没辜负他的期许,大踏步向前揽住他的肩膀:“我又不指望他去考进士,学得差不多就行了,走,跟父王放风筝去。”
“嬷嬷说春天才能放风筝的,秋天也能放吗?”小跑几步跟上来的唐枫眨巴着眼睛问。
“谁告诉你的?有风就能放,分什么春夏秋冬。”
“哎哎,夫君,书总得读啊。”薛琅追在后面无奈地说。
唐煜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虽说不至于五谷不分,但四肢不勤是有的。他一连干了几日的木工活,今日又陪着孩子们玩了半天,夜里沾了枕头就沉沉睡去。
周公前来伴他入梦。梦里他飘飘荡荡,身形逐渐变小,记忆渐渐模糊……
白雾涌上,复又散开。御花园的假山上,唐煜和唐烽气喘吁吁地躲到奇形怪状的湖石后面。两人都还是孩童的长相,穿着一模一样的皇子袍服。
小唐烽探头向外张望,奶声奶气地说:“太好啦,太子和二哥走错了路,我们甩掉他们了!”
“太子?我为什么要躲着太子?” 小唐煜迷迷糊糊地靠在山石壁上,小脸圆嘟嘟的,撅着嘴问道。
小唐烽回过头来,孤疑地望着同胞兄弟:“五弟,你忘了我们刚把他们的风筝线给剪了吗,不躲着难道留在原地等挨揍?”
“哦,这样啊。”小唐煜愣愣地说,仿佛是有这么一回事。
小唐烽去拉他的手:“走,我们去玩弹弓,比一比今天谁打的雀儿多。”
小唐煜被他拉着跑,兄弟俩在御花园里四处游荡,嬉笑声洒落了一路。
奔跑间,小唐煜无意中侧过头去,瞬间愣住了。
“三哥,你什么时候长大了?”
他身侧的唐烽已恢复了青年模样,剑眉星目,英姿勃发,一身衮龙袍服,玄衣织就五章,两条金龙在肩,内藏山河日月,此时神色复杂地注视着弟弟。
声音缥缈,似从云中来
“……五弟,孤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
“哈?三哥,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唐烽释然地笑笑,像是抛去一身重担,从此得以轻装上路。
他对着唐煜躬身行礼:“这万里锦绣山河,就拜托了。”
白雾向中间聚拢,遮掩住唐烽的身形。
唐煜从梦中惊醒,胸膛剧烈起伏,额头布满冷汗。
窗外夜色已深。瑟瑟秋风吹过,树枝磕碰在一起哗哗作响,配合着夜枭凄厉的哀嚎,草丛间秋虫的轻鸣,说不尽的萧瑟。
锦幄之中,薛琅翻了个身,似睡似醒。
“夫君,怎么了?”
唐煜拍了拍妻子的肩膀:“……没事,睡吧,我被梦魇住了。”
话是这么说,却是一夜未眠。
三日后,圣旨传至青州城:太子薨逝,急召齐王入京。
…………
四年前,唐煜奔赴青州就藩在路上足足折腾了有三个月。初时是顾念着两个孩子,担心他们受不了旅途的劳累,是以走走停停。后来纯粹是两口子想出去玩,遇山登山,过水赏水,甚至还兜了个大圈子去东海泛舟,所行之处地方官怨声载道,弹劾的奏折雪花般地飞向京城。
重走旧路,心境不同,身边陪伴的人也不同——为了尽快赶赴京城,唐煜没带老婆孩子。
各地官吏这次热情多了,太子薨逝的消息是瞒不住的,在这个要命的节骨眼传召齐王入京,不等同于说齐王是下一任太子吗?先前不小心得罪了,不趁这时候弥补,还等什么时候?
他们往往提前数日就打听好齐王的行程,到了日子一大早便出城十里迎接,也不让齐王住驿馆了,直接请到官邸,官邸差一点的就征用城中大户的宅院,务必让齐王休憩的住处尽善尽美。
可惜注定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唐煜一脑门子的官司,哪有工夫留意每日住的房子华美与否——反正都比不上他的王府。他忙着与带兵迎他入京的博远侯世子兼姑家表兄崔孝翊说话。
“京中可有消息传来?”
崔孝翊一身戎装,肤色黑得几乎要与身上的玄色甲胄融为一体,胡子许久未剃,眼睛里全是血丝。
太子病故时,崔孝翊并不在京城。他是在返京路上被一纸诏书指派去青州接唐煜归京的,连追随多年的太子的最后一面都未见到,对京中局势的了解情况跟唐煜半斤八两。
喉结滚动了两下,崔孝翊低声道:“……家母派人传讯说,陛下自太子去后就没露过面,皇后娘娘亲自出面稳住了大局。”
表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惶。皇后不是太后,地位天然有缺,即便要插手政事,也得借着夫婿或儿子的名义,非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不宜走向前廷。没看上次太子唐烽在前线督军,庆元帝骤然发病,那时何皇后都没露面吗?虽然根据小道消息,在太子赶回洛京前,真正主持朝政的确实是他母亲。
那万不得已的情况是什么呢?
“莫非父皇——”唐煜失声叫道。
崔孝翊沉重地点了点头:“只怕陛下经不住丧子之痛。”
唐煜咬了咬牙:“不能再拖了,我们连夜上路。”
归程已行了大半,之后又是昼夜兼程,第二日黄昏,熟悉的洛京城终于映入唐煜一行人的眼帘。
城墙巍峨依旧,路上行人如织,长亭有人设宴送别。此情此景,如昨日重现,然而唐煜的心境已然不同。
顾不得回齐王府休整沐浴,唐煜带着满身的风尘,一路策马扬鞭,顺着朱雀大街奔向承天门。到了承天门,没人拦着唐煜让他下来,他干脆骑着马又跑了一段,快到紫宸殿时才翻身下马。
太监为其拉开朱红的殿门,唐煜心里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譬如进去后看到一具棺椁什么的。
好在最可怕的情况并未发生,明黄锦帐中躺着的老人头发斑白稀少,两颊凹陷,但确实还在喘气——虽然进气多出气少吧。
没管父皇能不能看到,唐煜一撩袍子下摆,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大礼。
何皇后匆匆迎上来,面容憔悴,未施脂粉,身着老气的墨兰衫裙:“煜儿,你可算回来了。”
皇帝昏睡未醒,母子俩避到侧殿说话。
唐煜攒了一肚子的问题,屏退众人后急促地发问道:“母后,父皇的病怎么样了?”
何皇后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方素绢绣翠竹的锦帕遮住半张脸:“……陛下下了让你回京的旨意后就病倒了……孙院判说,说——太医院全是些没用的东西!”
唐煜眼睛里染上悲哀,纵使母后并未明言,他也听懂了。中风最怕复发,然而父皇去年已经发过一次病,短期内再来一次,眼下太医院上下只怕是对父皇的病情束手无策。
他转而问起另一个关心的问题:“母后,三哥一向身子康健,他究竟是怎么没的?”
泪珠浸湿罗帕,何皇后闷闷地说:“烽儿从建康回来后身子就不大舒坦,前段日子染上了风寒,养了几日不见好,突然就……”
呜咽声渐响,何皇后说不下去了。
唐煜半信半疑,四年未见,皇兄身子如何他也不清楚——但,总觉得有点古怪。
“……母后,三哥身边的人你查过没有?”唐煜的嗓音略显沙哑,忍不住提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何皇后放下帕子,露出红肿的双眸,对着次子点了点头:“你想到的,母后也想到了。这话我就跟你说,你千万别声张。东宫的人母后全拘起来了,太子妃身边的人……有一个不甚妥当。”
“三嫂?!”
…………
齐王归京后,皇帝病重的消息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紫宸殿的大门重新打开,侍疾的皇子皇女们轮班倒,宫妃们来了又去,皇后则寸步不离地守在御床边上。
眼看着皇帝的病一日重过一日,皇宫中人个个面带哀戚,脚步沉重。
倒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太子,或者说下一任帝王的五皇子到紫宸殿的次数不多。唐煜倒是想回紫宸殿侍疾,可前朝还有一堆事情压着等他处理呢,还得防备着南陈趁此机会反攻,又得抽空派人去接老婆孩子进京,忙得脚不点地。
今生不像前世,唐煜手头没什么可用的人,好多事情得亲自盯着,且安乐的日子过惯了,许久未接触过朝政,手就有点生,急得他嘴角生了好几个燎泡。
昏沉中的庆元帝并非全无清醒的时候,偏偏因为该死的中风之症,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即使醒着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父皇,您感觉如何?”这一班侍疾的十皇子唐炆连忙示意宫人端药碗过来。坐在床脚的何皇后面上挂着温婉的笑,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听说齐王终于到京,庆元帝有千言万语想要嘱咐次子,怎奈一句都说不出口。次子是个宅心仁厚的,几个年幼的儿子想必都能保全,他能力也有,但终究是经验不足,真能斗过这一班老臣吗?朝廷连年征战,国库那点子家底全耗干净了,他能应付得了这番局面吗?
想到这里,庆元帝开始怀念逝去不久的长子。太子纵使有千般不好,但在政事上从未教他操心过。
迟暮之悲,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庆元帝心中痛苦不已。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千防着万防着,担心他没死长子就夺权,如今长子反倒先他一步去了,这叫什么事情?老天爷,你为何如此狠心,若是再给朕三年,不,一年就行……
可惜冥冥之中,命数皆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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