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质迎上前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唐煜盔甲左肩的血污,低低地叫了一声:“王爷,您怎么这样了?”
唐煜苦笑道:“唉,别提了。路上倒霉遇到了一股劼利可汗的残部……父皇如何了?”他的乌鸦嘴在路上又应验了一次。
“陛下已经能坐起来了,但说话有些费劲,待会您别急。”吴质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太医说,这病最忌讳大喜大悲,一会儿您回话的时候千万得斟酌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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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疑心渐起
时近深秋, 冷夜无声,门口点着两个火盆是御帐全部的光线来源。摇曳的火光映射下, 吴质的面孔布满扭曲的影子。
唐煜脚步慢了半拍, 稍稍松了口气。听吴公公话里透出的意思,至少父皇性命是无碍的。来的路上他最害怕的事就是到了军营看到满营缟素,将士们全员穿孝, 随行大臣们哭天嚎地膝行出来,抱着他大腿说陛下已龙驭宾天, 王爷您来迟一步,赶紧找身孝服换上, 跟着我们扶灵回京吧。
万幸最最可怕的设想未成为现实。虽说都是亲王的位分, 相比于随时可能被赶去就藩的皇弟,唐煜更愿意做个皇子, 诸事不愁,天塌下来了有亲爹顶着。
没听到齐王接话, 吴质急急地重复了一遍先前的嘱咐:“王爷回话可得千万当心, 陛下的身子真禁不起折腾了。”
庆元帝下旨诏令太子前来觐见时,吴质就在边上听着,今夜却只见齐王和镇国公两人风尘仆仆地赶到,再一打听, 太子并未带着大部队跟在后头。吴质心说这下可坏了, 陛下有多盼着见到太子,稍后就得有多失落,只希望齐王机警些, 能把这一关混过去。
“公公放心,我明白。”
同样的嘱咐若是要听上三遍才能回过味来,唐煜两辈子的年纪就全活到狗身上去了。可光听懂也没用。他没有离间至尊父子从中攫取好处的想法,本来打算详细解释下太子没来的因由,然而真要认真解释的话,势必牵扯到南陈犯边的事情,天知道父皇的身子撑不撑得住……
并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唐煜斟酌言辞,说话间,他与吴质走到龙床附近。角落的博山炉里燃着庆元帝喜爱的万春香,可浓烈的香气也驱散不尽浓浓的药味,御帐中暮气沉沉。
“陛下,齐王到了。”吴质轻声呼唤道。
借着门口火盆放出的光芒,隐约能看到帐子中有一个模糊但熟悉的轮廓。唐煜莫名联想到前世父皇弥留时的情景,那时紫宸殿内也是昏昏暗暗的,兄弟们在阴影里站成一排,静静聆听病床上老人痛苦的喘息。宫人们如同暗夜里的幽魂,行走时脚步一个赛一个的轻。
彼时唐煜想不明白为何父皇要把寝殿搞得跟慎刑司赫赫有名的小黑屋似的,及至到了藩地,他有了大把的时间回忆往事,才有了个模糊的猜测。父皇骄傲了一辈子,或许是不想让子女看到他临终前虚弱苍老的模样。
有这样一番经历在前,唐煜不由得将庆元帝的病情往重了里头猜,他膝盖一软,重重跪了下去,说话声音里带上哭腔:“父皇,恕儿臣来迟了。”
一个比几月前苍老虚弱了许多的声音从帐子中传出:“你,你,兄长?”
发现父皇连话都说不利落了,唐煜两眼一酸,眼泪刷地就流下来。
他一哭,庆元帝不禁把京中情况往坏了猜,瞬间慌了了,尚算有力的左手向后一撑,他艰难地坐起来:“烽,出,出事?”
“陛下您放心,太子安好,”吴质赶忙上前扶住他,“各位殿下也都平安,王爷这是太担心您了——王爷,京中出了什么事情,您快说啊。”
一连三昼夜,除了吃饭解手都不下马,唐煜本来就是强弩之末,猛地跪下后两眼一黑,身子前后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上。他不得不借着跪下的姿势狠掐了大腿处细嫩的皮肉两下,靠着疼痛集中精神。
不能一气讲出来,那就说一半藏一半吧。
“回禀父皇,南方边境时有异动,南陈贼人有进犯大周领土之嫌。三哥原本是要过来迎驾的,可是临出宫时车驾被大臣们拦住了。”唐煜吞吞吐吐地说,“几位大人跪在承天门苦劝不止,劝三哥以大局为重,号称如果三哥执意要走,就从他们身子上压过去。三哥拗不过他们,便遣臣弟先过来迎驾。”
他精神不振,能想出这样的说辞已是尽力,自认为说的尚算妥帖,父皇病倒前就知道南陈有陈兵边境的举动,如今再听一次也不会受什么刺激。等过个几日父皇身体好转,他再缓缓将南陈犯边的事情说出来,想必那时父皇就顾不上纠结太子为何没来的事情了。
可惜唐煜的体贴听在庆元帝耳中又是另一番意思了。朕放着京城的好日子不过,跑到北边吃沙子,难道不是为了大周的天下,这天下有什么事情是比朕龙体的安危更重要的?朕这个皇帝在北边病得要死了,你们做臣子们居然拦着储君不让他来见朕,究竟是何居心?而且太子居然遂了这些庸人们的意,真的就不来了,平日朕可没觉得他性子这么软和啊,莫非那些劝谏的臣子全是提前安排好的?
重病之人常爱多思,帝王又是天字第一号疑心病患者。唐煜的解释落到耳中,庆元帝怎么听怎么觉得是在欲盖弥彰,怀疑太子以为他快死了,就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借着国事之名留在京城逍遥兼等着接遗诏,同时打发有可能碍事的弟弟出来跑腿。
果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不愧是朕亲手教养出来的太子。庆元帝怒极反笑。
中风之人不宜动怒却是真的,庆元帝顿时就有点不对,一只手紧紧握成拳头,另一只手无力地耷拉在身体一侧:“你,出,出去!”
唐煜惊惶地抬起头:“父皇,您——”
“出去!”庆元帝的这声怒吼干净利落,依稀带了点往日在勤政殿大朝会上咆哮朝臣的风采。
唐煜无法,依言退下了。
黑暗之中,庆元帝的胸膛剧烈起伏,又过了一会儿,他身子慢慢向后倒去。扶着他的吴质慌忙叫道:“太医,太医!”
御帐中一片慌乱。皇帝不好,整个营地别想清净,才迈进刚腾出来的帐篷扑到床上准备好好睡一觉的唐煜被迫调头回来侍疾。
这么折腾了一夜,唐煜再撑不住了。他平常过惯了舒坦日子,身子骨养得很是娇气,本来就承受不住连日的颠簸劳累,见到活着的亲爹后心里一直绷着的那股子劲懈下去,人一下子就倒了。
第二日皇帝醒转,就听说次子也病了。他昨晚冲唐煜发的那通火其实是冲着太子去的,闻讯后不由得有几分懊悔。
吴质小心观察着皇帝的脸色,琢磨了一会儿便决定给齐王卖个好,将其一路奔波赶路的艰辛娓娓道来:“王爷是昼夜兼程赶过来的,路上马都跑死了两匹,刚到的时候奴婢看王爷走路姿势都不对……听说不巧路上又遇到了一小股游兵,盔甲上还带着血……”
听了这番解释,庆元帝心头的悔意又深了些。唐煜一病就病了半个月,他的这份悔意与日俱增,于是等唐煜病愈后再来探望时,就收获了一个说话不利索但异常和蔼可亲的亲爹。
前后差异之大,令唐煜颇感受宠若惊。
中风的病人不宜长距离挪动,大军随后驻扎在边境一座较大的城池,以供庆元帝修养。等唐煜收到南陈第一波进犯被打退的消息,这才敢将事情真相告知庆元帝。
经过一段日子的精心调养,庆元帝渐渐好转,虽说半边身子依旧不灵便,说话含含糊糊的像是含了口水在喉咙里,但至少神智清明,精力也好了许多。
沉默半晌,他说:“难怪武清,侯,着急,让,让大军回去。”大军在外,粮草筹备是桩难事。有了粮草还得派人运到前线,路上就得损耗一小半。且北周还在与南陈作战,太子唐烽需要参与这批参与北伐的百战之师迅速投入战斗。武清侯接到京中传令就来与唐煜商议,二人随后以城池窄小及粮草短缺等理由劝说病床上的庆元帝同意分批撤军。
唐煜立刻开始解释,却在庆元帝渐冷的目光中住了嘴,隐隐觉得事情的发展轨迹偏离了他最初的设想。
父皇是对皇兄有了怨气吗,唐煜茫然地盯着庆元帝袍子上张牙舞爪的金龙,可是皇兄的做法完全挑不出毛病啊,他又不是故意不来见父皇的。
上辈子唐煜青年早丧,是以无法理解一个垂暮的帝王此时的心境。若是庆元帝再年轻个十岁,或者没倒霉地患上中风之症,他此时还不至于把长子想得太坏,然而你不能指望一个已步入暮年,且刚去鬼门关走了一圈的帝皇理智一如往昔。
…………
春暖花开的时节,帝驾归于京城。当日,太子唐烽亲率众皇子与文武百官迎于城门。
中风这个病好了也会有后遗症,是以庆元帝除了刚开始露了次面,其他时候全坐在三十二个轿夫抬着的御轿里。
唐烽骑在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上,后背莫名发凉。他晃了晃脑袋,转向唐煜,仔仔细细地询问庆元帝的病情:“太医究竟怎么说,父皇可是大安了?”
隔着一道明黄纱帘,庆元帝神色复杂地注视着自己的嫡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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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皇帝归京
按说有人死死地盯着看,或多或少会有点感觉。但唐烽当了十来年太子, 早就习惯了被人从头到脚地打量。周围人山人海的, 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看他, 唐烽并不放在心上, 怎会注意到敬爱的父皇的目光亦夹杂在其中。
他今日是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大胜而归的庆元帝的——去岁分批班师回朝的军队大部分被唐烽直接派到南方。皇帝病重未归, 没人敢搞什么庆祝的活动, 拖延到现在连献俘用的俘虏都养得白胖了不少。
如今皇帝病愈归京,南方战事局势缓和,可谓是双喜临门, 担惊受怕了一个冬日的洛京百姓总算得了个宣泄情绪的途径。他们从街巷里蜂拥而出,散落在洛京城朱雀大街两旁。华丽的御轿自然最引人关注, 可惜皇帝本人不肯露面, 那就顺道瞧瞧跟着的一队皇子吧。
诸位皇子中无疑以排在第一位的太子对百姓的吸引力最大, 虽说容貌不如天人下凡般的七皇子俊美,但身份摆在这里, 寻常皇子的身份岂能与一国之储君相提并论?众人你推我搡, 皆想一睹太子的风姿。因而辇驾之外山呼海啸的“皇帝万万岁”的欢呼中, 亦搀合着不少对“太子千岁”的赞美。
庆元帝收回凝视马背上腰杆挺得笔直的长子的目光。诸子之中, 唐烽生得最肖似他, 近几年更是与他青年时代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庆元帝从前只觉得欣慰,如今却有许多不甘的情绪在胸膛中翻卷,正如狼群中的狼王,头次发觉新生的小狼獠牙利爪锐利如斯,心中满满皆是危机感。
“二十多年前, 坐在马背上迎接众人欢呼的分明是朕。天不假年,天不假年!”明黄纱帘之后,庆元帝自言自语道,尚且有力的左手虚握成拳。
受这一出刺激,庆元帝回宫后就着急收回放到太子手中小一年的监国权——奏折你小子就别批了,已经习惯去东宫议事的大臣全给朕回来。
太子交权很是爽快,皇帝接权却遇上了难题,原因无他,精力不足而已。中过风的庆元帝尽管短期内性命无虞,但有了不小的后遗症——右半边身子没有力气,说话像是天生的口吃患者般磕磕巴巴的,且忌劳累,忌大喜大悲。
朝会上君臣对答倒好说,横竖为人臣子的必须耐住性子听皇帝把话说完,若是有没耐性的跑去东宫讨主意,那就照死里削吧。散朝回来后的一大摞奏折就没办法了,不要紧的政事拖个两三天的问题不大,可庆元帝如今连拿笔都费劲。
御案后,庆元帝脸色黑得跟青玉砚台里宫女新研出来的墨汁差不多,两行字歪七扭八地趴在质地细密的雪浪纸上,似是稚龄学童的笔迹。
吴质胆战心惊地往纸上瞥了一眼,额头爬满冷汗,宫里年纪最幼的十五皇子的字都比陛下写得好啊。
光是这么几个字,就花了庆元帝小半个时辰。他对着自己的一手烂字沉默不语,这样的书法落到奏折上头,等同于告诉底下的大臣皇帝病得连笔都握不住了。
必须找人代笔了,最好是能模仿朕字迹的。庆元帝疲惫地向后靠去,椅背上雕刻的游龙膈得他后背生疼。
人选是最大的问题,庆元帝的眼神在殿中游离,先是落在吴质身上,又很快离开。前朝覆灭的原因之一便是宦官专权,庆元帝打心底就不愿意将朱批的权力下放给太监。太监不行,宫女就更不成了。太监是无根之人,注定老死深宫,做事得靠着皇帝,再专权亦有限,宫女则不同,她们到了年纪是能放出宫的。
要不从翰林院找个书法好的供奉过来支应着?庆元帝的左手不住地揪胡子,不小心拽下来几根,疼得他龇牙咧嘴。过了一会儿,他从疼痛中缓解过来,又将这个选择排除在外。外臣是比宫人在身份上要站得住脚,但他们常年在宫外行走,难保不被人收买。
慢慢查探着吧,得找个出身寒微,为人谨慎,与重臣无有太多牵扯的。庆元帝暗暗想,当今之计,是先把这一关给糊弄过去,那就还得从宫里找人。宫里谁的字迹跟朕的比较像呢?或者是能很快学会朕书法的也行,还得不能去跟家里人乱说……
他计从心来。
“传皇后。”皇后娘家无人,不会出卖朕,且早年临摹过朕的书法,在找到合适的人选前,先由她顶着吧。
何皇后匆匆赶来,听皇帝夫君在屏退众人后如此这般地对她说了一遍,她险些没站稳,来个左脚绊右脚的平地摔。
谨慎小心地过了二十载,何皇后再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踏入大周的权力中枢。
…………
忌惮之心既起,庆元帝当然不会放过唐烽。他倒不是想真废了长子,只是觉得对方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得剁一剁伸得过长的爪子。
老子没死,你就得老老实实地给朕在东宫里缩着。庆元帝的眼神凌厉至极。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狠的。围绕太子的诸多势力中,与他关系最紧密的无疑是妻族,庆元帝就把庄家往死里削,先是硬逼着太子岳父狼狈告老,又要把太子的大舅子贬到偏远郊县去,东宫僚属或贬或罢官,朝中与太子走得过近的臣子亦没哪个讨到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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