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庭朗嗯了一声,转过身一副不欲多谈的样子,“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小厮躬身出去,合上房门后心头大石才晃晃悠悠地落了地,他刚往外走了两步,本来安静的卧房乍然传出瓷器的破碎声,以及似乎已经压抑到极点的愤言。
“……这王八羔子!”
小厮忖度,这话肯定不是在骂自己,不然少爷完全可以当着他给他一脚再骂,当然也不可能是骂少爷自己,那么可能的就只有抄了甄尚书家的……
小厮腿一软,哎呦我的主子嗳,为了一个女人。你可少说点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吧。
他装做没听见继续走,可紧接着,屋里又传来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光是听都觉得疼得慌。
程庭朗在屋里站着,一动不动。右脸上一个通红的巴掌印,旁边耳朵则嗡嗡作响。
对自己一点没留情,扇完这一巴掌,悔意尽数倾泄而出,他身子支撑不住般晃了晃,单手撑住木桌的边缘后,口中喃喃,似乎是呓语又似乎是祈祷。
“求你了……千万别,”他不忍似的,看了一眼人事不省的清涟就立刻偏过头,语带颤抖道——
“……别死。”
第17章 赠簪
甄素泠对千里之外风水城发生的事毫不知情,她此刻正头疼该如何将十三不着痕迹地丢出去。
无他,金铃身体素质太好,竟然提前醒了。
为了方便行事,也怕金铃被牵连进这堆是非,她给自己的婢女下了使人熟睡的迷香,那本应该使人一觉睡到天亮、雷打也不醒的香,竟突然失效了。
甄素泠默然,看来还是太久没调香,手艺生疏了,同时她向地上口不能言的十三投以轻瞥,还好,这个关键时刻没掉链子。
只是如何应对门外的询问,令她稍微感到了些棘手。
“主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未睡下?”
金铃寻着烛火光芒一路缓行而来,轻叩房门,语气担忧。
她夜里迷迷糊糊地醒了,起完夜才发现主子房里竟然还亮着灯,显然还未睡下,等她走近,淡淡的血腥味顺着房门的缝隙飘进鼻子,大冬天的,冷风一激,本来还睡意懵懂的金铃立刻就清醒了。
这段时间主子既不默默垂泪,也不望窗发呆,她表现的太正常,这也让金铃慢慢放下了心,以为一切都在朝好的方面发展,但今晚一盏长明的烛火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又把她的心高高抛到空中,悬吊起来。
难道白天都是强作欢颜,夜深人静的时刻才显露出真正的郁郁寡欢来?
金铃已经脑补到了甄素泠因太过压抑,最终坚持不住,整个人骤然垮下病入膏肓的情形。想到这儿她拍着门,焦急的语气里掺了丝强硬,“主子,你开开门让奴婢进去,奴婢不放心你一个人。”
这个时候甄素泠哪敢随意开门,她一边敷衍金铃自己已经睡下了,不方便起身,同时顾不上男女授受不亲,试着扯着绳子去拖拽十三,结果发现以她的弱质之躯,就算憋着一口气,也根本拖不动瘫在地上,宛如死狗的十三。
怎么办?
金铃那风风火火的性子,过一会说不定就强闯了,甄素泠不想让她知道这些肮脏事。她看见十三受辱的情形后,十三铁定会将她划入自己的阵营,到时候若十三伺机向她报复,金铃也根本没有自保能力……
十三的嘴被破旧帕子牢牢塞住,发不出声音,整个人背上血迹斑斑,额头上的豆大汗珠如雨,顺着脸庞滑落到地下,他看着甄素泠脸上现出犹豫两难的神情时,那张汗涔涔的笑面上薄唇勾起,似乎是在等着看好戏将如何开场。
甄素泠余光瞥见,心情无端更烦躁,干脆又伸腿踢了他一脚。
十三被踢,脸上神色不变,仍旧笑着,只是那笑容里怎么也忽略不了的鬼气阴测令甄素泠内心不适,于是背过身不再看他。
金铃平时都很听甄素泠的话,可这会油泼不进,她拢了拢身上的单衣,有些赌气道,“主子既然睡下了,那金铃就在外面一直替主子守门吧。”
她是真放心不下,哪怕因此遭了主子的厌恶,也必须进去瞧一瞧。
说完这句话,房里房外都静默了下来,仿佛两股力量的无声对峙,谁都不肯先服输,不愿后退一步。
金铃感觉似乎过了一百年那么久,久到她心里都隐隐产生了一种名叫委屈的情绪后,房里终于传来一声,“……你进来吧。”
她顿时眼前一亮。
清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甄素泠看着已经冻得脸色苍白的金铃,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还不赶紧进来。”
金铃眼带喜色,首先瞄向甄素泠的脖颈,确定没有瘀痕后才进了房间。进去后她也不管甄素泠,一双眼睛径直在房里可疑的物品上巡梭起来,倒是甄素泠不急不忙,坐在桌旁一边的绣凳上,姿态挑不出一丝错处的啜了口茶。
发现是冷茶后,又将茶盏搁下了。
房里血腥味更浓郁些,但正在慢慢散去,金铃看着三更半夜打开的窗户,眸色暗了暗。
她突然转身走到甄素泠身旁,执起她的胳膊,将寝衣的衣袖一直褪到接近肩膀的地方,见没有任何血痕,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倒是甄素泠,见金铃这么做,满脸不自然,又仿佛在克制着什么,甫一检查完,就将衣裳拉了下来,盖的严严实实。
还好,没有跟自己过不去,可这血腥味……?
金铃稍微放心的同时,又百思不得其解。
“主子,你能否实话告诉奴婢,你房里的血腥味是哪儿来的?”金铃找不到怪异之处,但又不甘心放过这明显的异常,干脆直言问道。
听她这么问,甄素泠脸上现出些羞赧,扭捏了一会,垂着头小声道,“……你弯下腰。”
金铃依言弯下腰,耳边附上了一道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
听完后,金铃眼中仍存犹疑,这个原因倒是可以解释,可这么大的味道……真的仅仅就是主子说的忽然来了癸水吗?
甄素泠叹了口气,整个人看上去娇弱不已,无端透出些哀愁,“我身体不好,这个也总是不准时,时来时不来的,这回一点也没有准备……”
“不让你进来纯粹是因为……”说到这里,甄素泠偏过头耳尖泛红,声如蚊蚋,“你去榻上看看。”
金铃不明所以地掀开绣被,发现床单上印着一大摊痕迹时,她才了然,心里这才差不多信了甄素泠的话。
陡然而至的癸水,这个量的话确实有点尴尬,难怪主子一开始不愿让自己进来查看。
放心下来后,金铃手脚麻利的扯下旧床单又换上新的,这个时候她似乎才意识到天色已晚,主子也只身着寝衣,连忙将甄素泠撵到床边,嘱咐她躺好后又说道,“主子你赶紧睡吧,明天奴婢给您多烧点热水,把手脚都煨着,就没那么痛了。”
甄素泠此时脸色变差了许多,应该是又腹痛了,她勉强点点头,“你也快去睡,别担心,我真的没事。”
金铃知道这个时候,小腹的坠痛一阵一阵的,整个人也没什么精神,她也没多说,点点头后吹灭了灯,就关上门走了。
打发走婢女,甄素泠半倚在床上,望着沉沉黑暗中的某一点,倏地出声道,“带着他,你可以滚了。”
房梁上突然蹿下一道黑影,十二半搂着已经昏迷过去的十三,沉默不语。
跟十三一样的一丘之貉,甄素泠看都懒得看他,一句温和的言语也不愿意给。
十三来找自己,说十二不知道,甄素泠打死也不信,甚至他在这其中肯定有所手笔,是,他是没有义务必须要帮自己保密而背黑锅,可是这不妨碍甄素泠从此记恨上他。
女人的心眼,通常都是很小的。
金铃堵在门外的时候,十二如同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窗外,甄素泠就知道,这一关自己能蒙混过去了。
就算是为了十三,十二也不会拒绝自己。
在她匆忙擦净额头的血,又用头发挡住伤口时,她的癸水恰巧就在那个时候来了,简直是天衣无缝的借口,只不过那量并不是很多,床单上的大堆痕迹,都是十三身上流的血罢了。
现在利用完,十二也没了任何用处,甄素泠一手缩在被子里,暗暗捏着毒香粉,对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十二一动不动。
黑夜中甄素泠一袭白色寝衣,黑白对比的分外明显,而比衣裳更吸引人眼球的,是她凝脂一般的奶色肌肤,那雾一样的眸子此刻正冷冷凝着自己,充满了警惕与防备。
娇弱欲滴的少女,没有坊里花娘的浮华气息,沉稳的不像话,哪怕自己只离她只有几步远,轻易的就能将她扼杀,她仍旧面色不变,眼中的厌恶也有如实质。
这朵幽闭的夜昙没有凋谢,反而在尖刺中葳蕤盛开了。
十二的心仿佛被谁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表面没有任何变化,内里的涟漪却层层荡开,而后又慢慢恢复了平静。
他看着甄素泠,意识到她与她们确实有一点区别。
在守礼慎独的簪缨世家长大,胆子却大得惊人,不知道哪里学的一手调香技艺,让十三折戟沉沙不说,还在背上留下了耻辱的印记。
十二凝视自己时间长了一些,这令甄素泠的面色越发不虞,她冷冷道,“你还不走?”
十二没有急着走,将十三安置好后,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又走到甄素泠床前,将那物递出,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我觉得……这个适合你。”
那是一朵芙蓉花钗。
绒花制成的发钗枝柄细长,叶片细窄葱绿,顶端的白色花瓣层层叠叠,不显累赘反而十分清媚,黄色花蕊隐在最后一层花瓣中,透出些许娇嫩,整朵芙蓉花泛着微绒的柔软感。
芸衣做完后,他拿着这支发钗兜兜转转,还是来了流水阁,他看着那朵花,觉得甄素泠就相当于这白芙蓉,只不过可惜的地方在于,被十三赏玩过的花,就没有不败落的。
他抱着一种送哀仪的心情,本想将花放在窗外就可,本身带有抚慰性质的礼物,现下却成了对胜者拜贺的朝贡。
甄素泠随意瞧了眼,并不去接——外男送的东西,她怎么可能会要。
“这是打算给我送葬?”
这句带着挑刺意味的话十二听完生生受着,只是缄默不言。
就在甄素泠等的不耐烦了的当口,与黑夜几乎融为了一体的黑影毫无预兆地欺身上前,她一把毒粉没来得及撒出去,就被卸了手关节动弹不得。
十二做完这些,紧紧捂住甄素泠的嘴,与她对视并沉声道,“今日你能赢十三,是因为他大意了。”
言下之意,等下次十三卷土重来的时候,胜负还未可知。
甄素泠瞪着十二,忌惮又憎恶,瞳孔深处甚至还隐有一丝害怕。
现在情势反转,自己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他若是……
十二对这样的目光不以为意,他拿着绒花,坚持将它插|进甄素泠的发中,端详了一会,终于开口道,“很好看。”
他是真的觉得甄素泠适合这朵白芙蓉。
做完这些十二替她盖好被子,冲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的甄素泠解释道,“关节帮你合回去了,一个时辰后再动。”
他停了一两秒,继续道,“会少些酸痛。”
说完重新扶起半死不活的十三,翻窗走了。
另一边的风水城,花费重金的程庭朗终于打听出买走清涟的教坊名字,他再也等不下去,留下一个婆子照顾昏迷不醒的清涟,叫上一行人后就气势汹汹地往名叫绿绮坊的花坊杀去。
刚出客栈门,小厮急急忙忙的跑来,“少、少爷不好了!刚才分队传来的八百里加急信,您快打开看看。”
眼下程庭朗根本没心思应付这些,他忍着不耐烦道:“信里说死人了没?”
小厮闻言,一下子瑟缩回去:“……这、这倒没有。”
程庭朗一脚踹过去,“没有还不给我让开!”
再晚一会,说不准就有人不在了。
去绿绮坊的路上,他一边忧心忡忡,一边下定了决心,这主仆两人一向亲密,说不准就被卖到了同一处,一会绿绮坊若找不到,他就将风水城所有的花坊都翻个底朝天,他还就不信了,从城南到城北还找不出一个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感觉头上的颜色有点危险。
芸衣:好像有人还没给钱。
改了一下最后面,普通古言不想产生武侠的意味。
第18章 冤家
流水阁的美人忽然病了。
向花嬷嬷告了病,甄素泠也不在意其他人会怎么想,是不是有意见,这些她通通都不管,反正东暖阁暂时教不成舞了。
无他,有人生气了,正使小性儿。
十二利落的两下子,让她纤细的手腕顿时皱起了圈薄红,怎么看都活似箍着两个殷红的玉镯子,第二天双手隐隐酸痛不说,抬起放下都显得无力得紧,那还教什么舞?正好癸水也来了,还不如卧病休养着。要知道夷光夫人的舞,见上一面都难如登天,现在甄素泠免费教授,已经是便宜她们了。
她性子一旦倔起来,想的难免偏激了些,这点甄素泠自己也知道,可是一点没有从那牛角尖里钻出来的打算。
独自卧在榻上,也不知因为小日子的缘故又或是别的,那张素来没什么大变化的面容上难得现出了几分脆弱。
她委屈。
这都多久了,程庭朗那个死人,嘴上说得好听,什么对自己痴心一片,自己是他心中的皎皎明月光,看上去宛然高贵,神圣不可侵|犯……可现在呢?人影不见一个,遇见危险还是靠她自己解决的,他说不定还在北疆跟蛮子谈生意谈的正起劲!
想到这里,甄素泠内心愤愤,余光一瞥,正好看到被褥上绣着鸳鸯戏水的水粉缎面,顿时委屈更甚,伸手就揪住那缎面,冲着那雄鸳的鸟头处泄愤似的轻锤了好几下。
登徒子,还不赶快来接自己!不知道迟则生变吗?
现在她的确有几分自保能力,可那是在别人掉以轻心的情况下,随着出坊日子的临近,她的处境就越危险,到时候会面临什么样的境地甄素泠根本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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