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嬷嬷的耐心是有限的。
可若是因为这样就让甄素泠卑躬屈膝的哀求老鸨讨其欢心……她做不到。
生来就是副硬骨头,上辈子的硬气因为明晃晃的扎在外面,刺痛了别人的眼,就被生生给磋磨掉了,这一世她将执拗藏在骨血中,完美的隐匿起来,不让任何人得见。实际上她还是她,即使变成卑贱的奴隶,仍咬着牙不肯吐出一句求饶之语。
胡思乱想半天,身体的不适让甄素泠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睡着之前,鼻端嗅进的安神淡香,令她的心情逐渐平缓下来。
调香之技,还是在进了程府之后才学会的。
见她因着彩绣坊的往事心气郁结,时常闷闷不乐,程庭朗从各处只要搜罗来了好东西,都一股脑的送到了她这里,期望讨个欢颜。不管是古玩真品、名家字画、孤本典籍还是外族的一些新奇玩意,程家门楣高耸,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可以说只有他想不到的,没有他弄不着的,甄素泠面上冷淡似乎不买他的账,内心却对他送来的一册孤本《调香谱》起了些微兴趣。
《调香谱》是前朝著名的调香娘子荀隐娘所著,世间只此一本,也不知程庭朗是如何弄来的。里面不仅记载了一百五十八种不同香味的香料调配秘方,还有一些植物间互相冲克的忌讳以及如何遮掩特殊植物的气味的方法,甄素泠闲来无事,就自己试着仿制些香出来。
本来她学这个也就是为了打发时间,好熬过这无趣的、没有盼头的早晚,可她学着调香之后才发现,自己在这一道上似乎颇有天赋。
短短时间内不仅能够仿制出荀隐娘的所有香谱,还能无师自通的混出别的香来。而对只有半味香料之差茉芙香与绿明香,她轻嗅后也能轻易地区分二者。
这个消遣,对她打发时间很够用。
甄素泠记得自己明明因为腹痛睡着了,可再次睁眼,夏日微风轻拂过面颊。水晶帘动,发出轻微的珠玑碰撞声,外面水池子里一片墨绿,洗水亭中自己背对池塘而坐,单臂倚在栏杆上,百无聊赖。视线所及之处,园子里各色的花,红的黄的粉的,在日光的照耀下大朵大朵混杂着开放,叶片翠碧欲滴,叶茎笔直有力,一片万物生长,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明明是程府,自己这是又做梦了?甄素泠疑惑。
下一刻,甄素泠好像想起些什么,恍然大悟。曾在程府经历过的事,如今又以梦境的形式翻了出来。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娇呼,甄素泠不由自主地起了身,身体仿佛被人控制了般,慢悠悠地朝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绕过花木掩映的地方,眼前豁然开朗。地下是打翻了的托盘,身段纤弱的婢女半倚在程庭朗的怀里,一张俏脸羞的通红,半晌才反应过来般,结结巴巴道,“谢……谢谢少爷。”
说完她急忙起身,脚下不知是使不上劲还是怎样,身子又是一歪直接朝地上摔去,程庭朗下意识地抬手,一把将其扶住,两人眼神对上,婢女看着眼前的芝兰玉树的少年,脸色更红,谁都没有率先开口,一时气氛暧昧不已。
一出常见的英雄救美罢了。甚至因为两人的地位差异,往后程庭朗极有可能欠下一段缠|绵的风流情债。
甄素泠没什么表情的瞧着这出好戏,内心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就在她转身想走时,情势陡转。
娇俏的婢女绞着手指,尝试性的靠近程庭朗,就在她的手即将勾到主子的衣角时,程庭朗主动将手覆在她手上,同时嘴上淡淡道,“里面是什么?吹箭还是毒针?”
听完,甄素泠蓦然停下了脚步。
她扭头看去,婢女脸上瞬间羞红尽褪,神情转为狠辣,还未将话说出口,手上动作顿时被程庭朗反手一剪,两人来回不过两三招,程庭朗就将其制服,扔麻袋一样的随意扔到了地上。
他目光如炬,看了一眼滚落至地的吹箭,又将目光转移到杏脸桃腮的婢女身上,不屑道,“嘁,就这点斤两长相,还敢胆大包天地来勾引爷。”
说完,他不知想到什么,又一掀长袍蹲了下去,捏着对面人的下巴仔细看了看她的长相,接着评头论足道,“腿短身长,比例不好,皮肤不够白,眼睛也没她的有神,嘴更是差的远,唔……她像五月里娇嫩的樱桃色,令人一看仿佛就能闻到香甜的气息,诱人采撷,你再看你……”
甄素泠站在远处听着,脸如火烧,程庭朗说话就说话,后面那些说的是什么东西!他言辞之间对自己的狎|呢意味令甄素泠难堪不已,下意识地就咬紧了唇。实在听不下去,偏过头对还在滔滔不绝的某人咳嗽了一声,抬脚便走。
话音瞬间戛然而止。
走了几步,她眼角余光瞥见一人朝自己大步追来。
程庭朗脸色焦急,追上甄素泠后顾不得身后的细作如何,拦在心上人面前对她语无伦次地解释道,“甄小姐留步,我……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那个婢女是别家派来的细作,我跟她什么事都没有,我发誓!还有,我只是心里想什么嘴上说什么,我保证自己完全没有恶意,看着你的时候想着的也不是亲你……对!一丁点儿也没想,我……我再次发誓!”
甄素泠听完羞愤不已,心说你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她竭力保持着面色冷淡,可耳朵尖还是烫的厉害。
她的沉默令程庭朗更加慌乱,下意识地向美人伸出手,有心想补救些什么,甄素泠却因他的动作仿佛受惊了一般,一扬衣袖,袖袋里的香粉纷纷扬扬的撒了出来飞扑在程庭朗脸上,迷住了他的眼睛令他泪流不止不说,还呛得他不断打喷嚏。
“登徒子别过来!”说完,甄素泠急忙想要离开。
就这样,程庭朗还闭着眼睛,无头苍蝇一样坚持对甄素泠喊到,“甄小姐你……阿嚏!你别走,听我解释……阿嚏!”
甄素泠置若罔闻,逃也似的离开了。
走到尽头,甄素泠突然想起有一次听下人无意中说起,他们说程庭朗似乎对凝枝玉琼过敏,一接触这种花,就会浑身起红疹。
而她刚才胡乱撒出去的香粉,恰好就有凝枝玉琼研成的粉末。
鬼使神差般的扭过头,只见喷嚏不断的少年已经哪里不舒服般,如同猴子一样,浑身抓挠起来。
当天晚饭时辰过后,程庭朗再来,已经出了一脸的红疹子,他有意遮住自己狼狈的样子,颇不自然地再次向甄素泠道歉,望着甄素泠的脸色,他试探性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看甄小姐对调香之道见解颇深,之前撒出的香也不同于市面上的任意一种,不如这样,我们合伙开一个香料铺子,甄小姐负责调香,我命人将小姐调的香扩展来来,卖出去得到的利润咱们五五分成,如何?”
甄素泠待在程府,吃别人的喝别人的,未免心里不痛快,程庭朗此时的话令她心中微微一动。
调香挣钱?
她抬眼瞧着满面红点的少年,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翘起,语气慵懒道,“我看之前那个香就很好……”
程庭朗听完,眉毛跳了跳,脸上似乎又开始痒了。
他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带上一丝赞美,“……的、确、挺、好,”几乎是咬着牙夸赞完那掺了凝枝玉琼的香料,再往下接着说,也就没那么艰难了,程庭朗神情逐渐正经起来,“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当做香料铺的试水香料。”
甄素泠:“什么名字?”
程庭朗思索了一会,“不若就叫绵绵香,那香味绵而不散,余味悠长,这个名字十分适合。”
甄素泠听完这话,不知为何脸色再次变得不对劲起来,她扭过头不再看程庭朗,冷声道,“慢走不送。”
程庭朗一头雾水,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他有心想问清楚,可甄素泠已经利落地起身朝里间闺房走去了,他若是再跟,就真成登徒子了。
左右踌躇一会,见甄素泠并没有出来的打算,只好恋恋不舍地走了。
殊不知里间卧室里,甄素泠靠坐在绣床旁,揪着床边的络子,脸上神情是又气又羞,哪怕她明白程庭朗其实毫无错处,可还是带着羞赧将其在心里唾了个百十遍。
叫什么不好,非叫什么绵绵香,不要脸!
她的小名,就叫绵绵。
第19章 妄想
一觉起来,甄素泠莫名心情和缓不少,连腹痛似乎也没那么难忍了。
她环顾四周,金铃不知去哪了,房内空空,一个人影也无,铺着绒毯的地面上贴心地放着一炉火红的银丝炭,将室内熏的暖意融融。
掀开被褥,甄素泠趿着双鞋面缀有珍珠的小巧绣鞋,走至妆镜前坐下,她拿起玉骨梳替自己梳了几下头发,望着镜中人,一边告诫自己这段时间务必提高警惕,同时在脑子内思索如何将流水阁把持住,好不教人趁机钻了空子,不知不觉想的太过入迷,在外人看来就是美人望着镜中的自己,发起了呆。
金铃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番景象,见此,她语气中不禁带上一丝埋怨。
“主子,起了怎么也不唤奴婢一声,奴婢就在外面候着,你身子骨弱,没人伺候着怎么能行。”
她说着,走到架子前取了件薄披风先替甄素泠披上了,又将主子要穿的衣裳找得妥妥帖帖,服侍她穿衣洗漱好后,才想起什么一样,声音平淡道,“奴婢差点忘了,柳柳不久来找主子,说是有事。我怕主子还没睡好,就让她在外面等着。”
柳含情?
任金铃在自己的头发上发挥,甄素泠眼眸微垂,两指弯曲,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梳妆台的桌面,懒懒地想着,还是来了,终于憋不住了?
“左右无事,不如去看看。”
花窗外,日头渐渐隐了下去,白蒙蒙一片。鸟鸣声时有时无,最近几日都是雪晴天,院子里雪痕渐消,松软的泥土露了出来,像是冰肌玉骨的美人褪去了妆容,骤然现出脸上难看的褐黄胎记。
“不知道会吓走多少老头子。”
甄素泠出来时,柳柳不吵不闹的,一个人趴在窗边上看着外面看得津津有味,嘴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她往窗外看了一眼,平常景色罢了,并无特殊。
“你在说什么?”
听见声音,柳柳偏头看了眼姗姗来迟的甄素泠,神色中带着些令人看不懂的东西,将甄素泠上下打量了番,柳柳又将头扭了回去,不软不硬道,“没什么。”
金铃大概天生跟柳柳不对盘,虽没开口骂,仍是暗暗唾了句,没教养的小蹄子。
甄素泠也不是喜欢废话的人,直接问道,“你今天过来,有什么事?”
柳柳拨弄着手指,手上冻疮依旧。闻言她顿了下,接着语气吊儿郎当道,“……自然是想问你什么时候才肯教我学舞。”
甄素泠冷冷道,“等你钱够了以后。”
柳柳嗤了一声,转过身,双肘撑住窗沿,背靠在窗棂上直勾勾地盯着甄素泠:“就算流音那母|狗愿意每次掏钱,我要存够五十两也难如登天,这不过是你的托词罢了。”
“是又怎样?”甄素泠看着她,怡然不惧。
她不想教柳含情跳舞,也绝不会教她跳舞。
柳含情这样的人,更适合当戏子而非舞娘,何必把天分浪费在别的不合适的地方?不过……甄素泠的目光在柳柳身上扫了一圈,“我之前说过很欣赏你的天分,你放心,只要你不惹是生非,我保证你在流音身边……肯定待不久。”
柳柳有别的用处,就这么浪费在花坊,可惜了。
柳柳听甄素泠语气笃定,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那双上挑的媚眼斜斜望向甄素泠,又虚虚移向高处,“有人自己就是个笑话,还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
她不屑的话语令甄素泠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柳柳也不急着非要学舞了,逗猫似的,语气挑衅。
她知道这死女人瞧不起自己,平素更是把她自己看成冰清玉洁的天山雪莲,一贯的目下无尘,也不过仗着那张脸和花嬷嬷宠着罢了,现在呢?雪莲花露怯掉了瓣,再次成为整个花坊的笑柄,这让柳柳心里无比的畅快。
表面冷冷淡淡的,谁承想竟是个夸海口夸到天边去了的主,如今谎言被戳破了,看她还怎么装高贵。
想到这,柳柳也不在乎甄素泠回不回答了,她大发慈悲地提醒道,“听说裘嬷嬷回来的时候可是满面不快,真不知道……是谁惹了她老人家?”
说完这句,柳柳尤嫌不够,又添了把火“流音好像也有几天都没来学舞了吧?怎么说你也算是她师傅,师父病了,做徒弟的也不说来探望探望……”
说完,她轻蔑地看了眼不动如山的甄素泠,脸上幸灾乐祸的神色掩都掩不住。
等柳柳心满意足地走之后,甄素泠站在原地好一会,才吩咐金铃,“去,去打探一下彩绣坊出了什么事。”
金铃不一会就回来了,不知听到些什么,她脸色难看,几次想开口,都欲言又止。
甄素泠看着她,“说。”
金铃小心地看了一眼主子,轻声道,“荣华布庄不认裘嬷嬷带去的口信,还说她……说她是个得了失心疯的疯婆子。”
甄素泠似乎没料到会这样,微微愣住了,“……什么?”
金铃低着头,不敢再多言语。
其实外面的话传的比这还难听,裘嬷嬷在布庄吃了瘪,遭人好一番讥讽,说什么花柳巷的肮脏妓|子也想穿荣华布庄的衣裳,莫不是失心疯了不成,她回来心气难平,对装模作样的甄素泠迁怒到了极点,扭头就添油加醋地给众人说了起来整件事的经过。
甚至那句“风帘燕舞莺啼柳,妆台约鬓低纤手”的口信也在坊内疯传,众人拿这事当作愉悦的消遣,肆意猜测着甄素泠究竟是与荣华布庄哪个掌事的有了首尾,这才捎去这么一句香艳迷靡的情诗。
甄素泠见金铃不搭腔,反应过来后身子颤了颤,一手扶住木桌,脸色逐渐沉了下去。
她压抑着怒气,极力平静道,“她们还说了些什么?”
金铃咬着唇,磨蹭了一会:“她们还说,还说主子前几日分明是装病,为的就是现在不在她们面前丢脸才……才向嬷嬷告的假!”
“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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