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拉着她坐了,轻叹道:“我也不知这样对不对,只盼着你往后不要怨我。”
香菱是薛姨妈摆了酒给薛蟠的房里人,如今离了薛家,又不知道能不能寻到家人,比起在薛家,未必是一条好路。
“姑娘给了我选择,是香菱自己要出来的。”
香菱握住黛玉的手,“往后如何,都是香菱的命,绝不敢有半句怨怼。”
她容貌娟秀,眉间一粒胭脂痣,气韵有三分肖似黛玉,更有五六分像宁国府从前的小蓉奶奶秦氏。
若只是模样好便罢了,偏偏她又爱笑,天性里自带一段天真良善,从不和人掐尖要强。在府里住了几日,不单黛玉爱怜她,连府里的下人们也喜欢这个菱姑娘,无事便和她一处说话做针线。
林如海派去苏州的人却没什么头绪。
各地历来不缺被拐子拐走的孩子,男男女女不知凡几。偏香菱又不记得父母姓名,家中诸事一问三不知,这么多年过去,真不知从何查起。
方婆子没法子,只得又来问她:“菱姑娘,便是一些细枝末节的,但凡你记得的,都说出来让咱们知道,也好有个头绪。”
香菱独坐之时也常常思索回忆,奈何当时尚且年幼,回想起来竟只有那拐子如何教养打骂。
方婆子见她黯然低沉,忙道:“姑娘记不清也是有的,只慢慢寻访便是。”
香菱笑一笑,忽而想起一段细枝末节,忙道:“方妈妈,我想起一个人来!”
“是个什么人?”
“我被卖给薛家前,曾和那拐子租赁了一家房舍。那主人家在衙门里当门子,娶了一房妻室,两人常常过来和我说话……”
香菱细细回想,攥紧了方婆子的手,“他二人常常打听我身份,瞧着像是认得我一般。”
“姑娘可记得那门子是个什么名讳?”
香菱摇摇头,“往来之时从不听他说起名讳,只知道从前是个沙弥,后来才还俗娶妻的。”
方婆子记下了,忙去报给管事的。
“她既是在金陵被卖,那门子便只管往金陵衙门去寻。”管事想定,另派了人去金陵,又去薛家问那拐子姓名。
方婆子一叹,“总比大海捞针要好一些。”
四月十九是贾宝玉的生辰,因他在金陵考试,府里也没法给他办,贾母便有些怏怏不乐。
实际如今国孝在身,就是人在府里,还能怎么大办呢?凤姐叹口气,知道这是老太太惦记宝玉了,只得使出十二分的力气逗趣。
“他在我跟前养到这么大,几时出过远门……”
老太太一想他在外头,要什么吃的用的都没有,便有些吃不下饭。
姑娘们放完风筝回来,见老太太如此,便一齐围着她撒娇。好歹把人哄笑了,鸳鸯忙端上饭食,伺候着贾母吃了。
“这道竹笋老鸭汤入味,赏。”
老太太说赏,厨房里炖汤的立时就收到了赏赐,一时喜笑颜开,对着上房隔空拜了拜。
贾母配着几道小菜吃下半碗碧粳米饭,又喝了一碗老鸭汤,便放了筷子。鸳鸯服侍着她漱了口,领着小丫头把桌子抬下去收拾,留姑娘们陪着老太太说话。
“我听说香菱那丫头去了你们府上?”贾母抚着黛玉头发,“你是好心,却也要心里有成算。你爹爹如今惹人眼目,他又只有你这一个女儿,诸事都要多思多想。”
“玉儿记着了。”
贾母见她乖巧,又笑道:“你生性良善,也不妨碍什么。”
宝丫头和黛玉好,虽是两个丫头自己投缘,实际对薛家也算一桩好事。莫说是要一个香菱,就是旁的什么,想来薛家应当也乐意奉上。
香菱在大观园住过一阵,凤姐还挺喜欢她,便问:“妹妹可有给她找到家里人?”
离了那薛大傻子,才算不辱没她的相貌气度。
黛玉轻轻蹙眉,“派了人去姑苏寻访过,谁知历年被拐的人竟那样多……”
贾母年纪大了,骤然听到那些人间疾苦,心底便有些不大痛快,“应天府的人只干领俸禄,半点不做事!”
她家里几个孩子,只一想哪个被拐去卖了,就觉心如刀绞。
“若是寻不到,咱们帮衬她一些银钱,寻户清白人家过日子,也不是难事。”
老太太发了话,几人再没有不允的。
凤姐笑呵呵道:“老太太菩萨心肠,我也不能教妹妹们看了笑话。咱娘儿们一齐出钱出力,香菱丫头想过的差,咱们也不能答应呢!”
姊妹们笑一阵,也说要出钱。
黛玉道:“如今还在寻找她的家里人,一切未明,若是先给了她钱,恐怕反让她惶恐难安,倒不如先攒着。”
“很是。”贾母点点头,嘱咐鸳鸯,“记着立个账目,到时候提醒我一声。”
第二日休沐,林如海来接黛玉回家。刚出了荣国府大门,忽见东边宁国府匆匆抬出一顶翠幄轿子,那几个轿夫腰里各系一条白巾,像是主家有了什么丧事。
“回避了。”
下人们得了令,忙把车架移开一丈,瞧着那轿子进了荣国府。
林如海朝那“敕造宁国府”的匾额上一望,皱起两道长眉,“回府。”
贾敬死了。
贾母站起身,瞧着哭泣的尤氏,张张嘴,却不知道问什么。
尤氏无需她问,自己就把话都说了。
“公爹在观里修道,被那些道士蛊惑,吃多了毒胆,突然就没了……”她捂着嘴,小声抽泣两声,又道:“大爷已往观里去了,各处亲戚却还没通知到。”
贾母摆摆手,让她自去处理,又命鸳鸯请两位老爷去东府吊唁。
贾赦一直都在府中,贾琏的伤也养好了。两人立即就得了信,忙换过衣裳,骑着马往城外道观去。
到时贾敬已经入殓,贾珍在棺椁旁哭成了泪人,见了他们父子,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贾赦想起年少时的情分,登时落下泪来。
他二人只顾抱头痛哭,余下的杂事却不能不管,贾琏无奈,陪着掉几滴泪,忙折身出去忙乱。
宁国府的讣告发出去,京里各处权贵皆知了,忙又着往他们府里去奔丧。
一时宫里也得了消息,皇后便去请示皇上的意思。
皇帝正出神,听说皇后来了,便让请进来。
“循着旧例吧。”皇帝喝一口茶,又问:“太上皇那里知道了不曾?”
“父皇派了戴权去。”
皇帝便不再说话。皇后沉默片刻,笑道:“贤德妃娘家的表妹,上回来给我请安,瞧着是个知书懂礼的。”
皇帝想起在凤藻宫见着那个小姑娘,点头道:“虽是皇商出身,却教养的很是不错。贵妃深宫寂寞,梵儿也喜欢她,便留她在宫里住些时日。”
皇后应和两句,略一踌躇,说道:“说起贵妃,仿佛有些时日不见她宫里的抱琴。”
皇帝脸色一僵,抽出案上的折子,“梵儿这两日不大安泰,她帮着照料皇子,没有闲暇到外头来,也是有的。”
皇后见他批起折子,只好退出御书房。
抱琴……
凤藻宫里,宝钗哄睡了小殿下,抽出帕子擦了擦汗,有些直不起腰来。
“薛姑娘真是累着了。”女史搀扶她一把,引她到一旁坐下,“殿下睡着了,姑娘快歇歇。”
说来也怪,小殿下第一回见这位薛姑娘,便很是喜欢她。他只要醒着,就一定要薛姑娘抱,一眼看不到她便哭得声嘶力竭,比对娘娘还紧张在意。
殿下出生至今,虽有点奇异的脾性,例如爱闻胭脂水粉的香味、喜欢漂亮的宫女服侍他换洗之类的习惯,却从来没这样专心依赖过谁。
想来这位薛姑娘和殿下冥冥之中有些缘法。
宝钗浅浅一笑,柔声道:“娘娘抱恙在身,能帮她照顾小殿下,也是我的福分。”
她在家除了侍奉双亲汤药,还不曾做过伺候人的活计。即使对方是个小婴孩,也让她有些受不住。
但她清楚自己所求,便能咬牙坚持下来。
提到贤德妃的病,女史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忙岔开了话头,“有刚出锅的栗子糕,姑娘要不要尝尝?”
宝钗点点头,提议道:“拿那羊乳配着一起吃,若是吃着好,也能让娘娘尝尝新鲜。”
女史果然带了热羊乳来,搭着栗子糕一起吃,既香甜又解腻,别有一番软糯滋味。
“娘娘刚喝了药,我送去给她过过口。”
女史兴冲冲走了,宝钗低头在那栗子糕上一扫,另装了一盒提着去瞧抱琴。
抱琴在榻上轻轻咳嗽,见她推门进来,忙挣扎着要起身。
“你还病着,就不要管这些虚礼了。”
宝钗把她按下,掖了掖被子,转头把那栗子糕取出来,“刚做出来的,还冒着热气儿,你无事便捻着吃。”
抱琴垂目不语,良久才露出一个惨白的笑脸:“宝姑娘快到前头去吧,我这里污糟,仔细过了病气。”
宝钗含笑应了,推开门出去,又轻轻将门扉合上。
抱琴屋子里有股浓浓的血腥味,她绝不是得了风寒。
“宝姑娘,殿下醒了,正找你呢!”
将将到了月底,守在港口的荣国府小厮终于望见了自家的船帆,忙不迭派人回府里传信。
家里早算着悟空回程的时日,听说他到了,忙张罗着备下饭菜,又赶着烧起热水、熏好被褥。
悟空一进门就被贾琏揽住,两人一齐往上房而去。
鸳鸯亲自打起绣帘,老太太红着眼睛在他身上四处地看,姐姐妹妹们坐在一旁,俱投来关切的目光。
悟空对黛玉咧咧嘴,搀着老太太坐好,笑道:“闲话先不要叙,快把那好酒好菜摆上来。”
“可见是在船上饿坏了。”凤姐一迭声吩咐摆饭,又问他可以哪处不舒坦。
“我年轻气壮,坐几日船能有什么。快快吃了饭,还得往东府里去。”
悟空每日偷着回京来,旁人却看不见他,只当是小别重逢,一肚子的离愁别绪要和他讲。
贾母舍不得放他立时就走,但贾敬又不可不去拜祭,只能让贾琏陪着他一道去。
“他小孩子家家,眼里干净,你仔细着不要让他冲撞了什么。”
贾琏应了,又笑道:“宝玉才从考场里出来,自有孔夫子庇佑,老祖宗实在不必忧心。”
悟空胡乱扒拉两口饭,匆匆换了衣裳,和贾琏往宁国府奔去。
贾珍这段时日累着了,精神便有些不济,见了悟空两人来,勉强说了两句,又问过府试事宜,便不再说话。
“珍大哥哥好歹保重身子。”贾琏劝他两句,便拉着悟空又往荣国府走。
“妹妹们如今也是大姑娘了,我不好往她们那一堆里凑,你自己去吧。”贾琏笑着把他一推,摇头晃脑地回自己院子。
悟空见贾琏气象不同往日,一想凤姐御夫有术,不由咂咂嘴巴。
三春都聚在潇湘馆里说话,探春听小丫头说宝二爷来了,当即伸出手:“我赌赢了,宝玉果然往林姐姐这来。快拿钱来。”
“雪雁。”黛玉粉面绯红,吩咐完雪雁便抿着嘴不吱声了。
惜春一撅嘴,“出门没带银钱,你晚上自己去拿。”
迎春瞧她们官司,不由摇头轻笑。
悟空瞧个正着,笑道:“都在玩什么,竟这样热闹。”
“这可不好告诉你。”迎春嘻笑一声,手指探春,“若是真想知道,便得问问三丫头。”
悟空见她语笑嫣然,不由抬手摸摸袖子。
这袖里笼的是梁衡写给迎春的亲笔信,言辞恳切、真情流露,只希望求娶迎春,缔结一世鸳盟。
“你弄什么官司呢?”
黛玉眼尖看个正着,目光在迎春和他两人之间逡巡。
悟空瞧她一双含露秋水里满是狡黠,心底好笑,又不好当着众人把梁衡的事说出来,便挤眉弄眼做些怪模样,好歹把几个小姑娘糊弄过去。
迎春担心他累着,便道:“你坐了半月的船,不若回去歇歇,晚间再来说话。”
“我倒是不累,”悟空笑吟吟去瞧黛玉,“只怕妹妹看着我烦。”
黛玉口舌上不肯让人,当即道:“既是知道烦你,便早早回去歇着,怎么还在我面前杵着?”
“那自然是因为,我知道妹妹口是心非。”
黛玉让悟空闹个脸红,侧过身子不肯理他。
“咱们在这里,林姐姐脸皮薄,一整日都不能自在。”探春站起身,一挥帕子,“倒不如先去闹闹老祖宗,等她两个好了再来。”
“正是这个道理。”迎春和惜春相视一笑,扶着丫头全出了潇湘馆。
紫鹃雪雁笑嘻嘻扭身躲在帘后,见悟空赔着笑脸跟姑娘说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姑娘忍俊不禁。
紫鹃道:“这就又好了。”
“也不知道宝二爷说了什么笑话。”雪雁想起他往日说的那些笑话,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里头黛玉已止住笑,正经了脸色,问他:“你方才怎么那样瞧二姐姐,可是有什么事?”
悟空把梁衡的事说了,又取出那封信。
信上封口火漆完整,黛玉知道悟空不曾偷看,便道:“这事你虽告诉了我,我却只能装作不知道。”
“这是为何?”
“那人写一封信来,是他尊重女子的风度。但两人还不曾订亲,这便是私相授受……”
黛玉屈指在悟空脑袋上敲敲,“一事不传六耳,人家把这等私密之事交托于你,你就这样口无遮拦。”
“妹妹问我,怎么能骗你?”悟空说的正气凛然,“林妹妹品性高洁,也不是会背地里说人闲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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