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莞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她怎么就忘了,秦茉出嫁之前就是这么个没头脑又偏爱出风头的东西!
旁边坐着外人,为了不让人家笑话,她只得耐着性子说:“三妹妹,你可还记得母亲给我们讲的话本,一家三姐妹的那个?”
秦茉半点不上道:“什么一家三姐妹,你在胡说什么?”
秦莞随口编了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故事,借着故事敲打她:“倘若家里出了个不守规矩的长姐,固然有人笑话长姐,却也有那些明理的人家,说这家家教不严,其余姐妹怕也难嫁了。三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秦茉听得云里雾里,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秦萱压住手。
秦萱温温顺顺地道:“大姐姐说得对,一家子姐妹同气连枝,哪里分得清你我?”
秦莞满意地点点头,秦萱这点还挺招人喜欢,足够聪明,说话省劲儿,不会不管不顾撕破脸。
旁边冷不丁传来一声轻笑:“好厉害的小娘子!”
秦莞一愣。
那边过来两个丫鬟,把竹帘缓缓卷起,那边坐着位年近半百的妇人,身形微胖,装扮富贵,眉目间透着股天生的威严。
秦莞看清了她的长相,连忙起身,行了个大礼:“奴家参见长公主!”
安国长公主面露讶异:“你识得我?”
秦莞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一世她不该认识长公主才对。她很快镇定下来,回道:“奴家儿时同母亲进宫,有幸见过长公主。”
安国长公主更为诧异,“你的母亲是……”
不待秦莞回话,旁边一位老嬷嬷便笑盈盈地说:“殿下,老奴瞧着,这位小娘子的眉眼同韩淑人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先母正是已故的韩淑人。”秦莞配合地抬起头,以便长公主相看。
安国长公主细细地看了片刻,露出恍然之色。
“原来是韩淑人的闺女,难怪这般能说会道。”她的话里带着隐隐的笑意,像是调侃一般,并无苛责之意。
秦莞松了口气。
秦萱三姐妹心内惊惶,一个个乖顺地跪着,大气都不敢出。
这位安国长公主的名头京城中无人不知。
她是先帝的嫡长女,今上的胞姐,当年随夫君驻守河间府,辽人犯边,驸马领兵出城,不幸中了埋伏,长公主亲率三千铁骑解了夫君之困,先帝亲封了个“巾帼将军”的雅号。
秦莞之所以能一眼认出她,是因为那次宫变之时长公主一力护着造反的大皇子,被禁军的箭矢射中,当场薨逝。
回想起她当初怒目持剑的模样,与眼前这个慈和的妇人相去甚远。
安国长公主不知秦莞心中所想,和和气气地同她说了几句话,又赐了些茶果点心,便叫丫鬟将卷帘放下。
不多时,球场那边便结束了一局。
一个身着靛青色骑马服的郎君翻身下马,大步走向彩棚。
他身形颀长,眉眼温润,微扬的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这人秦莞也认识。他是长公主唯一的嫡孙,明年的新科状元,苏泽。
似是没料到会有外人在,苏泽停下步子,目光在秦家的彩棚中略略一扫。待看清了秦莞的面容,他眸光一闪,难掩惊艳,继而很快转移了视线。
苏泽微垂着眼,礼貌地拱了拱手,“多有唐突,小娘子见谅。”
四姐妹起身,屈膝还礼。
落座时,秦莞没有忽略姐妹们红透的脸。
她暗暗地叹了口气,这位家世高贵、光风霁月的郎君不知道多少名门贵女暗暗倾心,然而他的下场也不大好。
想到那场血淋淋的宫变,秦莞的心情不由沉重万分。
那边祖孙二人亲亲热热地说着话,这边三个妹妹支着耳朵明目张胆地偷听。秦莞带着清风、明月不声不响地下了高台。
高台后面有一片杂草丛生的坡地,少有人来。
秦莞却知道,顺着坡地一直往北走到没路的时候会看到一处孔洞,跳下去,里面别有洞天。
昨日下过一场雨,地上有些湿滑。
秦莞往下跳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沾湿鞋袜的准备。没承想,旁边恰好伸过来一双有力的手,揪着她的衣裳一拎,一甩,干脆利落地把她丢到了旁边的石头上。
秦莞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墩。
身上的疼痛倒是其次,让她更在意的是这里竟然有人!
这是一个天然的洞穴,大概有半间屋子那么大,地上铺着石头,石缝之间生着茸茸的青草,石壁上有汩汩的泉水冒出来,清清凉凉,安安静静,任是心绪再烦闷,到了这里也会不由地沉静下来。
秦莞仰起脸,惊讶地看过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微垂着头,同样看着她。
秦莞直直地撞上那双深邃的眸子,不由失了神。
——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说的就是这种人吧?从额头到下颌每一处仿佛都是精心雕琢出来的,分分寸寸都是那般恰到好处。
秦莞这才发现,这个在几年后大名鼎鼎的人,这个敢和大昭皇帝叫板的人,这个以一己之力搅弄朝堂的人,竟有着这样的好颜色。
她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和梁桢再遇,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秦莞起身,揉了揉酸疼的屁股。
稍显粗鲁的动作,引得梁桢挑了挑眉。
秦莞轻咳一声,立马端肃了身形,浅浅一拜:“见过梁将军。”
——梁桢前不久被官家封为了个“虞侯”的虚职,叫一声将军并不为过。
梁桢拱手还礼。
秦莞知道自己应该尽快离开这里,然而还是忍不住问:“梁将军为何会在这里?”
梁桢挑眉,“这话不该我问你吗?”
秦莞微抿着唇,眼中划过一丝怀念。
这里是母亲告诉她的。
小时候母亲时常带她过来,母亲去世后就变成了她一个人来,这里就像母亲留给她的一处港湾,也是母女两个的小秘密。
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回在这里看到第二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呐,本文大体参照宋朝情况,除皇后、太子之外,其余公主、皇子等不以“本宫”自称,就是用“我”。
作者菌查阅相关资料,了解到即使皇帝也只是在正式场合才说“朕”,平时和妃嫔子女及亲近大臣等说话用的也是“我”。
第9章 君子如玉
秦莞细细地打量着这方泉洞,发现四周的洞壁竟有翻动敲凿的痕迹,心内没由来地生出几许不悦,就像自己的私物被人擅动了一般。
她开口,语气不再像先前那般客气:“梁将军来此所为何事?”
梁桢不答反问:“这处泉洞可是韩淑人告诉娘子的?”
秦莞讶异:“你知道我母亲?”
梁桢点头。
这些年他一直在暗中调查与生母相关的人和事,尤其是画像中的韩淑人。那天在谷地看到秦莞时他就猜到了她的身份,是以才会出手相救。
秦莞惊讶地看着梁桢,似是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据我所知,梁将军久居西北,怎会知道家母?”
梁桢顿了片刻,道:“令堂可曾提起过贤妃?”
“自然。”秦莞挺了挺腰身,即便在这方小小的泉洞之中依旧不曾失了仪态,“母亲与贤妃娘娘在闺中时便相交甚笃,后又一同入宫,感情非比寻常,即使出宫之后也时常惦念。”
梁桢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娘子确定令堂说的是贤妃?”
秦莞刚要回答,猛地发现自己一直在被他套话,她问的问题梁桢却一个都没答。
秦莞觉得吃了亏,当即绷起脸,“梁将军好算计,这是把行军打仗那一套用在我身上了吗?”
梁桢不加掩饰地点点头,“你很聪明。”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秦莞被他气到了,一时间没憋住露出几分真性情。
此时的她脸颊微鼓,染着薄薄的愠色,眉目含嗔,带出几分凌厉,倒与画中娴静淑雅的韩淑人区别开来。
梁桢心下一软,道:“我来找样东西,是先母的旧物。”
秦莞眸光微闪,他母亲的旧物为何会来这荒郊野外的泉洞中找?
说起来,梁小将军的生母不就是贤妃娘娘的胞妹吗?
当年姐妹两个同一天出嫁,姐姐嫁给彼时的穆王、如今的官家,妹妹嫁给护国大将军的长子,此时的镇北大将军梁晦。
秦莞这才明白为什么梁桢会知道她的母亲,又为什么会提到贤妃。
秦莞的态度没由来地软化了一些,“梁将军要找什么?我自小便来这里,兴许能帮上一二。”
梁桢顿了一下,说:“应该是……一张图。”
秦莞眨眨眼,摆明了不相信,“这里湿气甚重,蚊虫滋生,令慈怎会将图册放于此处?”——就算想敷衍我也请找个好点的借口。
梁桢笑了一下,凌厉的凤眸勾出温暖的弧度,衬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竟如寒梅绽放,又如青松吐露,再如冰雪初融,叫人挪不开眼。
秦莞看着梁桢,梁桢也看着秦莞,如同酒后微熏的气息在这孔小小的泉洞中静静流淌。
洞顶突然传来一声轻唤:“姑娘,长公主起驾,是否要赶回去送上一送?”
秦莞当即回神,忙道:“要,要回去!”
莹白的面颊不期然透上一层淡淡的粉色,她连告别都忘了,扶住洞壁胡乱往顶上爬。
没想到雨水未干,洞壁湿软,秦莞脚下一滑,直直地掉落下来。
那一瞬间,秦莞想到的不是摔倒后的疼痛,也不是衣裙脏污之后不好解释,而是……又要在梁桢面前丢人了。
不过,这一切并未发生。
就在她将将跌落之时,梁桢上前一步,双手稳稳地托在她腰间。
秦莞只觉得一股强悍的气息扑面而来,纤细的腰身被他的大手牢牢握住,温热,有力,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得罪了。”梁桢的声音低醇、冷冽,和他的动作一样毫不拖泥带水。
不待秦莞反对,他便向前一迈,双脚毫不在意地踩在了泥水之中,稳稳地把她托了上去。
腰上依旧残留着他掌心的热度,秦莞像只煮熟的虾子般,从头红到脚。
“多谢了。”她低低地说了一声,也不等梁桢的回应,便提着裙子飞快地跑走了。
梁桢唇角微扬,凤眸中染上丝丝笑意。
***
从泉洞到彩棚有一条近路,只是杂草丛生,地面湿滑,少有人行。
秦莞顾不得许多,提着裙摆匆匆走过,虽湿了鞋袜,好在没错过长公主的仪驾。
“奴家来迟,长公主恕罪!”秦莞迎着三个妹妹谴责的目光,行了个大礼。
安国长公主爽朗一笑,“小孩子家家的,不必如此多礼——泽儿,将秦家小娘子扶起来。”
苏泽微微一愣,“祖母,这……”
秦莞也诧异地看向安国长公主。
安国长公主又是一笑:“泽儿莫不是忘了?你父曾在大名书院求学,尊韩载道先生为师,那位韩先生便是秦小娘子的外祖父。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论起来,你当叫秦小娘子一声表妹。”
苏泽恍然,忙理了理环佩,虚扶一把,“初次相见,涛之未曾识得表妹,千万勿怪。”
秦莞略略有些尴尬,这声表妹苏泽叫得出,她却应不起。
这位苏泽苏涛之乃是长公主的嫡孙,御史中丞的独子,其母亦出身高门,这样的门弟她怎么能腆着脸攀关系?
“郎君言重,奴家这厢有礼。”秦莞稍稍后退半步,还了一礼。
安国长公主见秦莞进退有度,脸上现出满意之色,她的视线往秦莞身后扫了一圈,道:“这三位小娘子是哪家的?”
秦莞道:“回长公主的话,皆是奴家姊妹。”
安国长公主笑笑,心下明了。
秦萱悄悄地瞄了眼苏泽,上前盈盈一拜,“奴家秦萱,见过长公主。”
看着她大胆的举动,秦茉、秦薇吓了一跳,没想到她竟然敢主动去跟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搭话。
秦莞只是微微一笑。
她一直知道,这个看似温婉贤淑的妹妹心气极高,丝毫不像表面展露出来的那样无欲无求。
安国长公主只略略点了点头,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偏头对苏泽道:“秦家长辈不在,便由你护着秦小娘子上车,千万周全。”
“是,祖母放心。”苏泽躬身应下。
“多谢长公主。”秦莞屈膝。
“恭送长公主。”其余人齐声道。
其中掺杂着一个略显虚弱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哽咽。
秦薇听到了,担忧地看向秦萱。秦茉大大咧咧地去扶她,却被秦萱不着痕迹地挥开。
秦莞轻叹一声,就算再不喜,到底是自家妹妹,总不能让人轻看了去。
她稍稍错身,将秦萱挡住,玩笑般朝苏泽眨了眨眼,“那就有劳表哥了。”
“荣幸之至。”苏泽仿若没看到秦萱的异样,微微一笑,抬起手臂护着秦莞上车。
秦莞不会真去扶他,只把手虚虚地搭在他腕上,脚下一迈,踩上车辕。
没想到,她的动作太急,鞋又湿了水,一时间竟没兜住,掉了一只。
苏泽眼疾手快地接住,借着广袖的遮挡飞快地给她套到脚上。他的动作十分自然,就连近旁的丫鬟都没觉察。
秦莞控制不住地红了耳尖。
苏泽勾唇,笑意温和,“表妹,雨后湿滑,且慢行。”
“谢郎君。”苏莞红着脸,深深一拜。
旁人只觉得她是害羞,实际秦莞心里仿佛生出一个小人儿正在抱头尖叫。
她恨不得时光倒流,不去那个泉洞,不从洞壁掉下去!还要在鞋上缝两根绳,牢牢地绑在脚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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