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屋, 却仅见得一片狼藉。
“乐清?”颤抖的叫喊响彻屋内外。
熊熊烈火毫不留情地燃烧,她扔下手中的猎物,不顾一切冲进滚滚浓烟。
“乐清?!乐清!乐清你在哪?!”
“呜哇哇哇……”
是孩子的哭声!
屋内遍寻不得沈乐清的影子,她旋即冲出去, 踏着呛人的烟气往屋后跑, 一眼望见躺在地上的李氏。
“爹?爹!”
“贵儿……”
李氏被人捅了数刀,新血盖旧迹。他仰躺在地上, 怀里抱着嘤嘤哭泣的孩子,眼角还挂着泪。伸手颤抖地拽住冷冥被火烧残了的衣衫,断断续续地,终耗最后一口气挤出句话:“官兵……带走……乐清……长岭……”
女儿有泪不轻弹,她冷冥自做杀手以来,尚未哭过。
如今温热的水汽布满眼眶,她死死噙着不让它们落下:“爹?没事的……我带你去找大夫!”
即刻环住他将他抱起,她方起身,李氏攥着她的手簌簌下落,缓缓垂下。他瞪着她,再无生气。
“爹?爹!”
怀里的婴儿一个劲地哭泣,她呜咽一声,猛地跪下,双膝没于一地的粘稠。李氏的手,温热尚在,灵魂已远。
是谁,究竟是谁!
满怀一腔怒意,她徒手刨开田边湿润的土地,将李氏埋了下去。
咬破手指写好碑,她郑重在墓前磕了头。
她这一生,为父亲做杀手,又为乐清金盆洗手。如今,竟有人一下子将他们统统夺去了。
木屋的火,浓烟滚滚,烧得厉害,亦如她燎原的怒火。
长岭皇室……她们到底知道了什么……
对了,九辰!
双眸忽闪出光,直觉告诉她,九辰会来找她。以防万一,她默默取了木头碎片,用烧余的木头灰烬写了几个字,丢入床下的小隔板中。
她要去白州,她要去接回她的夫君!
那把尘封已久放在隔板中的剑,自救了乐清以来,未曾出鞘。她抚上锋利的剑身,许久未像现在这样杀气腾腾。
她要用这把剑,取了那人项上人头!
跋山涉水千万里,冷冥带着孩子独自上路。
可她如此女人,怎能照顾得好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
一路上李月婵又哭又闹,她不得已只能放缓脚步,却一日比一日更焦虑痛苦。
“救命,救命!”
行至徐安边界,背着孩子的她忽听有人求救。
若是以前,她定置之不理,但如今她已不是从前的冷冥。背着月婵的她轻功而上,凭卓越的剑法砍杀数敌,于飞来的一众箭雨中救下那人。
刀剑无眼,冷冥躲过一招,徒手接过细箭射回断了来人双腿,复一剑穿喉杀了一群士兵。鲜血喷涌而出,她抬手遮挡,不愿这腥气沾上月婵半分。
“冷冥,冷冥!”被救的人慌忙抓住她的裤脚,鲜血淋漓。
时年满脸的殷红,浑身上下布满伤痕。她的武功在五毒教中也不差,不曾想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场。
暂无心情去安抚背上哭得激烈的孩子,冷冥连忙将时年托起:“你为何会在这里?”
“五毒教,被沈乐悠……”
话未说完,时年便因剧烈的疼痛昏死过去。冷冥一咬牙,决定将其带到徐安。
其时已是月上中天,夜空如洗。云影流光下,一身黑衣的冷冥轻功翻越一家家医馆,大汗淋漓,累得双目充血。
“大夫,大夫!!快救救她!”
不知过了多久,许到了四更。
时年在屋内接受救治,她哄了月婵,便连忙进屋询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从头细细说来。”
“事情要从我们从渊都回去说起……”
原来,她与任霓煌前些日子一直待在渊都。但自与余玖一面后,任霓煌便落芳凋尽心如苦,自我说服道要放下这段毫无结果的感情,即便只在背后默默帮她,他亦无法做到了。
他决心放弃一切,修身养性去。
她二人与飞蝴暂别,回到五毒教召回所有教众。
当冷冥问及所为何事,时年只吸吸鼻子,幽幽道:“教主,想要散教。”
任霓煌不想当教主了。经营五毒教的游戏,他玩腻了。
他亦不打算让五毒教传承下去。
他只想,把这些年来取得的偌大成就悉数分给教众一个不留,让她们各自找生路、各自闯荡。他想放下一切,许会隐居山林,许会开个小店,许会红牙檀板做个词人,许会万水千山做个流浪汉。
“更也许,过段时日我后悔了,会去渊都买个小宅院,就在天师府的旁边,默默看着她。”他如是说,眼底尽是不舍,“时年,善后的事,就拜托你了……噗嗤,回顾这一生,我任霓煌,还真是没做什么。”
时年立在一侧,紧紧握拳,她亦清楚任霓煌的洒脱,他说走就走说散就散,饶是八头牛也拉不回头:“教主——”
“什么人?!”
倏然间,屋外掀起声声叫喊。一痕鲜红染了窗牖,任霓煌警惕地将稀世药方塞给时年,衣袖略过桌面的药瓶,连忙出门查看。
这一眼,一片朱色,腥气扑鼻而来。
一群皇家士兵浩浩荡荡立于五毒教中,她们铠甲战马,全副武装,似是有备而来。为首的女人轻勾唇角,用毫无遮掩的轻蔑打量他,满眼不屑:“你就是任霓煌?跟我们走吧。”
“你们!”地上一片死尸,他气得紧咬下唇,珠珠鲜血滴落衣襟洇开一片,“我五毒教,可有得罪你们皇家什么?!”
“哼,皇家,就是法,就是天!太女殿下要我们擒你,我们便要擒你!”
沈乐悠?
原来如此!
任霓煌一颗七窍玲珑心,怎么会猜不到成因,怎么会不知道沈乐悠是作何算计。
他忽地舒了口气,随即仰天大笑起来。
她拿余玖没法,所以来擒他。
懦妇!
手抚上怀中的那些淬毒暗器,他恢复往日的妩媚,摇曳生姿:“怎么,沈乐悠是看我年华将暮,将你们送上门来,好让我享乐享乐?”
微眯双眸,他一派醉眼惺忪的模样。
即便走投无路,他也绝不做她的累赘连累她分毫。
“呵,任教主,即将成为阶下囚,还逞口舌之快?”
他冷哼一声,纵身一跃,只轻甩长袖,数根暗器瞬间发出:“那就看看,最后是你死,还是我亡!”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乐悠有了思量,当即给五毒教套了个大帽子,下令通缉任霓煌,剿灭五毒教。
从白州下达命令至今,为了剿灭一江湖派别,长岭皇室竟不惜调动精骑皇师镇压。
好一个名正言顺,好一个为民除害。
他任霓煌自成立五毒教以来,从未干过什么伤害寻常百姓之事。他虽行事随意、我行我素,但五毒教满是毒医,所握之毒救了不知多少人。
若真计较起来,长岭皇室的内部钻营,就没用过五毒教的毒么?
好笑,着实好笑。
江湖有需求,五毒乃供应。如今你来讨伐我算是个什么道理?!
气上心头,再看地上教众,俘虏的被俘虏,挣扎的均被砍杀。所谓皇军,亦正义不到哪里去。
须臾,死伤一片,中了毒的、受了伤的,都是将死之人。
真真是,一场闹剧,一场笑话,一场空!
“噗——”
温热的腥红从他口中喷出,饶他任霓煌武功再高,用毒再辣,也抵不过千军万马。
“教主!”
“时年,快走!”
时年不听,一把拽过任霓煌,抛了一瓶毒气,匆遽将他推至屋中关好门,望与他一同从密道逃离。
“小九,小九……”任霓煌挣扎着,捂住心脉往嘴里塞了什么,颤抖指着屋内那只不知情的灰鸽。
时年哆嗦着将笼子摘下,一手半扛着任霓煌进入了密道。
密道连着仓库,通向长岭边界的万松镇,却因建成后很少有人进出而路面湿滑,空气混浊阴冷。
途径仓库,任霓煌吃力地一手撕下一片麻布。
“呕——咳咳——”
浓黑粘稠的血从口中涌出,他半膝跪在地上,再走不能。
“教主,教主!”
紧盯着布片,他双眸空洞,伸手沾了地上的血,颤抖着在上涂涂画画。
“教主,别写了,快走吧!”时年催促他离开却拉不动他,只跪坐在他面前。渐渐的,双眸浸湿,泪夹杂着尘埃干血留下,落了一地。
“时年,让小九,去找九辰。”
他将碎布塞给时年,用最后的力气命令她:“走,你快走!”
密道内传来铠甲相撞的声音,时年含着泪,拉着他的手不放:“教主,我们一起走……时年,时年还未报达你的知遇之恩……”
“快走!这是命令!”气急之下,他一掌将她推出,“我不行了……你去找九辰,去找九辰……”
“教主!!!”
清涕与血泪混合,时年放下手中的鸟笼,将碎布塞入怀中,郑重跪下,向任霓煌磕了三个响头。
“呵呵呵呵哈哈哈……想不到,我任霓煌,连金盆洗手都没资格……”
他艰难站起,仰头靠在密道壁上,受了极强的内伤外伤,一口腥甜上涌烧灼喉咙,被他硬生生逼了回去。
气血归胃,正如苦痛回心,云烟旧事混着闪闪摇摇的光阴,浮上脑海。
时年哭着拎起笼子走了。她知道,那一滩黑血代表什么。
任霓煌五脏俱损,再活不长,又中了那将领一剑,已是无力回天。
为了拖住最后一口气,他吞下五毒教的秘药,延长自己最后的生命,只为给余玖传信。
那药毒性极强,一刻便会将他吞噬,如浑身被刺,痛苦异常,死也无法死得漂亮。
闭上双眼,他的脸颊边,尚且有清泪两行。
那些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岁月,回想起自己为她做过的傻事,回想起有她在的春蒸秋尝,就连被血凝住的嘴角都忍不住上扬,若他能回到当初一定狠狠嘲笑自己一番。
但他,定不会阻止自己。
他活得也不短了,只可惜,没在红颜淡妆、略施粉黛的豆蔻年华遇着她,更可惜,没在国色天香、浓墨重彩的入世岁月爱上她。
凌乱的脚步声徐徐靠近,他的双眼渐黑,模糊一片。
只记得与她初见,她亦是一身玄色的衣,如这漆黑一般。但她的黑,确是亮的,好似散发出柔顺的光,刺进他的眼。
他爱她什么啊……
细细想来,他几乎是对她一见钟情。
竟如此老套吗?
不争气地抽泣着,他伸手抹了抹眼角,强压下呜咽,却摸到腥气的一片。
余玖……余玖……
我都不知道,你我这点缘分,还够不够下辈子……
万千河流归大海,终归于同。你我在阴曹地府,是不是也能相见……
你是不是把下辈子,也许给别人了?在你那儿,我可真是一点儿都讨不到好。
遇见了你,我把下半辈子都放在你身上,你几乎是我梦里的全部。但你可曾梦到我?就一回,哪怕仅有模糊的一面,我也满足了……
求求你,如果可以……
下辈子至少给我一个回眸吧。
好么……
——————
“啪”!
手中的杯盏被捏碎,冷冥将头埋在臂弯,听着时年的一字一句,心痛如斯。
“沈乐悠是个魔鬼……”时年哽咽着躺在床上,“冷冥,你不能独自去找她,她也许正等着你去找她,她也许设下了千万埋伏、天罗地网,只等活捉你!你,沈乐清,都是她威胁九辰的把柄!”
冷冥死死揪住自己的头发,无话可说。
她若去了,往好了说是被俘虏,往差了说是送死。
但她怎么能抛弃一生挚爱,在这里苟活?!
“冷冥?”时年不安地望着她,生怕又疯一个。
抱臂站起,冷冥轻笑一声:“放心,我定不会是一个人。”
时年满面疑惑,只听她徐徐道:“九辰会来的,你帮我照顾我的孩子,等她来了,你告诉她,我在白州等她。”
“冷冥?冷冥!”时年惊讶地盯着她放下孩子,在它熟睡的粉嫩嫩的脸蛋上留下轻轻的一吻。
她不舍地轻戳襁褓中婴儿的小手,孩子睡得熟,还以为爹爹娘亲都在身边呢。小小的嘴唇边吐出白白的奶,她伸手擦了,将月婵抱到时年的床边。
“冷冥……你和沈乐清若是没了,孩子怎么办?!”
“对不起,”她忽跪下,朝她磕了头,“时年,请你帮我照顾好孩子,等我回来。若我回不来……九辰也定能回来。”
她这赴死的决心,让时年惊叹。
“疯了,都疯了……一夕之间,都疯了……”
自此,冷冥头也不回出了医馆,消失在大千世界。
——————
“知道了。”
余玖听罢,深吸一口气。她接过月婵,脸上方露出笑容。
这孩子她是第一次见,白白胖胖,粉粉嫩嫩,一身奶香。她不认生,尽管从未见过余玖,在余玖怀里依然开心地笑,兀自吃着手指,好奇盯着她。
多好看的孩子啊,眉眼漂亮清秀,像沈乐清。嘴巴和鼻子倒是像冷冥,紧抿的时候好似在生气。
“你照顾好它。”将孩子还给时年,她坚定道,“在这里等我,我定回来。一定。”
穿越山河浩瀚,余玖一路向东北方向而去,累坏了两匹马方到达白州。
白州,她不是没来过。
在长岭与冷冥游荡的那四年,她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白州。距离这里最近的是大月朝时的都城京城,五毒教的据点在那,旁边有荣余镇与万松镇。
这白州,还是当初的模样。然物是人非。
做杀手时,她与冷冥经常在一名叫翠云阁的青楼交接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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