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可饶了我,你正直风华,难不成咱们玉生烟的客人都瞧不见不成?”卿容笑语走向美人。
“偏你会说话,我这个年纪那还有什么风华可言,不过是仗着年长,比那起子小姑娘通透些罢了。”话虽这般说,明煦还是注意到了云娘眉眼弯起的弧度更甚。
“这位小公子一直瞧我,可是有话要说。”云娘突然转向明煦。
“姑娘风华惊艳,是我失礼了。”明煦上了最后一节台阶,开口道。
“我猜你心里在想我的年纪。”众人进了门,花魁娘子第一句朝着明煦,语笑嫣然:“不妨说说看。”
额,明煦哑然,真是敏锐,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在少女十二三岁就迎客的情况下,花魁娘子也不会年纪太大。但眼前这位明显是例外。
花楼里的姑娘,便是再高的才情,若是貌不惊人,客人也不会买账,何况是花魁娘子,是以云娘之貌,确实难得,况她应是读过书的,气质非常。
“姑娘家的年纪,我是猜不出的,大抵都是十八岁?”明煦行至圆桌前坐下,抬首扶额。
云娘顿时掩唇而笑,走到对面坐下,“我瞧公子年纪不大,倒是生了一副讨巧的嘴,和着这幅样貌,怕不是又是一位卿公子。”
“我与卿大哥不同。”明煦摇摇头,移开视线,把弄掌上的茶杯。
云娘低头掩饰唇角转淡的笑意,不再接他的话,转而招呼华章:“这位公子如何称呼?可是头一回来咱们这儿?”
华章正不淡定明煦风月常客的表现,这厮明明也是头一回,咋就这么稳呢?忽然被招呼,忙伸手一礼,语调些微迅疾:“姑娘客气,我姓华,姑娘随意称呼罢,倒是凑了巧儿,与卿容见了咱们花魁娘子。”
“唉”,卿容扶额,这两个呦,默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茶,“云娘,我走了两载,竟没有好酒么?”
“哪能没有,每年秋凉都酿了的,来我这里寻酒的只你一个,倒是存下了不少。”云娘说着掩唇一笑,竟是十二分的风华。“我去取来。”
等云娘取了自酿的酒来,妈妈便也带着几位姑娘们进了门,风韵犹存的美人抱臂倚在门口:“这几个是咱们楼里新来的,词曲歌舞拔尖儿,我私想着三位公子再风雅不过的,便带了过来教公子赏一赏。”
玉娘朝着站成一排的姑娘们一指,“都是娇娇怯怯的好模样,公子们瞧瞧?”
“自是瞧得。”
“如此便好,姑娘们仔细招待。”玉娘吩咐了一句,倒是走的爽快。
妈妈合门离开,屋内一时有些沉默。明煦瞧着新来的几位姑娘屈膝向客人行了一礼,尔后各自散开,在桌前的空地上席地而坐。
“公子可有想听的曲目?”坐在中间的姑娘抱着琵琶,垂头轻语。
她声音清浅,似在问询,又似自语。
“没有想听的曲目,姑娘弹起那首便是那首罢,若是不想,不弹也可。”明煦隔着桌子瞧着那姑娘微垂的眉眼,说出这样一句来。
屋内几人闻言皆看他,倒是无人开口。
怀抱琵琶的姑娘闻此也微微抬起头看了明煦一眼,没答话,垂首信手拨弄手中的琴弦。
明煦在兰亭书院随徐先生断断续续学过两年琴技,外出游访时也见过不少琴艺大师,便是他自己,也算得上小成。
琴器说不上一通百通,但大多还是相通的。女孩子一拨弦,不过三两声,便叫明煦端正了身子,倒没听出是什么曲子,约莫是自己谱的。
曲调由浅渐深,似静水深流,又似平淡无波。终与这暗香弥漫的房室格格不入。
身后相和的女孩子们亦有些怔愣,微微凝滞了一下,便迅速跟上。
“若非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如此曲声出自一十四五岁女孩子之手,当真天纵。”卿容在明煦口出惊语之后便停了与云娘的交谈,侧了身子细听。
“假以时日,必成大家。”
明煦点点头,确实难得,这姑娘的琵琶水准已经进入技巧的阶段了,应该是从小练起的。
听着两个男人的话,陪坐一旁的云娘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低头似有轻叹:假以时日,可惜未有时日呀。
“云娘笑什么?”华章注意到花魁娘子眼角的几分嘲讽。
“约莫是笑一代新人胜旧人?”云娘以掌托腮,朝着华章眨眨眼,露出几分娇憨来。
“啧。”华章倒回椅子上,两腿交叠翘起,盯着云娘打量,似是第一次见她。
“公子又笑什么?”
“约莫是笑美人笑我好笑?”
“公子说笑了,不若听琴罢。”
于是听琴,两曲过罢,酒足饭饱,已是子夜。
……
三人离了正热闹的楼阁,漫游在街道上,夜风徐徐,吹散了些许的酒意。
“我瞧你对那花魁娘子有几分情深义重,缘何不带在身边?”华章将手搭在卿容肩上,调侃道,“俗话说,红袖添香夜读书,解元郎与花魁娘子,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不是?”他似乎已经忘了好友婚期将近。
“依我看,卿大哥若是有几分情谊的娘子便带在身边,怕是能堆出个玉生烟来。”经过这一遭,明煦算是看明白了,卿容怕是风月场上的常客,眠花宿柳在外。
“哪里这般容易,想带走也得问问人家姑娘的意愿不是?”卿容将华章掰下来,言笑寻常,叫人看不出真意。
“竟是不愿意?”华章退开一步,惊讶道。
“可是有情人?”明煦也有些意外,猜测道。
“华兄与明兄弟观之此夜玉生烟如何?”卿容不答反问。
“规矩不错。”华章摸了摸下巴。仔细想来,可不就是规矩吗,楼里姑娘沉默的不像是间妓馆,所言所行更是像点卯交差一般。
明煦默然,规矩一词对一所青楼来说绝非什么夸赞之词,但所言非虚,说实话,他或许对此行青楼的期待值过高,现在有一种不过如此的失望感。
“云娘她们都是官妓,闺秀出身,规矩岂能差了。”卿容笑。
江南粉红业发达,不仅有分明的青楼规格,官妓与私妓亦分的明白,同其他地方一样,私妓居多,至于闻名四海的扬州瘦马,更是少见,其培育方法是秘方,不可轻易传出,大多是官员秘密养在别院之中,以备需要,寻常不得见。
“这便是你与那花魁娘子的理由?”官妓却是轻易不能赎的。
“只是其一,吾友不知,云娘本为妇人,丧夫后独居庵堂,后蒙遭不幸,沦落至此。”卿容叹了口气,“她自己做了花魁时便说不再许人,不愿被赎,此生再不为别家妇,要做一辈子的姑娘。”
倒不是寻常故事,明华二人第一次听闻,有些沉默。
“不为妇人么。”明煦默念。
“也算是求仁得仁,云娘大概是那座官楼里最坦然不过的,是以她才以“不过虚长了几岁”自称。”
卿容觉得云娘的花魁娘子是当之无愧的,她的透彻是经过红尘俗世的大彻大悟,常人不能及,故而追捧罢。
“或许云娘亦非她本名?”华章忽地发问。
“确实非本名。不过我亦不知晓她的真名姓。”卿容记得自己当初也问过这个,彼时那个尚还有几分灵慧果敢的姑娘红着眼眶说云娘是她给自己取得名字,提醒自己也曾为云。
不过到底不同了,无情最是风月,容颜未变,心却老了。
第47章 黛玉心事
起伏过后便是寻常, 不同于翻年便是会试的卿容,乡试过后,明煦进入了较为平稳的书院生活。
读书习武,烹茶酿酒, 看花听雪又是一年春。
京城, 贾府。
这日, 正值黛玉房中歇午觉, 紫鹃在廊上做针线,才打了个络子,就见宝玉远远地朝这边来。
朝屋里瞅了瞅。怕惊了黛玉的觉, 紫鹃放下手上的活计迎了上去:“这天儿冷得很, 宝二爷来做什么, 可仔细着些别病了。”
“我听她们说, 林妹妹病了, 过来瞧瞧她。”宝玉捉住紫鹃的手, 带着几分急音道:“林妹妹近年不若小时体弱, 便是那病呀灾呀也不见得, 如今一倒,怕是重的紧, 你竟也不与我说。”
“算不得病, 这两日倒春寒, 夜里惊了风, 白日里便带了几声咳,喝上几服药便好了。”紫鹃说着抽回了手,“只可说话, 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 叫人见了不尊重,仔细那起子背地里说你。”
“那便好,林妹妹可是在午歇?我进去瞧瞧她。”宝玉有些讪讪的收回手,就往房里走:“自打过了元宵,我就不曾见过林妹妹,时气不好,她也不曾去姐妹处玩。”
见他自顾自往里走,紫鹃赶紧拦在前边:“才说的话,宝二爷就忘了?如今我们姑娘渐大,便是表兄妹,也不好常见的,宝二爷既问过了,便回去吧。”
“姊妹们都在园子里住,独林妹妹搬在外头,今日竟是见上一面都不成了么?去叫那姓明的来,说说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宝玉本就被紫鹃的软钉子碰的心里不舒坦,现下被这么一拦,顿觉难受委屈的很,干脆胡乱坐在了地上。
“规矩是老祖宗定下的,提别人做什么,宝二爷年纪也不小了,日后若是娶了亲,难不成也这般言行不成?”紫鹃冷笑。
“好端端的你提这作甚?”宝玉不解,紫鹃分明话里藏着话。
“二爷也是定亲的人了,往后说话也顾忌些,碍着我们姑娘的名声。”紫鹃看着宝玉这幅不知事的模样就来气,话语便不做修饰。
“话从何来?怎么就定了亲?定了谁?”宝玉惊问。
紫鹃见他神色不似作伪,道:“年里听老太太说的,要定了琴姑娘,近日里疼她呢。”
宝玉听了转悲为喜,笑道:“都说你灵慧,我看是个傻得,不过是句玩笑话,竟当真了,琴妹妹已定了别家。”
“果真如此?倒是我误会了。”紫鹃没想到有这么一句,倒是自己莽撞了,不禁有些羞赫。
“林妹妹可是为此恼我,这才不见?”宝玉已想到了别处,不禁喜道,原她还是念着我的。
“婚娶之事,我岂会拿来与姑娘说嘴!”紫鹃见他因为自己误会黛玉,又急又恼。
“那便是不知了?”宝玉喃喃,一悲一喜之下,宝玉有些呆呆的立在廊下,瞧着廊前的几片竹叶子,恍惚记得潇湘馆也是有一丛的。
“自是不晓得。”紫鹃跺了跺脚,干脆携了针线进屋去。
一进门,就见黛玉在塌上坐着,应是醒了有一会子了。
“姑娘?”紫鹃试探道。
“你与我倒杯茶来。”黛玉吩咐了一句。
紫鹃走到桌前摸了摸茶壶,倒了一杯递给黛玉。
“琴姑娘书礼皆识,性子是极温和妥帖的,又与宝玉年岁相当,配他也是好的。”黛玉摩挲着茶盏,叹了一口气。
“姑娘,宝玉说琴姑娘已经定了人家。”紫鹃提醒道。
黛玉一怔:“真是痴了,好在只你听了,不然又是一桩是非。”
“姑娘怎么了?方才睡下,可是魇着了?”紫鹃担忧道,姑娘今日有些不同寻常。
“不过是觉得恍然,不觉间姊妹们也都到了说亲的年纪了。”黛玉将茶杯递给紫鹃,侧身躺下。
闭上眼脑子里是方才被打断的梦境:明哥哥带着扮做男装的她在姑苏兰亭书院游赏,仔细与她说书院的每一处花木,带她去拜访师长,参加同窗间的诗会。还说以后老了致仕归乡,就学先生留在书院里教书,顺便给她谋个女先生当当,美其名曰夫唱妇随。她正要开口笑他,便惊醒过来。
黛玉轻抚脸颊,自爹爹走后,许久不曾梦回故里了啊。
“姑娘?”见黛玉睁开眼,紫鹃笑道:“姑娘既然提早醒了,这里还有件事儿说与姑娘。谢三奶奶捎了信儿来,说是有了喜,近日思念姑娘,姑娘若得了空,可去瞧瞧她,说上几句话。”
“明姐姐有喜了?”黛玉惊讶道。
“是,晌午来的信儿。”紫鹃笑道。
“如此我得去瞧瞧她,紫鹃你晚间与外祖母说上一声。”黛玉坐起身来:“既然托人带了口信,那便后日去吧。如今凤姐姐闭门养病,我一会子去三妹妹那里一趟。”
……
到了晚间,贾母听闻黛玉要出门访友,当即便允了,又吩咐人给明睐备份礼,待紫鹃走了,老太太叹了口气:“明丫头自打出了门子,与玉儿来往便少了,她又自个儿住在外头,日子难免过得清了些,本就仙人般的人儿,不该叫我养的愈发没有人气儿。”
“老祖宗可别这么说,您疼惜林姑娘,我们都看在眼里呢,只林姑娘生来就是清凌凌的一个人儿,老祖宗还能养成琏二奶奶不成?”鸳鸯站在贾母身后捏肩,笑劝道。
“好你个狭促的,凤丫头近日里养病,竟也招了你不曾。”贾母被逗得一笑,笑完又摆摆手:“你们莫哄我,我这心里都清楚,玉儿那丫头性子清僻,这么些年我也没给她掰回来,终究是在心里掖着,外人说的再好,什么姑射仙子都是嘴上花,那个是喝风饮露的。”
“老祖宗说的是,可咱们也没见过仙子去给人拜访道喜不是?”鸳鸯笑道。
“你呀,那句话都不落地。不过出门走走也好,她们两个玩得好再好不过了,明丫头是个有福的,待玉儿真心实意,玉儿日后出了门也有个帮衬。”贾母想到近些日子的思量,感叹道。
“春日里不宜闷着,三姑娘管着府上事,宝姑娘也是常常帮着出谋划策的,姑娘们不似往日清闲,林姑娘倒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去处。”鸳鸯避重就轻。
“说起三丫头管事,她可有去寻凤丫头?”贾母似不经意提起。
“怎么没有,常常取经呢。”紫鹃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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