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元冽离开皇宫,离开齐月盈的陪伴后,自己度过的第一个晚上。
其实齐月盈还是有些担心他的,怕他睡不好,怕他做恶梦,怕‘元冽弟弟’醒来,见不到她,又会哭闹。
不过她提前跟他说过了,如果夜里觉得不好,就派人来叫她,反正归义侯府离皇宫只隔了一条街,她过去也并不麻烦。
但她提心吊胆的等了一晚上,也没有任何动静。
第二天上朝的时候,看到元冽站在文官那一列的最末,她的心才稍稍安了。看起来昨夜很平稳,他没出状况,也没犯病。
可是这样的安心只持续到上完朝。
散朝之后,她留元冽到御书房说话,结果一走近,就发现了他眼底的青黑。
他昨晚并没有睡好。甚至很有可能压根没睡。所以他的精神看起来也有点不太对头。
“哥哥昨晚没睡好吗?脸色这么差?”她亲自奉了一杯温补的汤饮给他,然后坐到了他旁边。他现在的身体不宜饮茶,所以她都是给他喝御医配好的汤饮。
若是以往听到她这么说,‘元冽哥哥’会笑着跟她说‘没事,别担心,昨晚因为什么什么才没睡好,以后不会了’之类的。
如果是‘元冽弟弟’,则会一脸委屈,眼含水光的控诉她‘你不陪我,你说话不算话,你明知道我口是心非你还不心疼我’之类的。
但是此刻的元冽,好像既不是哥哥,也不是弟弟。
他虽伸手接过了她的茶,可是脸上却仍旧冷漠的没有一丝表情。
他的背脊挺直,御史官服穿在他身上倒像是煞气腾腾的盔甲一般,整个人像极了战场上杀人如麻不苟言笑的冷面阎罗。
不,他不是像,他就是!
如果不是他这张脸长得太好看,恐怕小孩看到他会直接吓哭。
“昨晚回去之后,头疼了,就没睡,睡不着,也怕睡着了会控制不住自己,作出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他的声音很低沉,冷冷的,没有什么感情,可想而知,他现在应该仍旧在头疼,只不过是在强忍着。
这应该就是他说的,那种因为头疼而只想杀戮的状态。
他从昨晚起就一直是这样了吗?
齐月盈忍不住担心,小心翼翼的问他,“昨晚有人惹你生气了吗?”他说过,被激怒之后,才会头疼,才会杀人。
“嗯。”
“是谁?”
“一个无关紧要的死人。”他只简单的解释了一句,想到昨天黛丽丝说的那些混账话,他的头疼更严重了,眼前忍不住一阵阵发黑。
齐月盈不再追问这件事,“那你的头疼怎么缓解?你一直这么撑着不睡,难道要一直疼下去?”
“忍忍就过去了。没关系。”他嘴上淡漠的说着,可是捏着茶盏的手却骨节泛白。可想而知,隐忍的滋味有多难受。
齐月盈一阵心疼。
然后把他直接带到了自己的寝殿里,又命人备水,给他泡了个药浴,还在寝殿里点上了缓解头疼的安神香,她原本还想让御医来给元冽针灸一下,但是考虑到元冽这种时刻想杀人的状态,心疼了一下御医,还是没让他们过来。
元冽泡过一个药浴,全身紧绷的肌肉都放松了不少。他拒绝了奴婢,自己给身上几个重要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他年轻,常年习武,内力深厚,所以哪怕重伤成那个样子,复原能力也是极强的,否则凭他受伤的频率,他早就死在西域战场上了。
再加上之前十几天一直被御医用最好的药膏和汤药调理着,现在他的伤口基本都已经结痂了,比御医估计的恢复周期要快了一多半,估计再有半个月,这些皮外伤就能好个七七八八了。
收拾好自己之后,他便回到了齐月盈的寝殿。
齐月盈让他靠在躺椅上,回忆着那天柳媚妩给她按/揉头部穴位的手势,给他轻轻的按着。
元冽尽管头很痛,气场很冷,一句话都懒得说,但他很听话,哪怕眼前一阵阵发黑,哪怕胸膛里那头想要杀戮的怪兽在来回撕扯他的心脏,他也仍旧忍耐着,压抑着,她让怎样就怎样。
不知是安神香的作用,还是她本身馨香的作用,他闻着这寝殿内不知名的,却很让他感到熟悉安心的香气,渐渐的,头痛就减轻了。
齐月盈偶尔会和他说一句话,声音也是放的很轻柔。
他有时候回一个很简单的字,表示自己听到了,但还是不想说话。
按着按着,他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终于睡着了。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
然后起身,坐到屏风后的书案前,开始批折子。
这是她刚刚吩咐人拿过来的,元冽这种状况,她还是不要走开的好。最好能让他一睁眼就看到她,他的情绪才会安稳。
可是她每天也有很多事要做,折子是必须要看,必须要批的。
为了陪伴元冽,她已经好几天都没去看阿弥了。他几乎占据了她除了上朝和处理国事以外的全部精力,她也很无奈,但没办法,只能盼着他快点好起来。
元冽这一觉睡了两个时辰,他幽幽转醒之际,发觉全身很轻松,头也不再疼了。
他听到她的呼吸声,闻到了她身上独有的那种馨香。
略微侧头,便看到了正坐在书案前批阅奏章的她。
她似乎坐了很久,脖子有些发僵了,但她只是略微活动了一下肩颈,就继续看。
她没有发现他醒了,但她却坚持在这里陪伴他。
他曾经说过想要一醒来就能看到她,然后除了第一夜之外,她真的每次都尽量让他醒来就能看到她。
元冽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满满的。
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说,只是这样看着她,他就有种岁月静好,别无所求的幸福感。
就好像被冬日里暖暖的阳光照耀全身,原本包裹着他的黑暗冰冷全都消失不见,在他内心深处嘶吼拉扯的怪兽也沉睡了。
世界真安静,真好。
他的唇角不由自主的扬起,忽然觉得很值得。哪怕只是为了这一刻,他也觉得值。
他的执念是对的,哪怕是万丈深渊,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要不顾一切的来到她面前,因为这世间能够让他觉得温暖幸福的人,只有她一个了。
他不会放手,他会牢牢的抓住她,占/有她,让她今生今世都属于他。
这么短短的几息时间里,他好像什么都想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在看着她,微笑,发呆,心满意足。
齐月盈不经意的抬起头,就见他正微笑地看着她。
“诶呀,看来醒来的是哥哥。哥哥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元冽坐起身,只觉得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他走到她面前,“不疼了,现在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谢谢你,圆圆。”
“我们之间就不要谢来谢去了。阿琮阿臻就不会跟我这么客气,哥哥你也别总说谢了。”她放下手中的奏折,笑的眉眼弯弯。
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所以她在他面前总是尽可能的温柔,生怕他会因她不经意的忽略而伤心伤神。
他伸出手,替她按/揉肩颈,“累了吧?歇一歇。刚刚就看你一直在活动肩膀。”他的力道轻柔适中,很大程度的缓解了她的疲劳。
“还有很多折子没批完。哎,以前没经手过这些,我竟不知道,每天看折子批折子是件这么累的事。这个国家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事全都汇集到折子上,然后递到我的面前,我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怪不得以前萧家皇帝要设司礼监,我还觉得是他们太懒,现在我被逼的也想偷懒了。”她小声抱怨,其实也就只是抱怨,她再想偷懒,也不会真的偷懒,更不可能恢复司礼监,她就是要把至高的权利捏在自己的手里,谁都别想染指!
元冽温柔的问她,“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有。”她说着,从那高高的几摞奏折里抽出了十几本,“这些就都让我很为难,头疼。剩下的三分之二还没看,估计里面也还有很多让我头疼的事。诶呀,不能想,光是想我都觉得头疼。”
她向后一靠,后脑刚好靠进了他的胸膛里。
他低声轻笑。她这是不由自主的在撒娇呢。小时候她就是这样,每次有什么难事烦事,就会找齐昇撒娇,齐昇若是不在,或者她不想告诉齐昇,她就会来找他撒娇。
那时候他是她眼中最可亲最厉害的大哥哥,他疼她宠她喜欢她,她一撒娇,他就会忍不住帮她把所有事都做了。
这次归来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享受到她久违的撒娇呢。一开始是她在防备他,还不能恢复儿时对他的信任,后来则是他的情绪身体都非常糟糕,让她无法生出依赖信任之感,她下意识就把他当成了需要照顾的弱者,怎么可能会对他撒娇?
此刻不同了,或许是她真的太累了,或许是他此刻的情绪表现非常稳定,声音也太过温柔,她不由自主的就重复了小时候的习惯,把难题丢给他,撒个娇,让他帮她把难题解决了。
这是所有受尽宠爱的小姑娘的本能,与生俱来,炉火纯青,不由自主。
听到他的笑声,感觉到他胸膛的触感和温暖,她不由得一僵,随后意识到自己这个举动的不妥。
她已经不是小时候了,他们都长大了,既然说了要兄妹相称,那有些距离就要注意保持。毕竟现在他没有犯病,不是那个躺在/床上浑身是血,脆弱难过的随时要死掉的模样了。
于是她马上就想挺直背脊,重新坐好。
元冽却像是早就料到了她的动作,直接用手摁住了她的肩膀,继续揉,“别乱动,再按按就好了,不然你以后会越来越酸痛。”
她眨了一下眼睛,又忍着在他怀里待了一小会儿,便将他的手推开,“好了,我已经不酸了。哥哥你饿不饿?我陪你用午膳吧。”现在都下午了,用午膳的时间早就过了,她也一直没吃,为的就是等他。
元冽从善如流的放开她,“再等等吧,直接吃晚膳好了。现在,我来帮你看看这些让你为难的折子。”
他说着,走到她的旁边,伸手将那些折子全都挪到他的面前。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又流畅。看似自在随意,其实心中却存了试探。
齐月盈现在对权利看的非常紧,从她废除司礼监,以及事必躬亲的态度就能看出来。虽然她也曾试图放权给李岩,可是李岩这个人......才能有限,齐月盈也并不是完全信任他,所以才会导致她现在一天比一天累的局面。
他在做这些的时候,余光一直都在打量她的神色,但凡她皱一下眉头,或者神色稍微有异,他便会停下。
如果她现在仍旧非常介意他触碰她的权利,他就会收回自己的手,继续蛰伏,等待下一个时机。
他倒不是图谋她的皇权,他图谋的从来都只是她。他是真的不忍心看她这么累,所以才想帮她分忧。
好在,齐月盈全程都没有皱眉头,那副听之任之的信任姿态让元冽心中非常受用,也非常欣喜。
如果不是真的信任他,她怎么可能让他动她的折子?
心里一高兴,元冽的聪明才智就发挥的更充分了。
他不过用了半刻都不到的功夫,就将齐月盈面洽的九十八份折子分成了好几摞。
齐月盈知道他自幼聪慧过人,能够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时隔多年,再次见他施展如此神迹,她仍旧忍不住叹为观止,元冽哥哥真厉害!
元冽指着面前分成五摞的折子跟她讲,“你现在摄政,每天都有一堆新折子送上来,这些折子杂七杂八,看似混乱繁杂,但是真要细分起来,也不过就是几大类。”
然后他便指着她左手边第一摞折子,“首先,最没用,也是数量最多的,就是这一类,请安折子。这是各地官员例行送来的,一百句里有九十九句都是废话,不是在给自己歌功颂德,就是在给你溜须拍马嘘寒问暖。这种不用理,甚至不用花时间看,下面递上来之后,你只写上个‘阅’自就好了。”
齐月盈点头,表示受教。
元冽指着她左手边第二摞折子道,“还有这种,这是报丧的。这类折子一般都是告诉朝廷,我们当地又有那些官员死了,伤了,残了,病了,不能办事了,要告老还乡了,请朝廷再派个人下来吧,不然我们这边撑不住了,出了事可千万别怪我们呀!其实主要就是为了推卸责任。”
齐月盈被他逗趣的语气逗笑的,她好像又见到了小时候那个非常促狭的元冽。
元冽:“说他们报丧,是因为他们一般说的都是坏消息,除了地方官员的生老病死之外,当地发生什么坏事了,发大水了闹瘟疫了,有悍匪作乱造反的等等,总之,就是把坏消息传递给朝廷,然后向朝廷求助,求助的范围,也无非就是那么几个,要人,要钱,要粮,要兵,朝廷如果信了他们,给了他们想要的,他们极大可能会趁机捞一笔,要是不信,就会派人去查,然后再和地方官员扯皮条,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等到朝廷终于和他们把事情商量出个结果了,这事早耽搁了。”
“那怎么办?”她也很苦恼这个问题。朝廷中许多规矩流程是不得不走的,而地方灾情祸患,又全都是等不得的,稍有疏忽,便会酿成大祸,百姓会变成暴民乱民流民,他们会饿殍遍野,会易子而食,会趁机作乱,总之,非常非常的麻烦。
“不怎么办。”他很简短,又很无赖的给了一个回答。
齐月盈有点懵,“不怎么办?那这些问题不解决吗?”
他笑了,带着那种夫子看学生的目光看她,“你想怎么解决?”
“当然是从根本解决啊。”她回的非常理直气壮,“例如,缺人给人,缺粮给粮,缺钱给钱。总之还是要快把问题解决掉的好。尤其是闹灾的时候,不能让百姓忍饥挨饿啊,没东西吃,他们会造反的。”
元冽:“在我泱泱华夏的千年历史中,你见过有哪些朝代,是因为百姓造反而灭亡的?又或者说,有那一次成功的造反,是由目不识丁,手无寸铁,食不果腹的百姓主导的?”
齐月盈仔细努力的回想:“......好像,还真是凤毛菱角。”目不识丁的百姓,就算能够一时奋起,也很难最终成事。他们不具备改朝换代的能力,而且大多数百姓在造反的过程中,会被富贵权利迷了眼,有时候朝廷一招安,就投降了。他们更愿意享受眼前的富贵,而不是用身家性命去拼一个未知的万世江山。
“所以你为什么要怕百姓造反?他们造反又能怎么样?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元冽谆谆善诱,他非常享受这样的时光,喜欢她看着他时,信任依赖又崇拜新奇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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