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明,此人是前朝余孽。亦是荣禄班中人。
一道圣旨降下, 彻查荣禄班, 将荣郡王打入死牢, 荣禄班京城第一班的牌子被摘掉,戏子们被盘查拷问后, 各奔东西另寻生路。
荣蝶生,一朝皇亲国戚, 沦为阶下囚。
皇太后替他求情,终于在关了数月后,荣蝶生被赦免死罪, 贬为庶民,抄家充公。
树倒猢狲散,荣禄班鼎盛之时,挖走了不少其他科班的台柱子,班里人仗着荣禄班有皇亲国戚撑腰,处处抢人饭碗,早就引起了众怒,这下荣蝶生刚刚出狱,就被带去了精岳庙。
荣蝶生衣衫不整的坐在地上,嘴角却微微上扬,颇为高兴的样子。
“第一条你欺压同行,第二条你不敬师长……第十条你灭人生路蛇蝎心肠!这十条罪,今日我精岳庙定要将你除名!”精岳庙庙首痛诉着荣蝶生的罪行:“你可承认。”
“承认,”荣蝶生笑的依旧灿烂:“这人情冷暖凭天造嘛,本…我也看的不差分毫了呢…”
“来人!勾去他名字,打碎他挂牌!”
“慢着!”人群里面有人大喊:“还有呢!”
说着,人群里面推推嚷嚷的,水生挤了进来,旁边跟着杨荣升,杨荣升躲躲闪闪,不敢看荣蝶生。
“哟,小管家,怎么着来告我?”荣蝶生面色不变,只是看向水生手中发网时,面色有些发白:“水生?”
“庙主!”杨荣升突然跪下来:“我想说明白一件事情,水生的发网,当年并未被他毁去,他是被冤枉的!”
此语一出,满座皆惊。大家都想起来十几年前的荣禄班的头路旦角儿水生,一次意外,传说他自剁发网扬长而去,永离梨园,后来落魄,又重操旧业不得已在野班子拉三弦混饭。
当年的事情…
荣蝶生脸色有些发白,杨荣升不敢看他:“莲公子,水生对我有恩…这发网…是我从荣郡王…蝶生房间中偷出来的…”
堂上安静了一下,马上喧哗起来,荣蝶生闭上眼,想逃避这一切,突然一个臭鸡蛋砸过来:“不要脸!”
眼看臭鸡蛋要砸到他脸上,荣蝶生干脆不躲,意想不到的疼痛没有传来,他一睁开眼,水生护着他,接下了臭鸡蛋。
“水生?你什么意思!”庙首皱眉。
水生苦笑:“习惯了,少爷。”
荣蝶生浑身一颤:“谁是你少爷!”说着,有些歇斯底里:“谁是你少爷!你假惺惺做什么!你以为你处处让着我!你以为你是谁!”
“你不过我家里一个贱奴!荣水生!”
庙首神色凝重下来,他从来不知道水生的姓,现在一看,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他淡淡开口:“你们可是要私了?”
“是。”水生开口。
“去你的私了!”荣蝶生几欲发疯:“你假惺惺给谁看呢!谁不知道你水生大好人啊!你宽宏大量你德艺双馨,我呢!我目中无人我仗势欺人!”
“少爷,”水生无奈要去扶他。
“滚!我不再是你少爷!”荣蝶生冷笑:“我现在不再是郡王了,你也犯不着奉承着我,是我害的你,什么坏事都是我干的,你赶紧滚,离我越远越好!”
“我知道,”水生一脸坦荡:“少爷,当年的事情,其实我一直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我的发网,你也不忍心毁他。”
“不忍心?”荣蝶生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我现在毁给你看看!”
“少爷你别闹了!”水生有些生气。
荣蝶生一愣,突然眼睛一红:“闹,这么多年,你一直当我是闹…”
“小时候我要学唱戏,你当我闹,回来我要上台,你当我闹,这么多年,你一直当我,是闹。”
“荣水生,你就没有正眼看过我。”
水生一愣:“我没有…”
“你没有?”荣蝶生红着眼睛冷笑:“是,你没有,你唱的好,你风生水起,你不过嫌弃我,连让我给你胯刀你都嫌弃!”
“我没有!”
“没有,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唱!”
“少爷,你是郡王…”
“郡王,现在不是了,你就看我笑话吧,这个可怜人,当个皇亲国戚不好好当,现在把什么都作没了。”荣蝶生大笑起来:“你拿着发网走吧!那么多戏班等着要你呢!”
“少爷你呢?”
“我?”荣蝶生微微一笑:“你管我?”
“我什么时候,”水生眼圈发红:“没有管过少爷!少爷,别倔了,我带着你走吧,我们南下,去天津卫,去南方,你喜欢唱,我再不拘着你,我给你挎刀,你开开心心的唱…”
荣蝶生愣住了,水生叹口气:“少爷,你一辈子都是少爷,我只是水生,不是荣水生。”
荣蝶生愣愣的看着他,水生看他苍白的脸无神的目光,轻轻抱住他:“少爷,醒醒吧,我们回去,去唱戏,好不好?”
荣蝶生沙哑着嗓子,目光呆滞:“好…哥…”
水生一颤,微笑:“不是哥,都说了,我不是荣水生,是水生。”
荣蝶生躲避他眼光:“现在,姓不姓荣,已经没有意义了。”
“是啊,少爷,我们走吧。”水生背起浑身无力的荣蝶生,在一堂人各色的鄙夷好奇注视下,坦然离开,轻轻的对背上昏昏沉沉的荣蝶生一笑,再朗声对堂上人朗声道。
“众位,江湖有缘,水生走了。”水生微微一笑:“既然京城容不下少爷,那水生此生此世,再不入京城。”
荣蝶生眼皮微微一动,最终还是沉了下去。
精岳庙里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已经离去,水生带着荣蝶生一走,大家吵吵闹闹的骂起来。
“孬种!到现在还护住那个王八蛋!”
“被算计那么多年,都不计较,我看啊,水生真是个傻子!呸!傻死自己活该!带着荣蝶生走,看他们不饿死去!”
“饿死也别死在京城,脏了京城的地!走走走!回去唱戏!气死个人!什么人啊这是。”说着,人四散了。
精岳庙庙首皱眉看向杨荣升,杨荣升知道他想问什么,上前低声道:“非是水生傻,水生哥原来,叫荣水生,是府上的…一个丫鬟生的儿子。和郡王…蝶生是见不得人的兄弟…当初水生红了,郡王给他挎刀,郡王心里不甘心啊…”
“本是同根生啊…”庙首叹口气:“算了算了,散吧,各有因缘。”
杨荣升答应一声,低头走了。
水生走了,没人留他,一个是因为他带着人见人打的荣蝶生,一个是因为没有人想留一个竞争对手,水生收拾妥当,去了一趟莲曳家。
耶溪正在给莲曳讲课,他字学的差不多了,加上寒冬将至,怕他手上冻疮复发,就让他开始背书,四书五经里面的重点先画出来,让他天天背。等开春了再去文家听学。
可怜莲曳,天天胖大海薄荷泡着紫砂茶壶抱着都救不了他嗓子。邱公公天天打趣他,说他早晚也得被耶溪霍霍出太监嗓子,沙哑尖细。
水生来的时候,下了隆庆十一年的第一场雪,他看着莲曳穿着孔雀金裘,长身玉立,站在长长的玉石栏杆旁,沙哑着声音读书,看了好久。
他听不懂,但是听的如痴如醉,直到侍卫来赶人,他才反应过来。
莲曳听见有人喊他,出门来,看见素衣素袍的水生,把他拉进来:“水生叔,进来吧。”
“我不进去了,”水生苦笑:“我要走了。你和你娘好好的,当年我答应你爹,好好扶养你长大,如今你好好的我也放心了,还完一门债,现在我要去还另一门债了。”
“什么债?”莲曳皱眉,想起来几天前发生的事情:“荣郡王…荣蝶生对你有恩?”
“我本他仆人,也可以说是他哥哥,我娘,原是郡王府婢女。”水生淡淡一笑,笑容里满是苦涩:“我答应过老郡王,好好看着他,不让他受一点点的委屈艰难,我离开他十二年,现在他落难,是时候回去了。”
莲曳沉默:“你们要南下。”
“是啊,”水生叹口气,呼出的气一遇见冷风,马上变成白雾被吹散:“下天津。”
“你娘该起来了吧,我走了,莲曳。”
莲曳看向他,目光深重,解下身上的裘衣,披在他身上:“保重。”
水生百般推辞,莲曳坚持给了他,水生冲他最后一笑,慢慢走了,雪大了起来,他身影渐渐消失在雪里。
莲曳低头,看向身上的锦衣华服,眼里遮不住的寂寥。
“莲曳莲曳!”耶溪穿着木屐,吱呀吱呀的走在雪里,带起银铃般的笑声:“赶紧读书背书!今天得背完诗经国风召南!”
看着书上密密麻麻的字,莲曳嗓子一紧,赶紧拿过紫砂壶狠狠的喝一口。咳嗽几声拉着她进屋来,一进屋里,一股暖流将外面所有寒冷隔绝。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邵伯所茏…”
莲曳哑着嗓子读书,耶溪笑眯眯的在旁边画画,他读到这里,耶溪回过头来:“对了,我外祖父,表字就是甘棠,出处就是这里。”
“表字?”莲曳有些艰难开口:“《礼记》里面说男子二十冠而字?那个表字?”
“聪明!才背的就记得这么清楚!”耶溪笑眯眯看着他:“等你二十岁的时候,要不外祖父要不邱公公,会给你取一个表字。”
“表字?”莲蕊推门进来,给莲曳倒了一杯茶,摸摸耶溪的头发,笑着开口:“这我倒想起来,莲曳的表字,他爹给他取好了。”
“哎?”耶溪有些吃惊,莲蕊来了兴致,过了一会翻出来一张发黄的纸:“耶溪过来看看,这是个什么字?”
耶溪笑着拿起纸,上面两个字点点如桃撇撇如刀,隽秀潇洒,耶溪惊叹于字的同时,缓缓的念出了这两个字。
濯清
莲曳也跟着默默念了两遍,字里仿佛有力量,有温度,来自那个他已经毫无印象,却无时无刻不在他身边的人。
出尘。
“好!”耶溪眼睛一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正好又姓莲!这个字太好了。莲姨!”
莲蕊有些激动又有些骄傲,轻轻的收起纸儿:“就知道,他取的字,好。”
莲曳低头,嘴角掩不住的上扬。
耶溪有些奇怪,她知道莲曳生父是个小倌,但是从他留下的字迹看,不像是低贱之人,分明是红尘中的风流儒雅之士。这些念头一晃而过,也就过去了,她继续督促莲曳背书。
莲曳叹口气,赶紧喝口茶吊着一口仙气,继续扯嗓子念书。
莲蕊笑眯眯的加了些小炉火,给旁边玩累睡着的小荷身上盖了层被子,悄悄离开。
过了一会风声弱了,听起来雪停了。耶溪打开窗户,外面已然是银装素裹的一片仙境,耶溪踩着木屐出去踩雪,莲曳站在窗口背着书,眼里,倒映着耶溪欢快的影子。
还有七年啊…
第37章 七载如梦金榜可期
时光荏苒, 七载云烟。
京城中最大的茶馆, 聚仙阁里, 人山人海,书生打扮的人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眼睛都紧紧的盯着下面的来人, 生怕错过了什么。
“出榜了!”底下有人扯着嗓子喊:“出皇榜了!”
茶楼一下子跟炸了锅似的,吵吵嚷嚷的都下去了,茶楼老板笑眯眯的看着众学子离去的背影。
“天下英雄,来来往往, 熙熙攘攘,皆为入网。”
说着,他亲自端过一壶上好碧螺春。走到一处最僻静的雅间,敲门:“莲公子, 茶来了。”
“进,”一个清冽的声音响起, 老板推门而去, 一眼便怔住了, 眼前人白衣素袍,腰间简简单单挂一枚白玉佩, 眉眼如画,水墨风华, 只一眼便断人肠,陷人魂伤。
不愧是京城大家闺秀名门贵女想破了头抢着要嫁的公子啊。
老板感慨一声,放下茶壶, 给他倒了一杯茶,袅袅的茶香散在空中,和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莲花香:“莲公子,今个儿放榜,您不去看看?搁这坐着?”
“等人。”莲曳淡淡开口。
“行吧,”老板叹口气:“莲解元胸有成竹,说不定这下,我就要改口喊您贡生老爷了!哎,他们看榜回来了,莲公子,我去帮您问问?”
“不用。”
老板一笑,还是下去了,一个个人,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欣喜若狂,一眼望上去就知道谁中了没中。老板正想打听,他们便开始吵起来。
“这第一名会元,我看好像不就是上一次的解元吗?什么来头?”
“我看这会试!一年年也很可以了!”一个人气愤难当:“你看看第一名!会元,是那个阉贼的干儿子!莲曳!屁的什么鬼!他能有什么好文章!谁没有人给他买都不信!”
“不就仗着干爹吗!有什么本事!举子聚会他从来不敢来!不就怕一来就露馅吗!是驴子是马拉出来溜溜都不敢溜,他就只能算个狗屁!”
他一说,底下落第的举人都议论起来,纷纷数落莲曳。
“仗着干爹?”一道甜美的声音响起来,人们往门口一看,一个红衣女子,带着面纱立在门口,云锦华裳点翠珠钗尊贵非常,旁边一个黑衣男子,面色冷峻,杀气毕露,恭恭敬敬的立在她身旁。
“我怎么听说,那莲曳…”女子声音到此微微一颤,婉转带情:“是文太傅的得意门生呢?文太傅门下学生九百,六艺六学,品学才貌,皆推莲曳为首,就连皇上,也夸赞有加称他是本朝文曲新星呢,只不过他平日出入,皆是王府候院罢了,难得相见你们就这样诋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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