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是十分生疏,父亲偶也过问起我们,这过问又多半分到了几个姨娘的几个妹妹身上,于我,不过是点点头,或是一句“南絮,你是长姐,对妹妹们要照顾些。”
母亲是明媒正娶的大夫人,可父母亲多得是相敬如宾,家中姨娘倒是多得很。
我前头已经有四个哥哥了,母亲生下了我,却伤了身子,再没怀上过。后来三哥的生母过世了,三哥便送到母亲房里,贺家才算是有了嫡子。是以我与三哥,总归比旁人亲厚。
家中儿郎自是跟着父亲在北疆的,只幼时在府中养上几年。三哥虽知道母亲非他生母,可也孝顺恭敬极了,拿我也是向来当亲妹妹。
可母亲不这么觉得。她是个极要强的人,我记事得早,我还很小的时候,她看着我,恶狠狠地说,我已经不是个男儿身,日后不能给她丢面子。那时候我只觉得她有些可怖。
我能识字读书的时候,她便开始让我学这学那,但凡学了的,必要做到极致。小时候贪玩,闹过几场,被她亲手打得下不了床,便学乖了。
她口口声声为了我好,要我日后坐到天下女人最尊贵的位子上去,才算是给她长脸。
好在我幼时便聪慧异于常人,不管学什么,皆是一点便通透了的,也不至于太苦太累。
家中妹妹们在院中玩耍从不同我一起,母亲不许的;毕竟是将军府上,妹妹们偶或也碰一碰兵器玩乐,我也好奇的很,可母亲也不许。她要我端庄温婉,知书识礼,在许多许多的不许下,我终于长成了她要的模样。
二妹养了只猫,爱不释手,跑到哪儿都抱着,还时常给我们看。有一日二妹来找我说话,我喂那猫儿,也不知是不是喂了什么不合适的,或是那猫儿本就体弱,喂完了,我和二妹还没说几句话,那猫儿便十分难受的样子。过了小半日,便去了。
几个妹妹闻讯赶来,围着猫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在旁看着,十分不解她们在哭什么。
二妹恼了,非说是我弄死了她的猫。我理了理鬓发,一条一条跟她讲,我何苦跟一只畜生动手,且我喂东西,二妹也是亲眼瞧着的。她说不过我,气的直哭,又说我冷心薄情,一滴眼泪也不掉。
我便更不解了,同她说这生死乃寻常,莫说一只猫,便是一个人,又有什么好哭的?
母亲明面上还是罚我跪了一个时辰,私下里却说我所想极好,命金匠给我打了只手镯,算是嘉奖。
后来我学诗词,见此间许多吟咏感情,认认真真问学究,这诗词所言之情,到底为何物。学究说,各人有各人的见解,有人说它如洪水猛兽,有人说它如蜜似糖。我点点头,心里想着,世人所言“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我已占了后半句,前半句还是莫牵扯了。
母亲虽说教导我极用心,又是我生母,可我总亲近她不起。许是二妹所言“冷心薄情”的缘故,许是母亲也实在未把我当自己骨血的缘故。我看的通透,我于母亲,更像是一件工具,一件证明她自己的工具。
我渐渐开始不那么听从她,面上该做的还是做了的,可心里,却多了些不屑一顾的声音。
这个时候,我头一次见到了秦安北。
一身红色骑装,灼目得像太阳,又像夏夜里熊熊燃烧的火焰——令人窒息的炽热。
她与我平生所见的女子都不一样,在遇见她之前,我从未想过,还有人能过这样肆意的人生。
我很欢喜她身上的恣意,可旁的小姑娘不这样想。或是不能理解,或是嫉妒,总而言之,她在上京城里,是一个异类。不过那些小姑娘们个个儿也蠢得很,什么都要摆在明面上,排挤她,给她难堪,真真千奇百怪。
母亲盯我一向盯得紧,我便是欢喜她,也只能远远看着,她与母亲想叫我成的模样背道而驰,若是接近了,回去要挨训的。
后来寥寥又几面,我关注得多,心下也便有了个大致的轮廓。初见时以为她是骄阳烈日,其实也不尽然。她这太阳,更像是躲在层层云后,隐晦地耀眼着。过于看重些旁的,反倒像是被狠狠盖住了,叫她无法纯粹洒脱。
又过了两年,她被封了太子妃。母亲被气得三日下不来床,怪我没用。我却寻思着,她那样的性子,若是入东宫,怕是不好受。
别的也不打紧,只是她太清傲了,过刚则易折。东宫那种地方,容不下她的傲气。而她那般的人,若是捏碎了她的骄傲,她便也跟着碎了。
又不过短短几月间,便变天了。秦家的事儿一出,有人报给我和母亲听,母亲大喜过望。我只隐隐有感此事并不简单,可知道的也有限。此事一出,得利最大的便是我贺家,难免要有些猜测。可上面按下了这事儿,便就这般过去了,朝堂上下更是一点风声也不曾有。
三哥在我入东宫前一天来寻我,神色有些疲惫,交代我说:“无论真相如何,到底是我贺家欠她的,你日后须得多照拂着她,不能害她。”我自然知晓三哥对她是有意的,兼之我也欢喜她,便应了下来。
我与太子大婚那日,举国同庆。我穿着人间顶尖儿的尊贵,却只有自己知道,这礼服是不合身的。秦安北生的好看,却不是柔婉的好看,反而多几分英气。常年待在北疆,也不似上京的女子身形单薄,她肩膀比我略宽了些。是以这礼服我穿上那刻,便知道并不是为我准备的。
封后大典那次,也是同样。
说来有些耐人寻味,这一生我最重要的两个时刻,穿着的,都是别人的衣裳。
大婚当夜太子留宿在她宫中,我倒觉得没什么。我与太子,真真是奉旨成婚,本就没有情分,日后更不会有。我只坐稳了这个位子,还了贺家的养育之恩便罢了。
我发觉她性子变了些,似是收敛了许多。可她骨子里还是那个不能折腰的小姑娘,我看在眼里,只能叹在心里。这般下去,迟早是要吃大亏的。
后来,东宫里人多了起来。我使了个法子,让那些碍眼的统统没了,还顺带着成全了太子同她。
再后来,我日子过得安稳,他们也日渐情深意笃。家里却急了,母亲捎了不少信进来,还递了一包粉末。
我在风口把那粉末散了,站了半日。而后,做下了我此后后悔了一辈子的决定。
秦家当年事有蹊跷,我不信她不知。她也不是个蠢笨的,多少怕是能猜出一些。可她怕了,她怕牵扯过多,怕把如今她和秦府都正一点点变好的日子亲手毁了。所以她下意识地不愿去深究。
她只是缺了一个人明明白白告诉她,你害怕的,是真的。
于是我做了那个人。
那一日步出屏风,看着散了一地的经文,我心下便有了几分悔恨。
世事倾颓如山倒,我再是怎么补救,也未能将人留在这世上。
她去了的那日,我一反常态,半夜辗转不成寐,枕边湿漉漉的凉凉一片。我后知后觉,原来我是盼着她好的。
太子那时已登基称帝,正是琐事繁冗的时候,他却整整罢朝五日。
朝臣急的不成样子,第五日里我便去看了他一眼。
他一人待在她生前住的宫里,发须凌乱,双目充血,简直不成样子。
我没觉得可怜,反而觉得他是自作自受。我走到他面前,怜悯地开口:“她本该是在疆场快意驰骋一生的性子,你把她爪牙拔了,磨平了她的心气儿,困她在这重重宫墙里。这还不够,你又亲自废了她双手,把她的骄傲一点点碾碎了。她心早死了,躯壳又能留得住多久?”
那个九五之尊的男人茫然抬起头来,神情仿佛找不到路的孩童。
我如母亲所愿,封了后。历代皇后住的安阖宫空了出来,我住的是另一处。
东宫也空了出来,一应陈设都未曾动过。可皇上再没去过东宫。有次念起,我问了他,他抬头望着外面的天,缓缓说:“她生前便不喜这里,若有魂灵在世,怕是更不肯去了的。”
皇上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多年间,一点点将北疆的兵权控在了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手中。
贺家被架空了个彻底。我这皇后的位子,也便不在因着母家势大而提心吊胆。
皇上近几年迷上了一个女子,那女子,面容上与秦安北七分相像。她给他生下了他的第一个儿子。
我点拨了那女子几句,让她学的更像些,还交代人整理了一份秦安北生前喜好给她,她不胜感激。
后来皇上看到了那份儿东西,将她赐死了。大皇子送到了我宫里养着。
圣旨下的时候,我在宫中插着山茶花。一面插着花,一面想着,这两人真是极像,都爱自己蒙骗自己,若是被人点破了,从此便再也骗不下去。
那个时候正是临近上元节了。上元节那日晚上,皇上来了我宫里,身上好大的酒气。
自从秦安北去找我三哥那次,他喝醉了,在往后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再未碰过酒。即便是秦安北没了的那些日子,也未曾沾酒。
这日里,我穿着一身红绸的袍子,算是沾沾节庆喜气。
御前公公扶着他,他已是站不太稳。见了我的面,忽然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一把抱住了我,喃喃道:“安北,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你要什么都好......”
我皱了皱眉,往日里我与他当真是相敬如宾,即便初一十五必须得陪正宫的日子里,我们二人也是和衣而眠,楚河汉界绝不越一步。
我把他推开,“陛下认错人了。臣妾是贺南絮。陛下所言的秦安北,已经去了很多年了。”
他那时已经是个成熟的帝王,杀伐果决,励精图治。可那一夜,他却脆弱地仿佛一指头都能戳破了,倒在地上,带着哭腔重复着:“她还是不要我了,她当年说过不会不要我的...”
贺家倾颓下去,秦家倒是东山再起,当年旧案翻了上来,复了定远侯的世袭爵位,又赐了丹书铁契下去。
当年皇上答应了她的,真是分毫不差地做到了。
好在我还担了个中宫皇后的名头,三哥又还是争气的,能撑得住,贺家倒也不至败落了。
皇上驾崩那日,他总梦魇。旁人听不懂,我却明白得很。
他把那个红衣怒马的小姑娘,记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到头来,却又生怕九泉之下,她不愿见他。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直直望着我。我心里清楚,叹了一口气,握住了他的手,同他说,“皇上想同孝纯皇后合于一坟,既是不在皇陵,那便是北疆。”
他艰难点点头,终于放下心去,最后一口气,也散了。
我又做了几年太后。这日子是越来越索然无味。我便时常想起来,那个永远十几岁的小姑娘。
我闭上眼的那日,心下多的是解脱。这一世,看着别人的一辈子,也是累了、倦了的。
杳杳几十年,没能真心实意笑过,也没能撕心裂肺哭过,仿佛从未活过一朝。
街南绿树春饶絮,雪满游春路。树头花艳杂娇云,树底人家朱户。北楼闲上,疏帘高卷,直见街南树。
阑干倚尽犹慵去,几度黄昏雨。晚春盘马踏青苔,曾傍绿荫深驻。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
人面,知何处。
第15章
我仿佛做了一场大梦,黄粱一场,睁开眼这刹那,忘了个干净。
我艰难转了一下头,看见大哥身着白袍守在我榻边,也不知是守了多久,已经打起盹来。
眼泪倏地掉下来,惊了我一惊。大哥醒过来,见我醒了,去倒了一杯水来,“怎么哭了?还疼吗?”
我张了张口,发不出声来。大哥扶我坐起来,将水递到我唇边,我就着他手,喝了两口,又清了清嗓子,才勉强出声道:“外面雪停了吗?”
大哥的手顿了顿,另一只手覆到我额上,“果然还烫着。找城里郎中给你开了两副药,先喝着,若是还不成,便把你送回上京休养。现下是五月,哪来的雪?”
这话说得我一怔,后知后觉大哥身上那白袍,又轻又薄,正是夏季常穿的式样。
看我目光还直愣愣的,他不禁笑着轻轻戳了我额头一下,叹道:“本就不是个聪明的,这一坠马,看着傻气更重了。”
我吃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摸了摸额头缠着的布条,反驳说:“我从那沙丘上滚下来滚了好远,难为你们寻得到我,捡回一条命来已是很不容易了,你还怨我傻。”
几句话说下来,头又是昏昏沉沉的,不知为何,心下也难受得紧。跟大哥说了,他却很不以为意,说我年纪才多大,哪懂难受不难受的,给我盖了盖被子,又哄着我睡了。
饶是熬的药有机会我便偷偷倒掉了,可身子底好,这般将养了半月,便好全了。
我没同父兄讲,生怕他们因着这个强行扭了我回上京休养。自打坠马那日起,晚间隔三差五便做梦,梦了些什么又偏偏记不住,就好似有人蒙着你眼睛给你喂东西吃,时而是人间珍馐,时而又难吃得让人想哭,等你把眼睛上的布条一把扯了,东西早就收拾了个干干净净,你只挂念着那味道,浑然不知到底是些什么。
不过好处也是有的。摔那一下,像是把我摔开窍了,刀枪棍棒的手感都比往日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父亲也夸我悟性愈发好了。
正值深秋,唯恐胡人甫一入冬便大肆侵扰我边境,掠夺物资,我军便朝北进发了一段。
没成想巧得很,正碰上了贺家军。北疆地域辽阔,我二家能碰面的机会寥寥,我只听说贺家军也是威风了得,未曾有幸亲眼见识过。
秦家传枪,贺家传刀。本就是不分伯仲,同守北疆的。虽说我自然是向着自家的,可对贺家刀,也有几分神往。
本还盘算着寻个由头,能进贺家军营瞧瞧,哪料到,我还未盘算好呢,贺家人自己送了上来。
这日里我正练了小半日枪,身上起了汗,便回了我营帐里换了一身衣裳,玄色为底,也没什么花纹,朴素得很。头发束在身后,方便动作些。
又从小火炉上取了羊奶,倒在碗里喝了两口,一边喝一边思索,这些日子里总觉着那枪耍的有些什么呼之欲出,可每每枪风扫过,便戛然而止,又像是生生忘在了脑后。到底是忘了什么?
还未思索多久,手中羊奶还是温热着,便听得外间有人起哄。我打起营帐的帘子走出去,伸手拦住了一个正往外跑的问道:“外面这是怎么了?”
被我拦下那士兵一脸兴奋,说:“哎,是小公子啊。前头那贺家小子闯了进来,咱们也不敢拦,这会子功夫,跳上了比武台,擂了鼓,吵吵着要和正宗秦家枪比试比试。”
我不禁冷笑了一声。估摸着年纪,能干出这事儿来的,怕就是那贺家三郎了。大哥自然不能与他比试,二哥那人看着整日里吊儿郎当的,动起手来却是招招都要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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