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送东西,还是能委婉拒了的,他不成,他那用的不是“送”字,用的是“赏”字。
直到我一日里忍不住问他:“殿下,今年收成是不是极好?”他不知我为何问这个,只微微颔首道:“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你看今岁除夕那场大雪,必当是瑞雪兆丰年。”
我了然地应了一声,“怪不得殿下赏赐起来没完。”
他曲起手指敲了敲身后的木道栏杆,我隐隐觉着他实是想敲在我头上的。那栏杆上积的雪花被震下去一些,我摸了摸自己头顶,悄悄退了半步。
自那以后,太子送赏赐来的次数终是少了起来。
贺家姊姊也来过几次,每次待得都不久。她同太子仿佛商量好似的,日子完全岔开来,是以这冬我都没能好好睡几次到日上三竿的觉。
这几日北疆那边传了信来,说是不大安稳,唯恐胡人有动作,望着父亲早日回去主持大局。父亲便定下了正月十六启程。
这日里好容易没人打扰,又是个万里无云碧空如洗的好天气,便去后院里头练了一会儿枪。
练了大半个时辰,出了些汗,觉着口干,我又惯不爱带人来练武,只想着这儿离母亲那儿近一些,去歇上一会儿。
我只迈了一只脚进屋里,便听得里头吵吵嚷嚷,于是又把脚缩了回去。
本是打算转身走的,只是听得母亲提及我名字,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仔细听着。
我自然知晓母亲不愿我在北疆待着,只是不成想,她竟以那飘渺虚无的婚事为由逼父亲将我留下。
我心底不知怎的,骤然升腾起难言的恐慌,整颗心像是被紧紧攥住了,肺腑之间又翻涌起那种难言的苦味儿,而这次来得比往常更汹涌些。
我没忍住咳了出来,这一咳竟久久未能收住,一直咳到干呕了两下还未见好。父亲母亲听见动静便出来了,母亲扶着我,轻拍着我后背顺着气,递了一杯水来,我忍着喝了一口,又被呛了一下,登时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底下有人慌着请了郎中来,我被搀扶进内间,盖了厚厚一床棉被,又加了两个炭盆,外面雪梨汤在炉上小火煨着。
一时之间兵荒马乱地也顾不上说别的,待到郎中来了,我也不怎么咳了。郎中替我诊了脉,写了药方,又叫我含了一枚药丸——倒不怎么苦,才同父亲说道:“侯爷不必焦急,小姐此番是急火攻心,兼之这几日久处室内炭盆燥热,方才又出汗吹风凉着了,这才勾起肺火。这药喝个两日,心头火消下去,自然便好了。”
父亲谢过了郎中,又亲送了两步,才折回来坐我榻前。“你方才是不是听到了?”
我点点头,偷偷瞄了一眼母亲,口中还含着药丸,含糊道:“没听多少,只是听见母亲要把我留在上京城里。”
父亲叹了口气,“你母亲思量的也对。你终归是要嫁人的,北疆那处,于男儿是好磨炼,于你,却并不妥当。我们只盼着你能顺遂一生,过得如意喜乐便是了,其他的自有我和你哥哥们。安北,你可明白?”
我又有些急切,咳了几声,抓住了父亲袖子,“安北明白,可那不是安北想要的。嫁不嫁人,嫁到谁家,都不打紧。留在北疆,我才能如意。”见母亲面色不为所动,我又急急补了一句,“即便是终究要回来,可我离说亲的年纪还有几岁,并不急于这一时的。”
父亲笑了起来,“听听,还是孩子话。”
我心里恐惧更甚。仿若耳边有人一遍一遍告诫我,“你必得跟去。你若是不能留在北疆,日后必然绝望懊悔至死。”
我用力扯着父亲袖子,“安北始终记得父亲为我起这名字的缘由。既然担上了这名字,又怎么能有退回去的道理?”
我不住咳着,可眼神没敢松懈半分,只死命盯着父亲,一副不达目的誓死不罢休的架势。
父亲抚摸了抚摸我头顶,转头对母亲说:“她这坚定模样,这才是我秦家的血脉该有的样子。芷柔芷殊那两个孩子,你教导得虽是极好,可少了一份儿血气。”
母亲瞥了我一眼,我慌忙把头低了下去。“芷柔已成了亲,芷殊的婚事也有了着落。都是极好的姻缘。在府上养得便娇贵,嫁过去也是安乐一生。即便是少了两分血性,可本就是女子,这般顺遂一生,也是足够。”
父亲站起身来,“安北还小,便再放上几年也无妨。日后议亲,有府上照应,还怕她寻不到好去处不成?”
我心里清楚,父亲这话意思便是要带我回北疆了,登时放下心来,也不咳了。
眼见着上元节近了,又了却心中一桩大事,我欢喜得很,一连喝了三日药,也未曾怨过苦。
贺家姊姊递了信来,邀我上元节同去逛逛。往日里我都是跟在两个哥哥身后看灯,倒是难得能同姊妹出去,便就爽快应下了。
太子殿下差人送东西来的时候,也带了口信,叫我那日里去桥下等着他。我自然是爽快拒了,为了表示歉意,还是亲写了信,才叫人带回去给他的。信纸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实则没多少字,我写起字来张狂得很,这一句的开头一捺下去能连到下一句里去,端的是一个潇洒。
信上言简意赅地说了已与他人有约在先,实是不能奉陪,承蒙殿下抬爱,改日定当赔罪。又诚诚恳恳道了对此事的歉意与遗憾,我自个儿看着都有几分动容。至于改日赔罪,过了上元节,我便去北疆了,那时候天高皇帝远的,改日也便是明岁了。我便不信他能斤斤计较这么久。
没成想太子叫人传了信回来。烫着金边的信封,我小心翼翼拆了开,里头却只一张小条。
他字迹同我一般,走的是龙飞凤舞的路子,可也不知为何,他写的草草一眼便是龙凤呈祥的大气,我写的再仔细看,也只能是龙争凤斗——还是打得十分不雅的那一种。
纸条上只四个字——你且试试。
他既然是叫我试了,那我自然是要试试的。
第19章
上元节这一日,我起了个大早。母亲听闻是同贺家姊姊一起的,登时如临大敌,一早便备好了新衣裳。海棠红的袄裙,配上了银白的狐裘,那上面的毛毛引得我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怜薇本是拿了一支前头太子赏的玉簪来,我从铜镜瞥到,颇有些心虚,意味深长地同她道:“我巴不得贺家姊姊忘了玉簪这事儿,如今又巴巴儿地再戴一支,可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怜薇一副受教了的模样,看得我心痛极了。我身边儿的人,怎的就这么实心眼儿呢。
于是又换了一只年前母亲置办的步摇来,银线坠下来,随着动作前后摆动,看着也是俏皮。
好容易捱到天色暗下去,晚膳是家宴,几房姨娘也在席上。我拿着箸这个戳一点那个挑一点,也吃了个半饱。因着是过节,元宵也是要用的。我统共吃了两只便腻着了,又夹了好几箸辣炒鹌鹑,方解了那甜腻腻的味道。
等到华灯初上,晚膳也用了个差不多。我同母亲说了一声,便打算出门。大哥一手拿起大氅来,边往外走边披上身,“我同你一道。”
我没多过纠结,便跟他身后,他回身看了看我,“放心,我只送你过去,你们且自逛你们的。”
饶是我已早了一刻出门,到约好的那株两人合抱粗的大柳树下之时,已远远瞧见了树下的人影。
我发觉贺家姊姊偏爱素色多些,这般满街张红挂绿的日子,她一袭月白长裙,披肩颜色亦是极素淡。
我喊了她一声,一路小跑了过去。她本是面对着柳树的,如今偏过身子来望向我这边,原本冷淡的面容忽的绽开一缕笑意,像是初春刚刚解冻的凌冽溪水,即便同为女子,我都看愣了一霎。
大哥缓缓走近,她才行了一礼,“这位想来是世子。”
我点点头,将大哥拉近了些,介绍道:“这位是我大哥,秦凌玉。”又扭头看着大哥,“这位是我前几日新认的阿姊,贺南絮。”
谁料我话音刚落,这二人竟是同时开了口,“我知道。”
我一拍脑袋,也是,此二人都是上京混的熟透了的,又哪用得着我来一一介绍。
贺家姊姊朝我温柔笑了笑,“我三哥本也是要来的,可不知为何,今日他同父亲入宫请安的时候,被扣了下,直到这时候还未回府。”
我一惊,脱口而出:“这是何故?哪有上元节扣了人去的道理!”
大哥沉着声音喝了我一声,“安北!”
我自知失言,不再言语,可还是有几分忿忿不平。
贺家姊姊柔着声音说:“不打紧的,一直没有消息下来,父亲也并不着急,想来不是什么坏事。”
我这才略微安定了几分。贺盛那性子,我倒真有七八分怀疑他是进宫依旧不加收敛冲撞了贵人。明日我们启程,想来贺家也是差不多时候的。如今听得他无什么事,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可贺家姊姊瞧着是只带了两个丫鬟在身边的,我出门急,又是跟着大哥,除了晚膳时候跟着的怜薇,竟也没带旁的人。我思忖着今日解了宵禁,路上人多又杂乱,若是出了什么急事,虽说我照应自己绰绰有余,可再照应着贺家姊姊,就不敢说是万无一失的了。
正巧这时候大哥说要我们慢慢逛着,晚些回府也无事,又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补了一句:“我回去调几个护院来。”
我忙拉住了他,“这都有个现成的,还要调什么?人多反而显眼。”
大哥气笑了,抬手敲了我脑壳一下,“你当我是做什么的?”
我忙讨好地拽了拽他袖子,“我这不是想着一来一回耗费时辰,还不一定找得到我们,我又是个惯爱挑事的,实在自个儿都放心不下。这是夸大哥厉害着呢。”
这一番下来,大哥才勉强同意了同我们一道。却也是十分有眼力见儿的只隔了一段距离跟着,由着我同贺家姊姊在前面晃悠。
我同贺家姊姊逛了小半个时辰,每个小摊前都要驻足一会儿,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
又逛了一阵子,见河边灯点的愈发多起来,便也想着去凑个热闹。
桥上人来人往,我方朝那处走了两步,便觉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不由得追着望过去,只见一人斜靠在桥头凭栏边,凉凉盯着我。
不是旁人,正是太子殿下。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人...我不是都告知了他不能赴约的吗!他脸上明显蕴着怒色,虽略加克制了些,可也是一身的修罗气儿,他站的那处,都没有什么人经过。
我忙转过身去,拉着贺家姊姊要走。
贺家姊姊不明所以,就连大哥远远跟着,看见我突然折回去,步子都顿了顿。
我来不及解释,慌慌走了几步,甚至撞上了迎面而来的行人。贺家姊姊替我好声道了歉,可我望着周围,行人皆是三两成群,欢声笑闹,倏地想起方才见他那一眼。
那桥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可谓不多,或是凭栏远眺万家灯火,或是只路过此处,忙着去看桥那头的花灯,可在人群喧嚣之中,只他一个,格格不入。
他许是等的太久了些,算起来,如今约莫有一个时辰了。等得久到他身上那袭玄色衣袍都恍惚融进了夜色里,是这万家的热闹里独一份儿的寂寥。
他看起来,仿佛孤独得很。
我心口突然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细微的刺痛传过脉络,叫我生生停了步子。我若是这般走了,是不是也太不像东西了?
我这才听得贺家姊姊在唤我,见我回过神来,关切道:“你可还好?”
我摆摆手示意无甚大碍,又扭头去看了一眼,他双手搭在栏杆上,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我按了按额角,十分歉意地同贺家姊姊道:“我有些事,怕是不能再逛了,不若叫我大哥送阿姊先回府?”
贺家姊姊十分通情达理,替我拢了拢头发,“这灯会年年都看,也就是这么个样子。那我便劳烦世子了。”
我又去同大哥细细嘱咐了两句,兼之保证了自己绝不惹是生非,好好看顾好自己,才将人交了过去。便是怜薇我也让她先同大哥回去了。
于是只剩下我一个。我犹豫着往那头走了两步,想了想,又摸了摸身上荷包,恰巧看见身边叫卖着冰糖葫芦的小贩,眼睛一亮,便买了两支。
我一手一支糖葫芦,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又在心底暗骂了自己一句到底何苦来招惹他,努力勾着嘴角,这才过去。
他见我过去,身子直起来,转过身,凉凉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开口道:“你可知孤...”
他话没说完,我一手塞了一只糖葫芦进他嘴里。见着他瞪大了双眼,一脸错愕,嘴里还咬着半颗红彤彤的山楂的模样,我强绷住笑,哄着他:“乖,咬一口。”
他依言乖乖咬下了半个山楂,表情还是错愕的。我径直把剩下的塞在他手里,“不诓你,好吃的。”
他依旧黑着脸,却将口中山楂咀嚼吞下了。我见他吃瘪,本是心情大好,自个儿也咬了一个下来,酸甜可口,消食是最好不过。可没嚼两下,胸腔那熟悉的苦味儿又泛上来。
我一晃神,仿佛看见自己高高举着两支糖葫芦,有人一把拥住我,身上有些颤抖。
我仿佛还压着笑意打趣道:“...不怕,我不会不要...的。”
还有漫天漫地的雪,我的视线从那人肩头望向远方,一片素装银裹。
苦味涌上来,甚至叫我有几分错觉,口中这山楂也是苦涩的。我呛了一下,没忍住,将口中山楂吐了出来,蹲在地上咳着。幻象这才退下去。
太子轻轻拍着我后背,又拿手帕替我擦嘴,颇有几分嫌弃道:“你是三岁吗?吃个东西还能呛成这幅德行?”
我抬头瞪他一眼,可刚触及他双眼,他的面孔便同方才幻象的人重叠起来。我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躲过了他再度伸过来擦我嘴角的手。
他的手在半空停了停,把手帕递到我手里,没好气道:“自己来!”
我站起身来擦干净嘴,想着自己怕不是魔怔了,又咬了一个山楂下来压压惊。
好处是这般一闹,他本想同我算账的心歇下去了几分。
想来是觉着我算半个病人,不同我计较,可它依然别扭得很。
他拉着我去猜灯谜,可方才贺家姊姊同我猜过了,是以他读谜面半句,我便报出了谜底——自然不是我猜的,贺家姊姊把这谜面猜了个大全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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