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浩初走后,林贞贞抬头四望,想找韶南说说话,找了一圈没有见到她,最终目光落在虚空里,愣怔片刻,喃喃自语:“为什么活着,投生不就是来受苦的么?”低下头去,发泄似得用力搓起了盆里的衣裳。
周浩初找来砌墙的瓦匠一共是三个,一个肤色黝黑的老者带两个年轻人。大热的天三人干得汗流浃背,其中一个年轻人明显是生手,干不一会儿就要休息。
反正价钱一早就谈妥了,监工的阿德见状撇撇嘴,由得他们磨蹭,心想翰林院的门房不知从中收了多少抽头。
生手小昆子管老瓦匠叫叔,人很活络,嘴里东家长西家短的,歇息够了起身想找点儿水喝。
阿德烦他,懒得伺候,小昆子在周围转了转没找着水瓢,嘟囔着回来:“叔,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
老瓦匠蹲在阴凉地里铲泥灰,没有搭理他,另一个却抬起头来用力嗅了嗅,正巧一阵风刮来,那人微微变了脸色:“是有点臭。”
“哪臭了?别胡说八道。”阿德将这里当自己的半个主家,闻言有些不高兴。
“好像是什么东西放坏了,闻着有点恶心。”小昆子看不出雇主家小厮的脸色,自顾自道,说完了,还伸手往风刮来的方向指了下。
阿德见他指的是黄家旧宅那边,脸色稍霁:“那家早就搬走了,空宅子好久没人住,里头啥都没有,快干活吧,别管闲事。”
可尽管他这样说,小昆子却是个不听话的,才搬了不到十块砖,就又故态复萌:“你们先干着,我去看看是什么东西烂了,这大夏天的,不赶紧找出来丢掉,等过两天风一吹,那味道,保证你们这边饭都吃不下。”
阿德想要阻止,他已经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黄家的院子去了。
反正那边没人住,爱咋咋地吧。
阿德气哼哼拿了把蒲扇用力地摇。
小昆子脚步声渐渐去远,人也隐没在灌木杂草之中,只有说话声不断传过来。
“这么高的草,得有好几年没人住了吧,也不知会不会有蛇。”
“嗬,嗬嗬,一院子破烂啊,没点值钱的东西。”
阿德觉着这话暴露了那小子的目的。
正待喊一嗓子,叫他别做那无用功了,却听他又在那边瞎嚷嚷:“咦,有口井啊,看看水干了没,这天热的,快渴死昆爷了。”
“咦,这什么……”
“我的妈呀,不好了,快来人!”
周浩初还在翰林院,这天下午燕如海正好闲着没事呆在周家,就听阿德来报,说一墙之隔的黄家枯井里发现了一具新鲜女尸。
所谓新鲜,指的是人刚死不久,还能看得出来死者的五官长相,京里夏天一惯来得早,这会儿已经颇有些炎热,女尸己然开始腐烂,之前小昆子他们闻到的就是这股尸臭味。
燕如海有些发懵。
前天一发现墙倒了,他们便叫胡俊之去那边宅子里看过,那时候怎么没发现这具女尸,难道因为当时是晚上,胡俊之查看的不够彻底?
阿德小心翼翼地问:“大人,要不要通知官府?”
这等事,自然是要第一时间报官。更不用说还有三个泥瓦匠在旁亲眼目睹。
燕如海挥了下手:“去吧,报官的时候实话实说,不要夸张。另外赶紧去和周大人说一声。”
事情虽然不是出在自己家,但黄家的宅院无人居住已久,偏偏这两天因为墙塌了,从这边进出是最方便的。
总之,这又是一桩麻烦事。
胡俊之闻讯而来:“大人!”
燕如海就问他之前查看的情形,胡俊之万分确定:“当时我看了,就是一眼枯井,里面啥都没有。肯定是这两天被丢进去的。”
“到底怎么回事?走吧,你随我一起去瞧瞧死者,看能不能找出线索。”
胡俊之不过是奉命护送燕如海,不太想掺合这些事,但眼下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无可奈何应了。
这么一闹腾,韶南和林贞贞都己听说。
林贞贞立时道:“快叫东城兵马司提审那个装神弄鬼的贼人,这具尸体他肯定脱不了干系。”
“咱们也去黄家看看吧。”
“啊?韶南,听说都已经臭了,再说咱们又不是仵作。”林贞贞苦着脸。
林贞贞这话倒是提醒了韶南。
这具凭空出现的女尸,对韶南而言,就像是长久以来,悬在半空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出奇的,她再也不觉得心里发慌了。
阿德被她爹支使着跑腿去了,韶南便叫住与她不太熟的胡俊之:“胡师傅,麻烦你看着点,一定叫工匠们不要乱走动,免得破坏了现场遗留的线索,也别赶他们走,等衙门来人了好互相做个见证。”
胡俊之看向燕如海,见他没有反对,这才依言去做。
韶南又拉住她爹:“爹,你得赶紧拿主意了。”
“什么?”燕如海还惦记着去查看查验女尸,虽然听阿德说尸体已经腐烂发臭,别说看,靠近了都挺恶心,但他已然将自己提前代入了查案子的燕县令,积极地想知道女子死因如何,这到底是不是一起近在眼前的凶杀案。
韶南低声道:“您得亲自出面去找刚认识的那位齐大人,请他派一位厉害的仵作来现场验尸,爹,您可别觉着这是小事,哪那么巧,院墙倒了,跟着就冒出具尸体来,黄家大门锁着,这个抛尸法太不正常了,瓜前李下,咱们和周世叔都不好洗脱嫌疑。”
“啊?难道衙门的人会因而怀疑咱们?”燕如海皱起了眉头。
韶南没作声,侧头望了眼不远处满脸忧色的林贞贞,犹豫了一下方道:“现在下定论尚早,未雨绸缪吧,女儿和贞贞赶在衙门来人之前先四处瞧瞧,或许那弃尸之人会留下什么痕迹,爹,咱们人手太少了,您看要不要把此次跟您进京的都先叫来。”
燕如海叫女儿说得也重视起来:“我先去找齐业,等你周世叔回来,你同他仔细说说。韶南,你和贞娘两个姑娘家,一定要注意安全。”
“放心吧爹,没事的。”
燕如海交待几句,匆匆而去。
韶南拉了林贞贞陪她找线索,贞贞虽然有些洁癖,但有了之前的那番铺垫,只要不叫她去看尸体,她也就捏着鼻子从了。
可惜弃尸之人不知是经验丰富还是早有蓄谋做足了准备,枯井周围寥寥几个脚印都是阿德和三个工匠留下的。
除此之外,院子里还有成片扫帚扫过的痕迹。
街门不出所料挂着把大锁,铁链子和锁都锈迹斑斑,也不知多久没人动过。
离枯井很远一棵邻街的树上有攀爬的迹象,韶南不是专业的查案捕快,但看绳索留痕,与周家后园几棵树上的差不多,应该是扮鬼那小子留下的。
林贞贞缩着肩膀抱怨:“啥都找不到,韶南,你拉着我,还不如找只狗来闻闻味儿,快回去吧,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第20章 曾子杀人
“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林贞贞说这话不过两天,便晓得了对手这步棋的厉害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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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尸体当天,燕如海去了东城兵马司衙门,却没有找到齐业,听说他被上司派去查魏国公府失窃的案子了。
燕如海又打听他叫人押送来的那个装鬼的贼人现在如何了,当差的看他认识齐业,勉强去查了一下,说上午案子就已经结了,因为没给周浩初家里造成什么损失,只以“私闯民宅、装神弄鬼”两条罪名惩戒一番,罚银五两,又按律打了八十板子,然后将人放了,着他立刻离京,返回原籍。
燕如海虽然觉着有些不是味,却也无可奈何。
且说东城兵马司接到报案之后,很快派了仵作和一队官兵赶去现场,把黄家旧宅和周家后院都好一通搜查。
仟作简单验过尸,叫人找来一扇门板,把尸首放上去,上头蒙了布单,抬回衙门再说。
还是看在匆匆赶回来的周浩初面上,这位生面孔的仵作不情不愿说了几句:“死者年纪不大,是不是处子再说,身上有多处外伤,都是死前所受,死因得回去细查,如无意外应是窒息而亡。这女子死前遭了不少罪。”
在场的不管是男是女,望向被黑布蒙起来的尸体,心底都忍不住泛起一阵浓重寒意。
因出了人命大案,又确定是他杀,兵马司的兵卒把死人弄回去,立刻向提刑按察使司做了报备。
提刑按察使司没有让他们把案子送过去,而是派了个姓卫的佥事过来,叫东城兵马司协助破案。
办案人不管是高手庸手,发现了尸体,都知道首先该做的是确定死者身份。
经过仔细核验,女子已经死亡大约有三到七天,那口枯井只是抛尸地点,还要看她之前藏尸的环境才能确定。
因为才刚开始腐烂,面部未受影响,到是未费周折就在失踪的人里面对上了号。
城南有一家卖胭脂水粉的小店,店家姓窦,大家都唤他作窦老实,窦老实的二女儿年方十七,闺名兰兰,生得俊俏加上手巧会打扮,是个远近闻名的小美人儿,今年三月三赶庙会,人多一时没看住,家里人再就找不着了。
窦家报官之后,一直没有消息,两口子也没心思开店了,整天浑浑噩噩的,虽然都知道孩子怕是遇上坏人了,但总归抱着一丝侥幸,想着哪怕是被拐卖到了穷乡僻壤,只要人还活着,说不定就有重聚的一天。
不曾想现实这般残酷,窦兰兰不但已经香消玉殒,还死得这样惨法。
在知道宝贝女儿是被人囚禁虐杀之后,窦老实两口子直接就崩溃了。
夜幕降临之后,窦家人带着个道士拉了一大车香烛纸钱来到枣花大街,一边痛哭一边喊着窦兰兰的名字给她招魂。
哭声隔着院墙传进来,凄惨悲切,真叫人耳不忍闻。
这一夜周家所有的人全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一大早,周浩初洗漱后见到燕如海,第一句话就问:“你在京里也耽误好几天了,什么时候起程,不行师爷就慢慢找吧,别赶不及赴任。”
燕如海如何不知道周浩初的真正用意,只道:“来得及,再等等。怎么,怕我们太多人吃穷了你?”
周浩初苦笑着在他肩膀上拍了一记,不再多说,去探看老娘。
周母这几天得林贞贞照顾,不觉又动了催儿子成亲的心思,话里话外打听林贞贞家里的情况,极力挽留她多住几日。
林贞贞红着脸低头干活儿,只听不吭声,看着到有几分不拒绝的意思。
她本来就生得不差,这么一端详,越发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温婉。
周浩初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情形。
等从母亲房里出来,他有不少话想跟林贞贞说,正思量如何开口,林贞贞却抢先道:“周大人,您别往心里去,刚才我是不想叫老太太心里不高兴,其实我还有好久才能出孝呢。”
周浩初顺着她的意思道:“我明白,林姑娘,谢谢你这几天帮忙照顾我娘,既然这样,你早些跟着燕兄去安兴吧。”
林贞贞没料到周浩初会这么说,咬着唇望向他,一双眼睛中有幽怨闪过。
“您对……那位黄姑娘就这么念念不忘?”
周浩初刚听这话有些茫然,但他很快胡乱点了下头,丢下一句:“抱歉。”转身匆匆离去。
林贞贞望着他的背影,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失落还是生气,闷闷不乐一路踢着小石子回到后院房中,想和韶南抱怨几句,说说周浩初的坏话,却见韶南独自临窗而坐,眼望窗外发呆。
面前正放着她那张宝贝古琴,她一只手无意识地拨弄着琴弦,发出“仙翁”“仙翁”的声音,不知在想什么。
林贞贞见状顿时泄了气:唉,算了,人生本已是充满了苦难,何必再自寻烦恼?人家好好的一个新科进士,想讨什么样的媳妇没有,本来也瞧不上我这等的,我不能因为他这几天同我多说了几句话,就生出非分之想。
韶南没注意到林贞贞气鼓鼓地进来,父亲此次带来京里的人手,除了阿德还留在家里跑腿,其余的人已经全部被她打发出去。
有的去查窦兰兰失踪时的蛛丝马迹,有的正满京城药铺寻找那个被打了八十板子的贼人,还有几个假装过路的,悄悄盯住枣花大街,查到底是谁在暗中窥探着周宅。
就连胡俊之都由她爹说动,跟着隔壁的段家父子探看被打伤那人去了。
韶南还想查一下黄家当初把宅子卖给了什么人,为什么闲了好几年没人来住,可燕如海跑了好几趟兵马司衙门,都没能见到齐业,不知是真的忙,还是听到什么风声躲了。
眼下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么多了,韶南忍不住想,藏在暗处的一定不是慧行,那贼僧绝无这样的能力与耐心。
再说窦兰兰由失踪到死亡隔了好几个月,这期间她在哪里,都遭遇过什么?那会儿慧行还藏身东华寺呢。
这么看来,有麻烦也是周世叔的麻烦,她父女只是适逢其会,只要父亲这会儿拍拍屁股离开京城前往邺州,便可置身事外。
但她爹又岂是那种人?
只好到时见招拆招了。
韶南越发讨厌起京城来。
荒宅枯井发现妙龄女尸这事发酵起来很快,随着外头议论渐多,周浩初的脸色一天难看过一天,他虽什么也不肯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催促燕如海起程,但韶南打发出去的人还是将闲言碎语听了回来。
谣言最早的起处竟是翰林院。
那些杂役们指指点点,说庶吉士周大人找了瓦匠回家砌墙,谁知隔壁废园子的枯井里竟藏着一具女尸,被瓦匠凑巧发现。
那女子刚死没几天,年轻貌美,身材窈窕,听说失踪好几个月了,她爹妈这几日每晚都去周大人家门口哭云云。
一开始这些议论集中于死了的窦兰兰如何丽质天生,死前受尽凌/辱,既可悲可怜又刺激着听者那卑劣的臆想。
但很快风向就变了。
知道发现尸体那井是在谁家院子里么?怎么,还不知道?来来,我同你讲。
且说周大人当年订过一门亲,两家邻居,对,就是那宅子的旧主,周大人那会儿还没考中进士,女方父母嫌贫爱富,悔了婚,把女儿送去给人当小妾,没过多久,因为行为不检点又被送回娘家,死在那院子里。后来那家人就搬走了,房子一直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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