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这等反应,叫周浩初无计可施,一时僵持在了那里。
连韶南都觉着十分棘手。
怎么办?
现在就直接翻脸来硬的好不好?
就在这紧要关头,屋外当差的脚步匆匆,站在门口大声禀报:“大人,魏国公来了!”
“啊?”不但韶南三人吓了一跳,就连指挥使本人也暗暗吃惊。
“你说小公爷这会儿来咱们衙门了?”指挥使不敢怠慢,连忙站起身。
天知道他刚才不过是随口一提,因为那位小公爷名气大才拿他当挡箭牌,谁知人不抗念叨,还真把他给念叨来了。
那当差的回道:“刚到门口,属下见是魏国公府的车驾,便上前问了一句,随车的家将说国公爷本人就在车里,门房不敢阻挡,已经放行了,属下腿快,大人这会儿出迎,差不多能在院子里碰上。”
指挥使不及多问,挥手叫他退下:“行了,我知道了。”
随后他扭头对周、燕二人歉意笑笑:“两位大人,不好意思,今天只能这样了,我得赶紧去迎接魏国公。”
都知道魏国公崔绎不好惹,但那得看什么时候,此时由于他突然到来,搅乱了周浩初他们的计划,更叫人不由地生出些许怀疑:最近他与东城兵马司往来频繁,那个使尽了卑劣手段,妄图霸占枣花大街大片房屋土地的当朝权贵该不会就是他吧?
想到此,周浩初哪还有回避之意,不顾规矩道:“既是凑巧遇上了,我和燕兄合该也去给小公爷见礼,当面请个安。”
那指挥使扫了他们一眼,顾不得多言,当先匆匆出门,唯恐去得晚了,惹崔绎不快。
韶南抱着琴跟在父亲身后,自屋里出来,远远就见一辆车驾径直进了兵马司的大门,气派大得很,前呼后拥足有几十号人。
指挥使站定,抬手整了整衣冠,这才迎上前去,随车走了十余丈远,直到穿过院子,来到台阶前,那车驾才停下。
魏国公的随身小厮上前撩起车上挂着的珠帘,崔绎自车里下来。
这位小公爷生得极好,面如冠玉,两道剑眉颇显英气,双目顾盼生辉,鼻骨挺直,只是唇有些薄,隐约透着些无情。
他脸上虽然带着笑意,东城兵马司的人却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些日子打过交道,亲身领教这位是真的难缠。
天气热,崔绎穿了件平素绡的白色袍子,绡衣上嵌了金丝银钱,于太阳底下微微闪光,玉饰衣带当风,衬得他人越发神采英拔。
周浩初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公爷,虽然暗中戒备,却也忍不住以貌取人,赞了一声。
崔绎下车之后,目光先扫视一圈,似是有些诧异东城兵马司衙门里怎么有这么多外人在,尤其在韶南脸上停留了一瞬。
指挥使上前见礼,他含笑点点头,往台阶这边走过来。
周浩初和燕如海赶紧由台阶上下来,指挥使凑在崔绎耳边嘀咕几句,崔绎再看向他们,目光就透着了然。
“庶吉士周浩初、安兴县令燕如海见过魏国公。”
韶南跟着父亲裣衽一礼。
崔绎注意力明显在周浩初身上,对即将去安兴的燕氏父女也就多看了刚才那一眼。
“周浩初啊,怎么,你那事还没完?”
指挥使一旁插话:“国公爷,您快里边坐着凉快凉快,我叫他们上茶。”
崔绎笑看他一眼:“这叫人凉快凉快可不是好话,罢了,我刚才喝过茶了。”
指挥使汗都冒出来了:“卑职哪是那意思,您……唉,您就别拿卑职开心了,您上座,容卑职把这两天查到的情况一一禀报。”
崔绎笑了一声,进屋一撩袍襟,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指挥使待要去拿自己珍藏的茶叶,一旁国公府的小厮崔平已主动接手,拿出茶叶泡茶去了。
指挥使不敢小瞧崔平,连忙道谢:“劳烦小兄弟了。”
说完他坐到了崔绎身边,瞧向周浩初三个,便想趁机赶三人离开。
“周大人呐,我得跟国公爷汇报案子,你看你和燕大人是不是先……”
“案子不着急,反正这么多天也没查到什么头绪,估计着人早跑了。”崔绎慢条斯理将他打断,也不管指挥使当面能不能下得了台,自顾自道,“听周浩初说说,两天光听人说起他和那女尸了。”
几人不知他是好奇,还是别有用意,但堂堂国公发了话,指挥使不敢不听。
周浩初心中一动,不知怎的,崔绎只说了两句话,便叫他有了柳暗花明之感。
他顾不得去想这份直觉到底由何而来,赶紧捡着要紧的把事发经过说了说,又道出今天来东城兵马司的目的。
周浩初讲的时候有意未提座师张毓给他名刺这一细节,但架不住指挥使在旁补充。
崔绎显然比在座的都了解张毓的为人,似笑非笑瞥了周浩初一眼,害他吓出一身冷汗来,转而问那指挥使:“哦?枣花大街的房册被人借走了?”
“是,连人一起借的。”
崔绎修长的手指在一旁桌案上轻敲两记:“这有何难。想来指挥使大人一定不会忘记是何人来借的,对不对?”
“是,是。”指挥使面现难色,低头掏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这时小厮崔平端了个茶盘送上茶来,屋内诸人见者有份,连韶南都有一杯。
送至崔绎跟前的杯盏与众不同,明显不是此处衙门的。
大家纷纷欠身致谢,屋内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崔绎拿过那杯茶,不喝,只漫不经心将盏盖拿在手里把玩,吩咐崔平:“你带两名侍卫,跟着兵马司的人去药铺,把伤者弄回来,请梁太医给他好生瞧瞧。”
崔平应了一声,见他没有旁的吩咐,出门点人去了。
崔绎又和颜悦色地同周浩初道:“你说姓段的那家要卖房子,可知道已经卖了没有?”
因为燕如海曾动念要买隔壁的宅院,周浩初一直关心着这事,还真知道,一听魏国公问话,立刻回答:“回国公爷,还没有。”
“那就好。既是要卖,那本国公就买下来吧,看周大人的面子,给他个公道价还是没问题的。”
周浩初大喜过望,魏国公此时买房的意义绝不在那几间破房子上,连同他刚才对小厮下的那命令,这是要参合进来,为自己出头啊。
指挥使急了:“国公爷!”
崔绎笑眯眯看向他,薄唇带着几分寒意:“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是谁借走了兵马司的房册。”
第23章 小公爷的异类论
堂上静悄悄的,这种叫人窒息的安静化为巨大的压力,令得堂堂指挥使,一个正六品的官员透不过气来。
他没怎么挣扎,便老老实实回答:“是驸马府的大管事申洪。”完了觉着不妥,眼珠转转,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伍驸马应该并不知晓这事。”
崔绎未置可否笑笑,夸了他一句:“你不错,放心吧,本国公不会叫你难做的。”
指挥使长出了一口气,连连称谢。
周浩初和燕如海不知其中诀窍,还在想那位驸马爷涉事有多深,会不会事有凑巧冤枉了他。
指挥使适才提到的驸马伍高朗在大楚朝这么多驸马里头算是异数,他尚的福庆公主是先帝的同胞妹妹,荣宠几十年未衰,伍高朗颇有手腕,大楚朝驸马不能为官,他广交权贵,修园子办诗会样样玩得精通,听说暗中还把持了不少赚钱的产业。
他和福庆公主一共生了四个儿子,前三个都在外地主持一方军政,最小的名叫伍丰吉,夫妻俩舍不得他离京出仕,留在京城游手好闲,整日与康宁侯世子等人胡混,是个五城兵马司的官员们一听到名字就头疼的小霸王。
崔绎歪头摸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想了想,把一旁侍立的国公府管事叫过来:“陈管事,你去找着伍丰吉那小子,约他晚上出来吃个饭,别用我的名义,有了,就说三弟请他。”
陈管事一看就是常干这等事,神色半点看不出有异,正儿巴经地请示:“可要通知三爷到场?”
崔绎摇了摇手指:“不用,到时候你去,问问他从我爹那里拿的龙虎增益丹打算什么时候给钱,我爹虽然不在京里,但总欠账不还可不是大丈夫所为,那丹药每颗都老贵了。”
指挥使闻言脸上顿时有些扭曲,低头勉强忍住了:魏国公的亲爹是个举朝皆知的败家子,能练出什么好丹来?看来这位爷对他爹私下里做的那些糊涂事全都了如指掌,平时引而不发,时机一到就敢向人狮子大开口。
陈管事应了声“是”,知道他还未交待完,站着没挪窝。
果然,就听崔绎继续道:“他要是哭穷说钱不凑手,你就问问他,听说他们家在枣花大街买了栋宅子,反正也不住人,空了好几年,就拿那个顶吧。只不过那宅子里刚出了桩命案,本国公嫌晦气,叫他顶账之前先把案子结了。”
指挥使小声在旁提醒:“国公爷,听说那整条街的房子都准备推倒了,等国子监搬到附近之后,驸马爷要在枣花大街新修一个大园子。”
原来如此,韶南三人听得真切,这才彻底明白了。
枣花大街住的多是穷苦人,只出了周浩初这么一根高草,庶吉士虽无权柄,前途却远大,只需在翰林院一打听,就知道周浩初的脾气又臭又硬,加上出身寒门没有根基,这位伍驸马自然懒得花心思收买,连接触都不曾,直接祭出阴谋诡计,打算将他打落尘埃,拔掉这钉子户。
崔绎微哂:“等本国公买了段家的房子,他还建得起园子?”
周浩初感动地道:“多谢魏国公为周某主持公道。”
“空口白话,诚意呢?”
“……”满腔感动一下子就变成了尴尬。
崔绎似真似假开了句玩笑,欣赏过周浩初的窘迫方道:“谢就不必了,两位都是张老尚书的得意门生,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他不好出面,托我从中说合一下,帮你脱离困境。”
“座师他……”周浩初欲言又止,他太知道张毓的为人了,明摆着这话里有玄机,可崔绎都这样说了,他也只好默认下来。
韶南假装自己是个隐身人,不声不响站在父亲侧后方,崔绎每说一句话,她便悄悄用余光打量指挥使、周浩初以及她爹的反应,对比下来不由地大为揪心:指挥使是个会见风使舵的,周世叔相比起来耿直些,但到底不傻,最单纯的就是她爹,认准了崔绎是好人,立马放下成见,人家说啥他都信,真是要了命了。
崔绎到像是被周浩初一语提醒,跟着吩咐陈管事:“差点忘了,你把张老的意思也同伍丰吉一并说说,周大人光风霁月,造谣欺负老实人就不怕遭报应么,张老的名刺呢,在谁那里?”
“在卑职这里。”指挥使赶紧把那张假名刺双手交上。
崔绎不客气地接过来,随手就递给了陈管事。
“老实人”周浩初、燕如海见状齐齐松了口气,名刺到了崔绎的手里,有他为己方出头,看来这次是真的死里逃生,化险为夷了。
都说大恩不言谢,周浩初不清楚小公爷适才调侃自己是不是那意思,张了张嘴,习惯了口无遮拦的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崔绎却好像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见状竟还安慰起了周浩初。
“行了,你也不要觉着有什么,生于世间,若是与大多数人不一样,总是会过得格外艰难些。”
周浩初眼神一黯,知道他指的是自己老大年纪一直不成家,方才招来那么多闲言碎语,叫对手看到了可趁之机。
“您是说……人们总习惯于排除异己。”
“不不不,这不是异己,没人会去管是不是对己有害,只要与我不一样,那就是错的,可以尽情联起手来鄙夷践踏,这是人性最丑陋之处,对待异类,人们总是无情又特别残忍。”
说完这番话,小公爷崔绎并没有多做停留。
他往外走,那指挥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嘴里念叨个不停:“国公爷,您放心,府上丟的玉器、宝贝都已经画了图,给相关的铺子发了下去,黑市也同样打了招呼,贼人若敢脱手,卑职这里第一时间就会得到消息,城门口在全力搜检,除非他插上翅膀,休想出城……”
韶南跟着父亲毕恭毕敬将崔绎送出兵马司衙门,又看着人上了马车,这才小声道:“咱们也回吧。”
周浩初犹自伸长了脖颈,目送崔绎的车驾远去。
韶南只看他那一脸的意犹未尽,就知道那位小公爷不单令得周浩初感激涕零,更用寥寥几句“异类论”折服了他。
此刻周世叔心中激荡的大约都是“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吧。
回去的路上三人都有些沉默。
等到家一进门,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林贞贞就迎了出来,紧张地望着三人。
周浩初摆了摆手:“没事了。”
林贞贞顿时松了口气,跟着喜笑颜开,追着韶南问:“怎么回事,快说说,韶南你弹琴了吗,坏人是谁?为什么说没事了?”
韶南便将方才在东城兵马司衙门遇到魏国公的经过给她说了说。
“啊?这么说要害咱们的是个姓伍的驸马!那位小公爷真是厉害,咱们这里愁死个人,他三言两语就给解决了,用说书唱戏的话说就是霹雳手段,菩萨心肠,韶南,他长什么样子?”
韶南只看周浩初和父亲的表情,就知道那两人也是一般的想法,不由轻哼了一声,放琴于桌上,背对三人,眼不见为净。
“是啊,这位菩萨确实手段了得,抓住驸马爷的痛脚白得了两栋房子,张老尚书背了黑锅还得承他的情,这些好处之外,还叫一位七品县令,一位未来翰林感激得恨不能肝脑涂地。”
燕如海不爱听了:“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林贞贞讪讪地道:“那也很了不起,是不是?”
韶南没吱声。
就算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年纪轻轻的魏国公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周浩初激动过了,同燕如海小声商量:“燕兄,你明日别忙走,咱们在家里请请小公爷吧,大侄女说的虽然也有道理,但人家毕竟对我有大恩,我不能因为小公爷也得了好处就坦然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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