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冰冷,他泡在里面曾短暂清醒过,但四肢不听使唤,已是无力回天。
屋外天地间一片昏暗,隐隐有雷声响起。
韶南起身站到窗前,伸指将窗子戳开道缝,登时便有雨水顺着缝隙流进来,沾到她手指上,带着丝丝凉意。
她怔怔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找回了思绪,暗忖:为什么贞贞一说我就相信了呢,是不是潜意识里早就觉着张承安的落水而死别有内情?是因为他的亲人一直在喊冤吧,可惜他的妻小已经回老家去了,不然就可以问问张大人死前言行可有什么异常。
那么他周围的其他人呢,如今还有没有人想要找出真凶,为他报仇?
会是刑房的书吏计航吗?
所以才花这么多心思,整理张承安身前身后的点点滴滴。可计航明明是前头吴县令带到安兴来的师爷,同张承安相识不过短短四个月。
她手指在窗槅上轻敲两记,对了,花匠老许头。
“檀儿,等雨停了之后,你时不时去瞧瞧老许头都在做些什么,不要被他发现了。”
“放心吧,小姐。”
回到张承安遇害这件事上来,谋害一个人,尤其是张承安这样的朝廷命官是要承担很大风险的,杀人者想要达成什么目的呢?
仇杀?情杀?谋财害命?亦或是杀人灭口?
依韶南这些日子查到的,前两样可能性不大,张县令死时若是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会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提到,数来数去,就只剩下杀人灭口了。
他发现了什么,会与兴安县令的职位有关系么?
难道下一任孙忠平的死因也是这个?
那她父亲……韶南不敢再想下去,唯觉着时间紧迫。
如她所言,盛夏的这一场雨来得快停得也快,不到半个时辰便乌云散尽,晴空万里,只留满院子深深浅浅的水湾。
打开窗子,有清爽的气流扑在脸上,穿屋而去。
林贞贞没提要回去,檀儿照韶南的吩咐跑了趟后花园,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禀告说雨天路滑,老许头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檀儿只好装作恰好路过,叫了几个下人扶他回去。
韶南点点头,示意她别放松,继续监视。
这天林贞贞在县衙用过饭,直到天快黑了才告辞回家去,临走时问韶南有什么打算,韶南回道还要仔细想想,林贞贞叮嘱她注意安全,两人约好了过几天再聚。
但其实韶南已经确定了下一步行动的目标。
兴安县令这个位子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连着陪了五任县令,一直担任主簿的阎宣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若真在其中有所牵扯,直接问他,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韶南决定悄悄动手,趁着阎宣不在,先搜查一下他的主簿廨。
虽然阎宣也有很大的可能将要紧的东西放在家中,但据韶南所知,他十天里头到有八天呆在主簿廨,隔间里洗漱就寝用具一应俱全,这等以县衙为家,才在许清远、宫奇略等几位上司那里有了勤勉的名声。
这样一个擅长察言观色的老官僚,不会把她爹看在眼里,多半也不会有所提防。
韶南打定了主意,动手的时间就选在第二天晚上。
因为当天傍晚,她爹燕如海接受安兴当地众乡绅的邀请,要去城北的丰庆园赴宴。
这场宴会己经准备多日,既是为叫新县尊认识一下本县的名流,也是为了破除谣言安抚民心,燕如海更准备到时同众人议一议赈灾以及修堤的后续事宜,听说为此河泊所秦大使还专门请来了一位彰州的大海商。
这等场面自然少不了主簿阎宣,不但他,县衙的小吏们也会尽数到场凑热闹。
到时候主簿廨全不设防,韶南大可慢慢查证。
燕如海问明白会有不少人带妻女赴宴,到时单开一席,不觉动了心,商量韶南,问她要不要去散散心。
韶南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不去,闹哄哄的,没兴趣。我还是在家吧。”
燕如海拗不过她,失望而去,临走时,韶南提醒他去赴宴别忘了带上阿德和胡大勇。
终于把碍事的都打发走了,韶南拉伸手臂,活动了一下筋骨,准备等天黑之后大展拳脚。
檀儿和樱儿新来不久,韶南也不想叫她二人参与太多,所以等到天一黑,她就支使着檀儿继续去暗中监视老许头。
樱儿要活泼好动一些,韶南直接吩咐她:“一会儿我去二堂有点事,你守好西边的垂花门,若是有人要进门,你拦下来随便说点什么,拖延一会儿时间,别叫他们进来。”
“好的,小姐,那若是县尊大人回来了呢?”
“我爹也一样。”
“哦,明白了,胡管事也不叫进是吧。”胡大勇已经升任县衙后宅管事,极得燕如海信任。
夜里去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地方,虽然就在县衙里,韶南依旧有些不安,带上了古琴。
樱儿有些好奇,欲言又止,终究没有问出来。
主簿廨一共三间房舍,屋门虚掩,里面黑魆魆的十分安静。
韶南刚住进县衙的时候跟着父亲进去参观过一次,对里面的格局留有印象,知道右首那间是阎宣手下攒典的,左边两间才是阎宣办公休憩的地方。
她推开右边的房门,竹木简的陈旧气息夹杂着墨味扑鼻而来,借着外头透进来的余晖,影影绰绰能看清楚桌椅的大致位置。
韶南等着眼睛适应了些,把琴放到八仙桌上,点起自己带来的油灯,抬头打量这间东西多到颇有些杂乱的屋子,想了想,走到阎宣平常办公的座位旁,小心地翻看起来。
时间慢慢过去,韶南将桌子以及两旁书柜上的书简恢复原状,弯下腰去,将手探至桌椅的下沿,细细摸索一番,而后她空着手站直身子,将琴和油灯挪到里间屋,继续翻找。
里间屋放了张单人的床榻,枕头被褥齐全,旁边衣架上挂了两件阎宣换下来的衣裳,床头角落里有个黑漆的小木柜,看得出柜子平时也当茶几用,上面放了笔墨砚台以及几本闲时消遣的杂书。
韶南过去拿起来,借着灯光翻了翻,没看出什么端倪,目光沿着小木柜一路往下,落到柜子下方的抽屉上。
抽屉很小并不起眼,但上面挂了把精致的黄铜锁。
怎么办,打不开。
越是打不开,韶南心里越是痒痒,直觉告诉她,今晚要找的东西就在这抽屉里,柜子上放着笔墨和砚台,纸呢?
阎宣闲暇时坐在床边,看样子会随手写写东西,写完了是不是就锁进抽屉里了?
她盯着那把锁心念电转,强行弄断的话一定会惊动阎宣……
突地一阵微风拂至,油灯有灯罩,未受影响,韶南却觉着凉意袭骨。
她不及多想,后退一步,把古琴抄到手中,厉声道:“什么人!”这才抬头去瞧。
这间屋子只有一扇小窗,横宽竖窄,开窗的时候需向上推开,两旁用木棍支起。
这时候本该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开了半尺多宽的一道缝隙,有人攀附在窗外探头向里看,露出一整张脸和光秃秃的脑门。
来人还待继续吓唬她,尖着嗓子道:“姓燕的小娘皮,你咋也做这偷鸡摸狗的事?”
按说窗户不大,成人很难挤进来,但韶南毫不怀疑此刻窗外的这个人可以。
“慧行”丛朋!他撂完狠话多日,这时候找上门来了。
第31章 跪了
韶南冷不丁真被这恶和尚吓出了一身冷汗。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嘴角一挑,要笑不笑地道:“原来是慧行大师啊,别来无恙。”
丛朋哼了一声:“佛爷说话算话,本想给你父女点颜色瞧瞧,把你这多事的小娘皮自衙门里偷走,剥光衣裳扔到今晚的酒席上,大庭广众之间。没想到你胆子挺大,在男人睡觉的屋里瞎翻腾,佛爷再给你个选择,或者把你五花大绑了,交给姓阎的,你看如何?”
韶南心中怒骂,面上戒备,道:“看来你常做这等事?官府围剿果然不冤!”
丛朋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将窗子推得“吱呀”一声,作势就要闯进来。
“等等。”韶南叫住了他,“两样我都不想选,慧行大师,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丛朋狞然一笑:“怕是由不得你。赌什么?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韶南见他不再试图硬闯,稍稍心安,声音清脆:“你不忿我借助官府的力量,设局揪你出来,所以才要报复我,可丛先生,容我直言,你妙手空空的技艺高,那是你的长处,我呢,我的长处就是脑袋聪明,上一回虽是我有心算无心,可毕竟是我赢了,你现在找上门来,二话不说就要动粗,这可谈不上公平,只有咱们两个好好比过了,输的那个心服口服,听凭发落,你可敢么?”
丛朋闻言一双眼睛乱转,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赌什么,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说到底,他只是有些气不过,和燕家父女并没有深仇大恨。
韶南隔窗望向他,瞳孔微微收缩,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很是坦然:“咱们以今晚为限,就赌你来从我手上偷一样东西,偷得走算你赢,就像我适才说的,愿赌服输,我任凭丛先生处置,绝无二话。若是偷不走,那不好意思,我也不将你锁拿了去领功受赏,只要丛先生受我一年差遣,这一年里我要你往东你不能往西,要你打狗你不能骂鸡,等一年之期满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就当谁也不认识谁,你也再别来找我的麻烦。怎样,赌不赌?”
丛朋怔了怔,嗤笑道:“小娘皮想法还挺多。你想叫佛爷偷什么?可别是水中月,镜中花。”
韶南将手中抱着的古琴侧了侧,示意他看:“根本偷不走的东西,岂不是戏耍于你。这张琴如何?我老师留给我的,不敢说价值连城,但我身旁再没有比这个更珍贵的宝贝了。”
丛朋犹豫一阵,觉着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本来也是穷极无聊才跟来邺州,没想到捡了点乐子。
他冷哼道:“还想差遣老子一年,想得到美!顶多三件事,京城和开州的不做,会丢命的不做,会叫老子丢面子的不做。”他这假和尚终于不再自称佛爷了。
韶南绷紧的心弦为之一松,莞尔道:“如此讨价还价,丛先生是预感到自己要输么,也行,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你尽管来偷,但亦要讲究个盗亦有道,偷不到东西别拿无关的人撒气,休要伤及无辜。”
丛朋森然一笑,“咣当”将窗户合上,自此销声匿迹。
韶南也不再停留,如来时一样,拿起油灯抱着琴轻手轻脚出了主簿廨,回身掩好了门,觉着没什么疏漏了,脚步匆匆往樱儿守着的垂花门赶。
等听着前面黑影试探着叫了声“小姐”,她应了一声,樱儿迎上来,接过了油灯,韶南这才觉着腿有些软。
太吓人了,这做贼果然是心虚的,等赌赢了丛朋,再慢慢收拾他。
樱儿边往后宅去,边偷偷打量韶南,她隐约觉着小姐今晚不光是行踪诡秘,她整个人这会儿都透着一股子不寻常。
回到住处,檀儿已经在等着了,把韶南迎进去之后,她同樱儿交换了个眼色,凑上前低声道:“小姐,老许头昨天摔得不轻,一直没出门,前头的车夫刚才去探望他,给他捎了点吃的。”
韶南对檀儿提到的车夫粗有印象,是个沉默寡言的大个子,胡大勇曾经专门试探过他,说那人脑袋不灵光,做事笨手笨脚的,但是有把子力气,马车过门槛的时候,他单手一提就过去了,因为是张县令死后钦差来查案子的时候才招进县衙的,之前韶南并未对他多加关注。
樱儿有些不高兴:“不是说二堂的人不经允许不准进后宅么,看门的是不是不想干了?小姐,我去骂他们一顿,叫那些吃白饭的长长记性。”
韶南哪有心思管这个,道:“你们俩哪也别去,今晚都在我屋里守着。”
“啊?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小姐?”
姐妹俩也知道安兴不太平,一听韶南如此交待,登时警惕起来。
韶南不知道这会儿那丛朋是否在暗处窥视,含糊应道:“我刚才在外头见着个黑影一晃,不确定是不是眼花了,总之这会儿县衙的人都去吃酒了,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姐妹俩登时如临大敌,连忙将棍子绳索找出来,关严了门窗,一脸戒备地守着韶南。
韶南笑着安慰二人:“没事,有人也是小蟊贼,不用如此紧张。”
她把姐妹俩留在身边,既是存着保护她们的心思,也是为了麻痹丛朋,叫他以为自己只有这点对策。
照韶南推测,已经有言在先,丛朋应该不会蠢到在外边杀人放火,引她出门去,今晚自己一定是琴不离手,而古琴这么显眼,丛朋纵想狸猫换太子也来不及准备,而且看他那漫不经心的样子,也不可能筹划多复杂的计划来偷琴,出手多半简单粗暴。
韶南只怕他不来,这个出名的大盗注定还是要栽在轻敌上。
至于一年之约云云,她本也是在漫天要价,好叫对方落地还钱,就算丛朋答应,她也不敢与虎谋这么久的皮。
需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纠缠得久了,落个暗通反贼罪名,岂不冤枉?
三件不痛不痒的事正好,其实韶南之前觉着能借丛朋的手,打开阎宣的抽屉就够了。
至于怎么打赢当下的赌,韶南给他准备了一首琴曲——《神化引》。
如韶南所料,丛朋是个急性子,自恃是做贼的祖宗,手段高明,空荡荡的县衙在他眼里全不设防,表面上退走,实际一直在暗中跟着。
此刻他正藏身在这间屋的后窗外,听里头隐隐约约传出三个姑娘的说话声。
偷琴?这有何难,他偏要连人带琴一起偷,将那小娘皮整治得服服帖帖。
以为找两个粗通武艺的丫鬟守着就万事大吉了?要不是他不想把偷变成抢……
丛朋不想多花心思,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管,点着里面的迷香,戳破窗户纸。
这迷香可是个宝贝,无色无味,只需半盏茶的工夫,保管叫里面的人浑浑噩噩,再久一些便陷入昏睡,被抬出去活埋了都不知道。
实在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必备良药。
迷香飘进屋不久,靠着窗站立的檀儿身子晃了晃,打了个哈欠。
韶南心中一凛,暗忖:“来了!”
20/138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