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会儿神,燕如海收回思绪,正色道:“张县令的家人滞留安兴,必是想弄清楚他的真正死因,爹身为他的继任者,更是责无旁贷,韶南,我有个想法,这些天我问过很多人,他们都说张县令在任的那四个多月除了升堂问案,就是在忙着修江堤。”
那四个月正好是由深秋至隆冬,汛期过去,东莺江水位最低的时候,张承安担心来年夏秋雨水一多江堤再度决口,县衙里虽然事务繁多,但再没有比上万百姓性命更重要的事了,是以隔三差五就往江堤上跑。
“爹准备这两天找河泊大使议议,把修江堤的事提到前面来做。”
韶南顿时就明白了,父亲是想要重现张承安当日的决策与政令,以身作饵,逼着凶手自己现形。
这很危险,而且也背离了在京时座师张毓的交待,但这恰是父亲风骨所在,令人钦佩。
韶南有些犹豫:“今年的雨季未过,下头的官吏怕是会一齐反对。”
燕如海却很坚决:“无妨,可以先行准备,哪怕爹只是做做样子,贼人也说不定会慌张出错。”
韶南拿定了主意:“那好吧,但爹您不要单独行动,尤其不可一个人呆在二堂,外出尽量带上我,我可以换了男装陪您一起去看江堤。”她把林贞贞推断张承安的死因说了说,“所以你不管去哪里一定要与家里人说,茶啊水啊不要随便入口,免得重蹈张大人覆辙。”
燕如海起初听她交待还觉着有些好笑,到后来心中一紧,安慰女儿:“放心吧,爹一定好好保全自身,不会丢你一个人在安兴。”
自这天起,燕如海一改刚上任时的谦和好问,坚持要重修江堤,谁说也不听,好似暴露了刚愎自用的本性。
不但是嘴上说说,他还常带着计航、胡大勇和韶南几个往江堤上跑。
计航很是莫名,次数一多,他忍不住问燕如海:“县尊,小人是刑房的,不擅长工房之事,您看这,是不是换个工房的书吏来?”
燕如海站在江堤上,望着滚滚江水。
脚下有不少地方修的都是虚应差事,今年幸好雨下得少,看这水位应该能平安熬过去,不至于灾上加灾,若是像迟荣在任的那年,真不敢说这江堤一定撑得住。
只是要加固江堤可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安兴县财政早已经捉襟见肘,前任孙忠平留下一堆烂账,连去年募集壮丁的钱都未结清,还是那晚丰庆园宴席上乡绅们一起捐银子,秦大使带来的欧阳掏了大头才把账给平了。
燕如海思绪如江水一般起起落落,道:“不必,计书吏原本在户房管钱税,张县令将你调到刑房,你不也是很快就适应了么?”
他不管计航神色变幻,接着道:“我叫你来,是因为张县令曾极力想要重修江堤,而你对他最为了解。”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明眼人自然瞧得出燕如海的打算。
如此过了十来天,主簿阎宣捧着账册来江堤上将他请回了县衙。
“县尊,这本账册有大问题。怪不得赈灾的粮食早早就发完了,数目不对,分明是有人中饱私囊。还望县尊详查。”
私吞赈灾钱款一经查实便是死罪,知情不举的全都要受牵连,听说出了大案,燕如海不敢怠慢,赶紧自六房调人查账。
安兴县衙经过这几年折腾,早已经漏如筛子,这边刚开始查账,风声便己走漏。
不过半天时间,县衙仓大使在他所管的库房里上吊身亡。
又是一个吊死的,免不了叫想起了前任县令孙忠平。
燕如海一边盯着仵作验尸,一边命白典史和捕头雷元亮等人去查抄仓大使的家,同时还得主持对账,忙得焦头烂额。
韶南直觉父亲在做无用功,不能放任事态继续发展下去了,必须有所行动!
“梁君”丛朋还欠她两件事没做,索性再支使他一回,安安那贼秃的心。
丛朋这些日子不知藏身何处,就在县衙没走。韶南招之既来,毫无心理负担。
这次叫他去偷的是个大活人。
丛朋因要偷的这位偌大年纪,长得不咋地,还是个男的,嫌弃的不行,与之前一样,骂骂咧咧地走了。
韶南权当没听到,叫来檀儿樱儿,吩咐道:“我要出去一趟,你俩去前头,叫那大个子车夫给我备车。”
姐妹俩答应一声去了,韶南抱着琴,寻思一会儿同盖小山说什么。
安兴县衙的情况太复杂了,父亲人单势孤,必须得赶紧找到同盟。
这天因为衙门里出了大事,所有人都是很晚才休息。
主簿阎宣照旧歇在了主簿廨,他上了年纪思虑重,平时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不知怎么了,困顿得厉害,上床熄了灯,几乎是刚沾到枕头便陷入黑甜乡。
小窗打开,一条黑影如壁虎般由外头挤进来,收了迷香,嘴里含糊骂了一句:“去他娘的反噬。”
他来到床前,点起火折子照了照,确定目标无误,这回没有失手。
因为事情办成太容易,他心中又涌起杀鸡用了牛刀的愤慨,一边暗骂小娘皮有眼不识泰山,一边将人堵了嘴,拿绳子三两下捆了个结实。
跟着他抖开个麻袋,把阎宣兜头套住,竖着耳朵听听外边的动静,把麻袋往肩上一扛,推开房门,离开了主簿廨。
第34章 夜审
阎宣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脑袋还是懵的。
昏暗的视线,摇曳的灯火,令他几疑是在梦中。
但浑身传来的不适提醒着他:此刻他并不没有躺在主簿廨自己的床上。
阎宣心里一紧,县衙接连出事,捕快衙役们早加强了保护,夜里轮流值守,更不用说新县令担心自家安危,还招了不少人手。
对方竟然无声无息将他弄晕了连夜送出来,能量非同小可。
阎宣身体一晃,束缚住他的铁链子“哗啷啷”作响,提醒着深夜绑架他的人:目标醒了。
但绑匪并没有立即过来。
耳畔传来女人的哀哀哭声,阎宣眯起眼,借着昏黄的烛火,努力打量四周,想找出点线索。
处身之地阴冷潮湿,四周没有窗户,好像是个地牢。
他被铁链子系住手脚,身悬半空,吊在了地牢中央。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哭声是自外边传进来。
正对着他摆了张供桌,上面一对白色蜡烛瞧着挺渗人,中间是牌位和香炉。
阎宣有些近视,使劲眯着眼,想看清楚牌位上的名字,可惜光线太暗,未能如愿。
这时外边儿传来说话声:“太太,您别难过了,凶手已经抓住,待小人剜出他的心来,为大人报仇雪恨。”
“这人是谁?他说的凶手,莫非指的我?”阎宣心头砰砰乱跳,急出一头汗来。
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还是我来吧,老瘸子活着没什么用处,能为恩公亲手报仇,这辈子也就没有遗憾了。”
阎宣欲哭无泪:这怎么还争抢起来了?
虚掩着的门被推开,进来的果然是个老瘸子,手里握着一把锃亮的尖刀,目光阴冷望着他:“阎主簿,我来送你上路!”
阎宣简直都要吓尿了,奋力挣扎,脑袋里灵光一闪,认出了对方,大声叫道:“别动手,我是冤枉的,张县令的死不关我事啊!”
进来的正是花匠老许头。
老许头不知是耳朵背还是咋的,任他喊得声嘶力竭,自顾自将尖刀戳在供桌上,趴在地上冲牌位磕了几个头。
这样阎宣再无怀疑,供的肯定是张承安的灵位无疑。
外边哭的是张承安的妻子,可能还有孩子。另一个说话的男人不知道是谁。
必须得赶紧打动他们,消除这个可怕的误会,不然这老东西真会二话不说,像杀鸡一样要了他的小命。
阎宣急道:“你们听我说,张大人真不是我害的,我也很钦佩他的为人,盼着他能为安兴多做点实事,杀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老许头不为所动,爬起来拿刀在手,向着阎宣而来,浑浊的目光中没有半点波动。
阎宣剧烈地挣扎起来,铁链子“哗啦哗啦”响成一片。
“你们不要胡来呀!”
“老糊涂,你别过来,饶命!别杀我,我知道杀害张大人的真凶……”
阎宣吓到语无伦次,尖刀触及他胸膛之际,一阵热骚之气飘散开,他失禁了。
此到外间屋只有三个人,车夫盖小山,一个中年妇人,再加抱琴而立的韶南。
由始至终,丛朋连面都没露,韶南只叫他把装人的麻袋丢在这家院子里。
檀儿和樱儿奉命在门口望风,她们其实并不怎么知道自家小姐今晚要干什么。
中年妇人和盖小山闻言都露出激动之色,以目征询韶南的意见。
韶南向盖小山示意。
盖小山便按之前商定的出声制止:“别忙动手,叫他说!”推开房门,进到里面。
阎宣吓掉了半条命,见到盖小山瞳孔微缩,显然认出他来。
“你们……”
“别废话!”
盖小山光棍一个,又分了家,丝毫不顾忌做事的后果。
阎宣只得把疑问咽了回去,说道:“张大人出事的那晚我留在了县衙,很多人可以为我作证。我猜害了张大人的,很可能是那黄大仙!”
这话并不能令盖小山满意:“你猜的?”
“慢着慢着,我有凭据。张大人起初很讨厌黄大仙,说他装神弄鬼,愚弄无知百姓,早晚要抽出空来将他治罪,后来他总往江堤上跑,渐渐不再说这话了,有一回我听他自言自语,说王达肯定是知道些什么。”
韶南听得微微动容。
黄大仙王达曾托人给张承安捎话,叫他离水远一点的传言难道竟是真的?
阎宣接着又道:“出事那晚,我在县衙里曾见到张大人,当时天还未黑,我同他打了个招呼,他说与人有约,匆匆就走了。他一个随从不带,也没说要去哪里同谁见面,这么神神秘秘的,除了那黄大仙还会是何人?”
盖小山听完了有些犹豫,这全是阎宣的推测,算不得真凭实据。
此刻又容不得他掉头回去,问一问燕小姐的意思,只好瞪着眼睛,冷哼一声:“张大人那晚有约,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我也怕呀,我悄悄同钦差说过,但是没了下文。”
阎宣眼珠转转,又道:“黄大仙不是个好东西,孙县令上吊他也脱不了干系,孙县令相信他,受那妖人蛊惑,私吞赈灾粮款,捧着大把的银两请他改风水……”
盖小山将他打断:“不对,你知道的肯定更多,新来的燕县令要修江堤,你为什么节外生枝阻拦他,还逼着仓大使上吊?”这是他白天从韶南那里听来的,深以为然,三言两语被她说服,才有了今晚的行动。
阎宣叫冤:“我哪知道仓大使会上吊?我是眼看着燕县令要走张大人的老路,怕他有危险,想着拉他一把,苍天可鉴,我完全是一片好意呀!”
盖小山性子耿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老许头记着韶南的交代,在旁冷冷地道:“小山,是不是他不重要,反正人已经抓来了,不可能再放回去,这狗官每日鬼鬼祟祟记录着张大人的言行,哪会是什么好人,先宰了,回头再找机会杀那王达就是。”
阎宣最怕的就是这个,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这老瘸子这么凶狠不讲理?
再说记录几任县令言行那事他自以为做得很隐秘,这些人怎么会知道?
阎宣不及多想,这时候当然是保命要紧,叫道:“我负有监视县令之责,是奉知府大人的命令。尔等目无律法,滥杀朝廷命官,就不怕连累张大人的家小么?”
盖小山果然面露迟疑,拉住了老许头:“先等等。”
两人使了个眼色,一前一后出了门,显是背着他商议去了。
阎宣被吊了这大半天,还吓尿了裤子,饶是绑他的人手法尚算高明,到现在没有扯着筋拉断骨头,也觉着浑身难受,度日如年。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再度被推开,盖小山一个人进来,道:“我们可以放你回去,但你要保证守口如瓶,就当从来没来过这里。”
“是,是。”阎宣连连点头,生怕对方改了主意。
“那你交个投名状吧。”
“什么?”
“投名状,别说你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盖小山很是不耐烦。
“……知道。”明知道这会儿交出把柄,日后少不了要受对方威胁,阎宣却不敢不应,想了想道:“张大人出事后,我给许知府写了密信,向他报告了张大人那晚出去赴约的事,他回信说叫我多做事,少说话,不要多事,孙忠平私吞赈灾粮款的事我也告诉他了,那些回信我一直留着,就放在我家书房里书架的暗格中,你们带着钥匙上门去取,就说我有急用,我家里人不敢阻止。”
盖小山不知道这把柄是否保险,出来问过韶南,这才赶着车去了阎家。
韶南一直等着盖小山拿着那摞信回来,每一封都看过了,小心收好,这才告别张承安的遗孀,带着檀儿、樱儿悄悄返回县衙。
或许盖小山三人会觉着今晚空忙一场,韶南却觉着收获极大。
她从起始就知道阎主簿不是杀害张县令的凶手,但不如此逼迫他就挖不出他心里藏着的秘密。
长期以来盘旋在韶南脑海的几个谜团终于有了看似合理的解释,等待她去做进一步的验证。
张承安那一晚去见的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会独自前往,且向所有人守口如瓶?
他预先没有意识到此行会有危险,对对方毫无戒备。
韶南觉着这个人选已经就在眼前了,所差只是拨开阻隔她视线的那点迷雾。
会是阎宣怀疑的黄大仙吗?
父亲已经派白典史父子去暗中调查黄大仙王达,差不多也该有消息了吧。
韶南没想到隔天她就听到了有关王达的事。
有位老妇人因为独子生病不治而亡,跑去请黄大仙算了算,跟着就向县衙递了状子,非说儿子是被人所害,状告儿媳妇不守妇道,与街坊勾搭成奸,二人合谋杀害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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