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这就走了么,不会是真没了吧。”韶南意犹未尽,惋惜道。
换根琴弦?不存在的。刚解决了安兴县的陈年旧案,父亲忙于案牍,她没什么事情可做,正好闲得发慌。
“怎么才会让你积极出声呢?你是不能见光,得等到晚上才能出来么,还是需要我接着弹一段《孤馆遇神》?”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日后我再遇到麻烦,你是会与我并肩作战,还是跳出来捣乱?”
韶南实在是太闲了,于是她试着用余下的六根弦弹了一小段初学者常练的《仙翁操》,而后又接了一段《秋风辞》。
“咦,好像也可以,虽然不怎么方便,但是没有大碍。”她抱着琴啧啧道,“琴啊琴,你以后就是六弦的啦。”
她这里翻来覆去地折腾,误入武王弦的小公爷崔绎却是欲哭无泪,问苍天为何要这般捉弄于他。
他都已经放弃改朝换代的野心,成败得失全都看淡了放下了,决定抛弃过往远走海外了,不过是临走时在死党梁王的灵位前随便聊了两句天,同人提了提酷吏张山,惋惜了一下早早隐退的燕如海,怎么那句随口之言就变成了他怎么都摆脱不了的魔咒,不但令他从雷雨交加的海上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还把他弄得非人非鬼,陷于如此尴尬的境地。
刚醒过来的时候,他曾经短暂地占据过自己年轻的身体。
可惜不等他有所作为,就被当年的自己又夺了回去。
崔绎不知道怎么会出现这么诡异的事,但一直以来崔公爷就不是个善茬儿,一缕游魂,有血有肉才能活下去,争夺自己的身体对他而言更是毫无负担。
未来要怎样才能争得过现在?
或许“现在”改变了,那个碍事的就会自行消失吧。崔绎恨恨地想。
等他再一次“苏醒”,他全不顾周围人的诧异,直接命令陈管事去取赵奇康和胡永的项上人头。可惜这条命令还未出他的院子,就被当成乱命追回了。
不知是老天看不过眼,还是那个碍事的使了什么手段,不知过了多久,他恢复意识,魂魄已经困在梁王所送的白玉琥中了。
玉琥,顾名思义,是精雕细刻的虎形玉器,通常呈薄片状,用来做玉佩,或是小摆件,乃至虎符。
但梁王所送的这一件乃是顶级的传世真玉,色呈羊脂白,雕功精湛,白虎的神情惟妙惟肖,个头还颇大,之前被崔绎放在书房里当镇纸用。
或许真是玉能养神,崔公爷的魂魄到了白玉琥中日渐精神,不再时不时陷入昏睡,他不能言语也不能动,每日被迫旁观少年时的自己如何自命不凡,有时真的……好傻。
小公爷有时拿起白玉琥来怔怔看一阵,不知在想什么,后来听了牛鼻子道士的胡言乱语,把白玉琥扔回书房,不再过问。
再后来,他跟着白玉琥被胡永偷出了国公府,许久许久未能重见天日。
直到白玉琥被摔碎在桌案上,他身不由己换了一个“家”。
原来这个弹琴的姑娘就是燕如海的女儿?
所以他被命运如此折腾,往返十年,而后又离京上千里,都是因为“若时光倒流,真能有重来的机会,我当竭尽全力留住燕如海”这句话么?
太他娘的荒唐了。从来不骂人的崔公爷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原先在玉里,他模模糊糊还能“看”到外界,能听能闻,五感虽像隔了一团雾气,好歹不是聋子瞎子,但现在,不知是不是武王弦同声音相关,他能清楚地听到外边的动静,能感受到有人拨动琴弦,其它的,却是被彻底剥夺了。
好点的地方在于当他攒足了全部的力气可以令琴弦微颤,但不是颤起来没完啊,他耐着性子应付了一番琴的主人,确定这位燕姑娘胆子特别大,不会将他这根弦换下来,火烧水淹,或是扔到犄角旮旯里去,就不再理会她了。
他在努力回想脑海中关于燕如海的记忆。
当年他是见过燕如海的,就在燕如海赴任安兴之前,即将离京的时候。
燕如海与周浩初是同年好友,自己爱惜周浩初之才,对这两个难兄难弟都顺手给予过帮助,三人还在同一张桌上,喝过一顿酒。
后来周浩初果然在翰林院站住了脚,一直升至从五品侍讲学士。
梁王被诬造反,他冒着巨大的风险向自己示警,后来自己当真反了大楚,他又自愿留在奸相身边以为内应,说起来,前世自己得周浩初的助益实在太多了。
至于燕如海,印象里那就是个奉行君子之道,循规蹈矩的读书人,受五经四书熏陶教诲,慎思笃行,和他实在聊不到一起去。
依稀记得好像是有个小姑娘站在燕如海身后,很是乖巧的样子,当时只是粗有印象,又过去了这么久,早已经面目模糊。
自己自十年之后回来,并没有造成大的改变,燕如海既然已在任上,应该是已经见过面,喝过那顿酒了吧。
当时朝中大约无人能想到,吏部迫于无奈的一道任命,却无心插柳,燕如海上任之后不但在安兴县站稳了脚跟,而且很快就有了名声。
叫他一下子名扬天下的那个大案子应该快要发生了吧。
崔公爷准备近观燕大神探如何办案。
韶南捧着琴又逗弄了两日,不禁大为失望。
威胁也好,利诱也罢,总之,那弦里的“东西”不理她了。
这怎么行,好不容易才找了点乐子。
“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韶南自顾自道。
“说有一位姓裴的县令很有本事,他的治下有个叫王敬的人要去戍边,临行前把六头母牛交给舅舅寄养,一晃五年过去了,六头牛生了三十头小牛,王敬回来,向舅舅要牛,当年的六头牛已经死了两头,舅舅不肯承认小牛都是母牛所生,只把剩下的四头老牛还给他。王敬就告到了县衙。你猜这个案子后来怎么判的?”
她留了个悬念,有意太监了故事的下半截。
可是崔公爷一听就知道这小姑娘讲的故事出自《太平广记》,他十岁以前就把那长达五百卷的杂书看完了,实在提不起半点回应的兴趣。
韶南两手捧脸,盯着琴等了半天,叹了口气:“裴县令精察明断,手段确实厉害,但我思来想去,却觉着最终的判决结果颇有值得商榷之处。牛儿子得还,那若是牛孙子呢?可惜那王敬只戍边五年就回来了,若是十五年,光是接收六头母牛的子子孙孙,就足以叫他摇身一变,成为县城首富。”
崔公爷虽仍默不作声听着,却忍不住暗暗好奇。
这燕如海的女儿有多大?听声音清脆悦耳,好似国公府里的黄鹂儿,丫鬟唤她小姐,既未出嫁,十五六岁应该差不多吧,怎的既不学女红,也不学着管家,整天净琢磨这些?
第45章 辛三少
如此又过了几日,那根琴弦一直再无异动,韶南不禁怀疑附在琴弦上的“什么东西”已经走了,渐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燕如海拜托卢经历等人将化名胡大勇的胡永押至归川府,交给通判赵曦,同时奉上的还有那一包白玉琥的碎块,京里魏国公那边还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盖小山和老许头等人急着离开,燕如海作主从抄没的财产中拿出一笔银两,抚恤因公遇害的张县令遗孤。
韶南没去送别,在她看来,临别该说的话已经说了,窗户纸捅破,往后最好是各自安好,再不相见。
胡大勇出事,令檀儿樱儿很是担心了一番,生怕小姐不再信任她俩,打发二人回家,可韶南的态度同之前没什么变化,姐妹俩渐渐放下心来。
案情大白,赈灾粮款追回了一些,剩下的只等抄没欧阳泽在邺州、彰州各处的家产,应急是够了,至少眼下修江堤的工钱不用再四处化缘。
燕如海心底大石落地,在县衙设宴款待州里来的卢经历、辛刑书等人。
席间气氛甚好,卢经历就提起了先前燕如海打发人去向通判赵曦搬救兵的事。
“燕贤弟,你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此地刑房的一位书吏做,足见信任,他人呢,怎么不叫来一起坐坐。”
燕如海笑道:“计书吏颇有才干,是吴县令带到任上来的。若非他有心,将既往卷宗整理得清清楚楚,我怕是到现在还摸不清头绪。他在旁边那桌招待二位的随从。”
说完他扬声叫道:“计航!”
计航听到县令唤他,过来见礼。
等他回到座位上,卢经历道:“燕贤弟这也算是慧眼识人了。”
主桌上没有闲杂人等,辛草农笑着道破玄机:“卢大人莫不是还未发现,那位计书吏来府里这一趟,来回身边始终有位易钗而弁的少女。”
卢经历大笑:“这等事,想也知道瞒不过辛刑书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燕如海只得无奈承认:“两位见笑了,那是小女。毕竟事关重大,我又脱不开身,只得叫她一个女孩儿家跑这一趟,小女婚事未定,我与她都不想因此招惹闲言碎语,两位心里有数就行了,千万不要同外人提起啊。”
辛、卢二位闻言不好再开玩笑,一齐拱了拱手,道:“燕大人只管放心,我二人都不是嘴碎之人。”
卢经历还道:“其实卢某倒觉着,燕贤弟实在太小心了,燕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此事若传扬出去,不失为一段佳话。到是你,燕贤弟,你这心怎么这么大呢,你在老家时就没听说过安兴的情形么,怎么把闺女领到任上来了?”
燕如海苦笑,把他父女在家乡无意得罪了贼人丛朋,惹他放言报复的事简单说了说,道:“如此一来,我哪还敢将小女留在老家,若非如此,也不会急忙忙招揽家将护院,叫那胡大勇钻了空子。”
卢经历笑着安慰他:“有福之人不用忙,如今乌云尽散,老弟否极泰来,再招几个高手护院,往后只管在这安兴放心做官就是。到是令千金的婚事的确是该好好想一想了。”
燕如海深以为然,又当爹又当妈就是这点不方便,大老爷们坐在一起,很少有谈论东家长西家短的,以至他连谁家有适龄的儿郎都不清楚。
辛草农突道:“燕大人,我有一个侄儿,是我五弟家的孩子,今年刚十九,尚未订亲,而今正在四处游历,前些日子我接到他的书信,说是打算来邺州瞧瞧。”
“咦,是那位白州辛三少么?”卢经历忍不住插嘴。
“就是他。”
“那很不错啊,你们辛氏的千里驹,叫他来安兴转转嘛。”
卢经历热心向燕如海介绍,这位辛三少并非在家排行第三,他在去年的白州乡试一举拿下经魁,而且是第三名。因为太年轻只有十八岁而轰动一时,人称“三少”。
他只提了几句,燕如海就对上了号,去年冬天他在京里赶考的时候竟听说过这一位。
此人考了经魁之后,并未入京参加接下来的会试,否则极可能中榜,和燕如海成为同年。
考生们议论纷纷,有人说他是瞎猫遇上死耗子,生怕多考一场露怯,不敢来京里应试,亦有人说这位辛三少野心甚大,准备再磨练个几年,下科一举夺魁。
白州位于邺州西南,自古以来就是富庶繁华之地,学风鼎盛,惊才绝艳的人物屡见不鲜。
燕如海他们这一科状元就是白州乡试的解元,二甲一百六十几人,当中籍贯白州的有二十余位,考虑到朝廷录取时已经照顾了北方诸州,再加上高中的人里头还有好些见不得人的关系户,这个比例已经很惊人了。
足见辛三少的这个经魁成色十足。
这等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少年才俊怎么会年近弱冠了还没有订亲呢?
这念头在燕如海脑袋里只是一闪就被抛在了脑后,管它了,也许此子就是和韶南有缘呢。人怎么样等来到安兴之后看看不就清楚了么?
燕如海眉开眼笑,当即连着敬了卢经历和辛草农好几杯。
卢三少的事燕如海本想先瞒着韶南,等他见到人再说,哪知道他身边有个耳报神,阿德早早就跟韶南说了。
檀儿樱儿一旁听得真切,想笑又不敢笑,阿德献完殷勤走了,檀儿眼珠转转,道:“小姐,要不我和樱儿先找人打听打听这个辛三少吧,别是个除了会读书一无是处的。”
小姐既然对她们心无芥蒂,等成亲去了夫家她俩多半也得跟着,两个丫鬟打起小算盘,担心自己粗手笨脚的还不识字来日会遭姑爷嫌弃。
韶南未当一回事:“行啊。”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你俩找谁打听?”
樱儿掩嘴笑:“自然是计航计书吏了,他是白州人,又是师爷的老本行,想来认识的人多。”
计航不是嘴碎之人,韶南对他印象很好,闻言便任她们去了,只是叮嘱了一句:“八字都没一撇的事,不要到处瞎嚷嚷。”
“小姐放心吧,我俩有数,嘻嘻,若是小姐相看不中,总得给辛刑书留几分面子。”
韶南摇了摇头:“怎么就不会是人家相不中你家小姐我?”
檀儿樱儿立时瞪大了眼睛,不忿地道:“那这辛三少必定是瞎,小姐更不能跟他了,哪能找个残疾。”
“就是,就是。”
两个丫鬟嘻嘻哈哈跑远了,胡大勇犯事之后,她们也不将他那“必须有一个跟在小姐身旁”的交待放在心上了。
反正丛朋那事已经解决,威胁不再,韶南自忖自己有点私人空间正好可以练练琴,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们胡闹。
说起贼秃丛朋,韶南可有好些天没见着了,自从他抢到了魏国公府的宝贝,便一去不返,韶南觉着他大约已经离开了安兴,找地方销赃去了。
计航果然听说过白州辛家以及辛三少,姐妹俩不知怎么同他说的,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计书吏说辛三少名叫辛景宏,因为读书过目不忘,早就在白州有些名气。小姐,您说这世上真有过目不忘的人么?计书吏没见过这位辛三少,人家十二三岁就去了白州的苍松书院拜一个很出名的老山长为师,本经学的《易经》,乡试第三名听说是主考官见他太过年轻,有意磨练,真实情况如何没看到卷子不好评论,但此人有才学是真的,并非浪得虚名。”
“对了,计书吏还说辛氏并不富裕,在当地勉强算得上中等人家,祖上据说曾出过一个县令,在世的人里头,辛刑书就算是混得最好的了,不过现在又有了辛三少,与他名字一样,前程可期。”
计航也说不清楚辛景宏为什么十九了还未订下婚事,按说他在白州应该很抢手才对,可以肯定的是此人身体康健,没有隐疾。
29/138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