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韶南头疼得很,揉着太阳穴想了一阵,道:“你俩继续盯紧他,待我好一些亲自去看看。”
檀儿走后,樱儿过来扶她躺下,换了帕子,见她两眼虚盯着一处发怔,忍不住担心地劝道:“小姐,戏文里那些神机妙算的聪明人身体都不怎么好,您还是别这么耗神了,再说盯梢个姓甄的,哪用您亲自去,有我跟姐姐就够了,不如叫蒋老爷子送您回安兴,安兴有辛三少,叫他给你瞧瞧,开两副药,说不定喝下去就好了,您也不用受这个罪。”
燕韶南嗓子也哑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忙回去。我睡一会儿应该就没事了。”
“哦。那我到外边守着,小姐有事喊我。”樱儿知道她不喜欢睡觉的时候身边有人,收拾了东西便想要退出去。
“樱儿,”燕韶南睁开眼睛,“是不是带的银子不够了?”她这次看病开药花销不小。
“您就别操心了,大伙都带着钱来的,蒋老爷子还说他在津昌这边有几个晚辈,银子的事包在他身上,只管开销。”
“那怎么成,别叫他去四处化缘,樱儿,你把那边装首饰的盒子拿过来,找个识货的铺子当了去吧。”
“啊?”
“快去。”
燕韶南说的盒子是前几天在高化文青枫送她的那一个,黄金打造,盖子上还镶嵌着宝石,一看就很值钱,且容易出手变现,燕韶南当时收下它就是打着应急的主意。
可崔绎并不知道。
他听说燕韶南连首饰盒子都当了,突然就理解她当时骂自己“不知百姓疾苦”的那些话了。
难怪燕韶南会因为区区赏格那么生气,骂他骂的一点都不冤啊。
若他恢复真身,一定百倍千倍地拿来给她,叫她再也不用为了钱这么辛苦。
何况她还是因为自己,才如此殚精竭虑地追查冯全案的真相。
若他能用武王弦同燕韶南交流,便可以告诉对方真正的凶手,无需叫她拖着病体去跟踪那姓甄的。
她那丫鬟说的对,太过耗神损伤身体,若非如此,当日去冯家堡的那么多人,怎么只韶南病倒了?
不就是个平水韵么,他可以试试的,也许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呢。
即使是当年十几岁的时候,崔绎也很少会对决定了的事改变主意,后来他成功过,失意过,困境里挣扎过,生死都经历过,觉着自己已经心如铁石,谁知道会为一个不清楚模样长相的小姑娘这般为难自己。
崔绎不禁自嘲地想:“可不是嘛,都成为她的一根琴弦了,合该在人家手里绕指柔。”
燕韶南教他的时候他一个字都不肯听,这会儿想学了,燕韶南病着,没精力理会他,崔绎只好操纵着武王弦“嗡嗡”两声,吸引韶南的注意。
“咦?你这是……”燕韶南头昏脑涨地望向枕头边儿,可怜兮兮地在琴上蹭了蹭:“羽中君,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我病得快死了。”
呸,乌鸦嘴!
崔绎又响了一声。
燕韶南听出这前后声音的不同来,强打精神道:“你要同我聊天么,可不可以等我睡醒了再说。”
谁要同你聊天?本国公要记那套琴上平水韵,你整那么复杂,不多念念,我怎么记得住?
他变着花样地响,终于引起了燕韶南的注意。
她疑惑地道:“羽中君,你今日怎么了,这么活泼,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说话间将手放到琴上,随意拨弄了两下,而后一“滚”一“拂”。
她的滚拂很慢,每过一根弦都给羽中君留出了反应的时间,但其实韶南并未抱什么希望,因为她也知道,前段时间羽中君像极了一个逃课的学生,根本就没有好好听讲嘛。
但当她抹至一弦,“拂”出第一个音时,武王弦竟紧跟着嗡鸣了一声,这一声不疾不缓,不强亦不弱,令得燕韶南“咦”了一声。
她这会儿头疼欲裂,停手盯着那根琴弦出神半天才反应过来:“羽中君,你这是什么意思?若我没有记错,按照咱们的约定,这该是下平的先韵,第五个字是啥来着?樱儿,樱儿,把我的小册子拿给我。”
樱儿惊奇地探头进来:“小姐,您不是要睡么?”
燕韶南不愿多解释,捂着脑袋撒娇:“听话,快些啦。”
“哦。”樱儿急忙找出来,站在床边好奇地看她查“字典”。
“是个平字?咳,樱儿,你先出去吧。”
“是。”樱儿一头雾水,不知小姐搞什么鬼,嘟着嘴出去了。
燕韶南小声嘀咕“平什么呢?”随手已经将两人约定的几种指法弹了个遍。
其实崔绎想要说的是他愿意背燕韶南编的这本“字典”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过是背五六百字的指法,男子汉大丈夫,还能将他难倒了不成。
可燕老师的古琴平水韵课他只头一晚听得还算认真,全赖平字位置靠前,他记性不差,依稀有点印象,其它诸如学、水、韵不是去声便是入声,小公爷就像对着一张天书卷不知如何作答的学生,直接傻了眼。
韶南半天不见他接茬,只好胡乱猜测:“平什么,平安,平静,平白无故,平平无奇?你看看,这便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教你背的时候不吭声,现在傻眼了吧,你若是把平水韵背下来,咦,是不是平水韵?”
崔绎长舒了口气,结束煎熬,赶紧令琴弦响了一声。
“羽中君,你是不是想要背这平水韵了?”
“嗡……”
“你呀,好吧,那我念给你听,先把这些字的顺序背下来,指法简单些,等回头咱们再说。”
韶南念了不足一刻钟,药劲儿上来,困顿得睁不开眼:“不行了。我找个人给你念吧,你别作声。樱儿,樱儿……”
樱儿推门进来:“小姐,你又怎么了?”
哪知道韶南看她半晌,摇了摇头:“差点忘了,你不行,不识字,去问问大伙,找个识字的来。”
樱儿简直快疯了,蹬蹬跑出去,一会儿问完了回来道:“小姐,雷捕头他们几个只认识自己的名字外加寥寥几个字,不至于叫人卖了,识字最多的还属蒋老爷子。”
燕韶南犹豫了一下:“蒋老爷子啊,那请他来吧。”
她把手里的册子递给樱儿,吩咐道:“你给蒋老在门口放把椅子,把这册子给他,请他帮忙读上一两个时辰。就说,呃,我有个坏习惯,生病的时候得听着这个才能睡着。”
可怜蒋双崖作梦也想不到,他遍寻不着的古怪魂魄与他只一门之隔,而他给对方足足念了一个时辰的平水韵。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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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密会
是夜,灼华楼。
燕如海带着胡大勇和阿德到楼外时己经不早了,往常一直喧闹到深夜方休的灼华楼今天却颇安静。
楼门口悬着灯笼,掌柜的亲自站在台阶上同要进楼的客人解释,今晚有贵客包揽了生意,恕不招待旁人。
燕如海足下一顿,扭头向胡大勇望去。
胡大勇会意,凑上前悄声道:“放心吧大人,雷捕头带着几个亲信一早在四周盯着了。”
燕如海点点头,待要上前,胡大勇又道:“大人,秦大使一早有安排,咱们从后门进,免得被人盯上。”
燕如海再度望了胡大勇一眼,道:“既然如此,你带路吧。”
看得出果然是安排好的,一路畅通,几乎没遇到人就进了包间。
河泊所大使秦泰来点了一桌子酒菜,和两个心腹手下呆在包间里等他,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大人来了,快请上座。”
燕如海坐下之后面露古怪:“怎么只有咱俩,其他人呢?”
秦大使神秘笑笑:“今晚就只请了大人自己。”
燕如海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他侧后方的胡大勇:“之前听胡管事说,白迅景陪着你来送帖子,我还以为晚上他也会参加呢。”
秦大使在对面坐下来,闻言眨眨眼:“我有机密事想告知大人,越少人听到越好。大人先尝尝这家酒菜的味道,我叫他们全挑拿手的做。”
燕如海却坐着未动:“先说事吧,不然本官着实没胃口。”
秦大使含笑道:“也行,我听大人的。”放下布菜的筷子,冲旁边的两个心腹摆了下手。
那两人退出房间,燕如海示意胡大勇和阿德也出去等着。
秦大使见屋里没有外人了,挪动椅子,往前凑了凑。
“大人,当初还是迟荣迟县令介绍我认识的欧阳泽,他的船从东莺江上走,时常会经过咱们安兴。”
严如海微微颔首,等着他进入正题。
“这次我帮他说情,他大约觉着我这人够朋友,昨天吃酒时无意中跟我说漏了嘴。”
“他说什么?”
秦大使压低了声音:“他说,东莺江溃堤不是意外,那年雨水太多,江流凶猛,上游的高化比咱们情况危急得多,迟荣奉了府里的密令,凿开堤坝将洪水泄在安兴境内,免得淹了高化,令冯家受损!”
燕如海勃然变色:“此事当真?那迟荣又怎么会被洪水卷走?莫非是被……”他及时住嘴,将“杀人灭口”四个字咽了回去。
秦大使苦笑了一下:“大人,这话只能私下里说说。许知府这样安排也是有他的苦衷,毕竟如此一来,才能向宫里的那位冯掌令交差,有冯掌令帮着美言,户部的赈灾钱款才能及时要来。”
“你说张县令的死因也是因为这个?”
“他才上任四个月,想着大干一场,若不是无意中发现了溃堤的秘密,又怎么会死得不明不白?唉,那可是个难得的好官,大人莫怪我交浅言深,常言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我看大人前段时间好似要重走张县令的老路,才想着劝您一句,留得大好性命,多为安兴百姓办点实事吧。”
虽然关于张承安的死因,秦大使只是猜测,但燕如海已经研究那案子好长时间,深知不管从情从理,还是从证据推断,这都该是最接近真相的了。
对一个初踏入官场的书生而言,这番话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一朝决堤,淹死了近千百姓,上万人倾家荡产流离失所,到现在还靠着赈济续命,随时都有人饿死街头。安兴百姓何辜,这若不算实事,还有什么能称得上实事呢?燕某若不能为他们讨回这个公道,枉为安兴父母官!”
秦大使愣怔怔望着燕如海慷慨激昂地大发陈词,显然十分意外他这反应。
“大人如此冲动,就不担心得罪冯掌令和归川府的大小官员?”
“不担心!燕某好歹在京里有座师,有一干同年,就不信朗朗乾坤,没有说理的地方。”
“不怕步张县令的后尘?”
“多谢秦大使示警,燕某自会多加小心。”
燕如海凝神细想了片刻,又道:“还好本县听你的话,将那欧阳泽稳住了,只是要检举知府许清远,揭露迟荣殉职的真相,没有铁的证据不行。大使可愿帮忙做个人证?你我联手,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秦大使被燕如海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着,神情既有些仓皇,又有些跃跃欲试,似是经过了几番矛盾挣扎,终于叹了口气:“对方势力滔天,大人,请恕我只能暗中相助了。”
燕如海不能要求人人与他一样,将生死置之度外,闻言虽然略有些失望,还是笑道:“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了!”
秦大使打定主意,不再迟疑:“一言为定,我敬大人一杯。”
他拿起桌上的酒壶,给燕如海和自己各添了一杯酒。
“大人,请!”
秦大使将自己的那杯酒一饮而尽,亮了下杯底,目光炯炯望着燕如海。
燕如海伸手出去,拿起了酒杯。
就在这时,房门被“咣当”一声推开,几个陌生人直闯而入。
当先一人身穿劲装,三两步就到了桌子旁边,伸手制止燕如海:“燕大人,别动那酒!”
秦大使猛然反应过来,张嘴欲喊,被人一把按住。
“秦泰来,劝你不要做无谓抵抗,你的手下已经被全部拿下了。”
“你们是什么人?”
领头的轻蔑一笑,没有回答。
另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拿起燕如海的那杯酒嗅了嗅,又蘸了点酒液仔细尝了尝,很确定地道:“很厉害的麻药,这么一杯下肚,足以放倒一头耕牛。”
跟着他目光在桌子上一扫,落在秦大使刚才拿来斟酒的酒壶上,眼睛一亮,好似发现了什么宝贝,口中啧啧:“细高脚子母壶,到是少见。”
燕如海赶紧站起身,拱手道:“见过诸位上差。”
领头的回应:“燕大人别客气,大家都是同僚,论品级你我一样。”
秦大使直勾勾盯着那尝酒的中年文士,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一字一句地问:“你是辛刑书?”
知府衙门也分六房,归川府衙门的刑房头头姓辛名草农,据说是个怪才,尤擅医毒,兼通机关杂学,只是等闲请不动他,秦大使此前只听说过其人,不知为何,突然间脑袋里就冒出了他的名字。
中年文士闻言笑笑,竟是默认了。
“……你们参合这件事,知府大人知道么?”秦大使不可置信地叫道。
燕如海也有些担心。
府里来人他提前是知情的,本来秦大使约他今晚小聚,虽然没说只请了他一个,但燕如海想着韶南的叮嘱隐隐觉着不安,便想找个理由推辞掉,后园的花匠老许头悄悄来见他,说小姐回来了。
韶南此行顺利,搬回了救兵,叫他只管放心赴约。
看来这几位把秦泰来的心腹擒下之后一直在外头偷听,那岂不是清楚听到知府许清远涉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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