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时王登库已经不想再赎了,少了两个耳朵,少了小指头,便是赎回来,也只能做个富贵闲人了,王登库压根就不想如此不体面的残废做王家掌门。他坚定的摇了摇头,嘴上说:“我回头给大儿建个好好儿的阴宅,啊?”
大姨娘却不再哭了,似是接受了现实,麻木着磕头谢恩,起身便走,王登库舒了一口气,可算善了了。
晚间的时候,大姨娘求见,说是斟了一碗枫露茶要来给老爷磕头。
王登库想到她失去爱子,便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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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放火
大姨娘着一身青绿色绸缎马面裙, 上身是同色的小袄,上面却缝制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银灰色雪纱,雪纱上绣着豆娘、蚱蜢、蝴蝶等昆虫, 在灯火下闪着幽幽的光。这是南边刚传进来的时兴穿法, 正房大太太不苛责下面的姨太太, 刚换季便叫了相熟的裁缝娘子上门量体裁衣, 大姨娘年纪大了,早不欲跟着年轻的姨娘们争宠, 是以这衣衫新做了也没穿一直压在箱底,想是白天哭的时候将原来那声衣服揉旧了,晚间倒换了新衣梳洗过了。
守着的奴婢轻轻拂开帘子,珠帘子是拇指大的珍珠串联而成,外面的人若是偶得一枚恨不得便镶到发簪嵌了耳环, 王家却大咧咧的串成链挂了起来,大姨娘往日看见这富贵景象心中总是欢喜的, 这般富贵人家金山银海的锦绣堆可总有他儿子头一份,却不想……想到这里大姨娘眼睛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身形微动过了帘子,捧着的托盘恭恭敬敬往前走, 抬起头换上一副笑脸:“老爷, 奴在厨下整治了些茶水。”
王登库一眼扫见大姨娘,见她一头乌发馆成朝云近香髻,只簪了一朵翡翠流碧的发簪,耳边两枚同色的小丁香, 其余首饰全无, 身着相衬的衣衫。心中微动。大姨娘自打儿子成年后便不再做这少女娇俏打扮,平日里梳着稳重的牡丹髻, 生怕让王家上下嘲笑当家的大少爷有个以色侍人的娘,没想到今日里却这般打扮,许是为着儿子死了,以后再无依靠,因而重又装扮起来讨男人欢心。王登库点点头:“端过来吧。”
那朱红百鸟朝凤漆托盘上放着一盏青白瓷盖碗,大姨太太掀开盖碗,一股子香气便扑了出来。那是采了枫叶在枝头新绽的嫩芽,放入专制的小巧仿烧酒锡甑中蒸煮,凝成的露珠汇聚起来,一捧枫叶也就得几滴,闻之清香四溢,拿遂南山的山泉水烧熟,冲入枫露入汤代茶,方能成这一碗枫露茶,喝之种种益人。大姨奶奶素手芊芊,将那茶奉了过来:“此茶是解忧的,老爷最近心事烦忧,喝了少些烦愁。”
王登库挑起眉,嘴巴一呲笑得意味深长:“既如此,你便先喝罢。”
大姨太太蓦的抬起头,一脸的不可置信,少顷,便回过神来,苦笑着说:“我是自小跟着少爷长大的,少爷却不信我。”,说着,便从旁边檀木桌上取了一个青花瓷小盏,给自己倒上半盏,一饮而尽。
少爷这个词还是王登库当年还未成婚时,大姨娘是他身边的大丫头,做了鸳鸯戏水的鞋垫打了相思结拴在他随身的玉佩上,少爷前少爷后的追着他,为他操心食宿起居,到底多少年的老人,王登库心里一软,再见她喝得顺畅,喝完又毫无变化,方接了那盏茶,细细品味:“瞧你哪里的话。可是多心了?”
他笑着,看在大姨娘眼里只觉得对方皮笑肉不笑,心里微晒,面上却不显,往前依过去给王登库捶腿,轻手轻脚,还是当丫头时练下的功夫,室内燃着的松堂香幽幽,外堂站着的丫鬟们大气都不敢出,大姨娘锤了半响,才开了口:“今儿个来,却是有些体己事儿要跟老爷商议。”
王登库本来眯着眼睛闭目养身,听得此话手里转着的两个文玩玉球就停了,顿住不动,适才还放松的脸色就绷了起来。大姨太太身形婀娜,却不急着说,只左右一扫,看着帘子外面站着两个打帘子的丫鬟,再看下首一溜儿侍立的奴仆,举着香帕子的,捧宝盂的,打扇的,看茶的,因而小声问:“老爷,可否叫那些个人离远些,有些话不能让人听了。”
王登库有些不耐烦,却还想着她才痛失爱子,因而眉头紧皱给旁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些丫鬟都是训练好的,自然看得懂他的颜色,齐齐都退后了下去,却也不走远,仍然在室内,只立在珠帘子外。这是王登库吩咐好了的,他如今胆子越发小了,半步不敢离了人。
大姨娘却都不抬眼打量他的神情,只兀自说下去:“奴跟了老爷半辈子,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长成,原以为这辈子有了依傍,没想到还是一场空。”
说到这里王登库忽得睁开眼睛,冷冷瞥着大姨娘。
大姨娘却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劝他舍了那一半家产,犹自轻轻捏着王登库小腿,柔声柔气说:“他连个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因而妾身想着给他结个阴魂,再过继个孙儿,逢年过节也能给我儿灵前端一碗饭。不至于让他孤魂野鬼断了脉。”
原来不是劝说他去赎儿子,王登库一听,神色稍霁。捏了大姨娘的手:“既然你有心,自然找个靠谱的管事在外面寻摸,总不会委屈咱们的儿子。”
想起那个儿子长在自己身边,因是长子,倒比别的几个儿子都跟他相处的感情长,出事前将他视作家里的顶梁柱,一些大的商业往来已经是让他出头谋划了,没想到却被金人给抓了去,如今一对耳朵和小指被削去,只可怜死的时候也不是全尸,他脸上也是惆怅不已:“等从金人那里赎回了尸首,总得请僧道两家做盛大的水陆道场,让大儿早日往生极乐净土……”
他话音还未落,便觉得心口一凉。觉得不对,低头看见大姨太太从下往上瞪着他,一脸的愤恨决绝,他后知后觉一摸,才摸到心窝子里戳了一柄发硬的物件,低头一看,却是一柄短剑。剑柄还镶嵌着红蓝宝,本是书房中把玩的小件,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大姨太拿出来,揣在袖中刺向了他。
姨太太看着他挣扎的模样,嘴角一动,居然冷笑了出来:“老爷好黑的心肝啊,儿子说舍就舍。可惜了,我的儿!居然投身到王家这般暗账龌龊人家。哼!老爷不舍得钱财,妾身却舍得!事后妾身也会请僧道两家做盛大的水陆道场,让老爷早日往生极乐净土。”
王登库指着大姨太太,怒目圆睁:“你这个!……”
你这个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他喉咙里一口气回转,咯咯做响,手心捂着胸口,眼睛圆睁,还没来得及喊人,便身子一歪,倒了过去。
这边的声响早就传了过去,适才因着大姨太太贴近老爷说些什么,丫鬟们都缩在一边去,此时便觉察不对,早有眼明心亮的闪身过来,看见老爷心口捅着刀子,吓得惊叫出声。一旁的丫鬟们慌作一团,这时外面守着的小厮、护院、护卫也听见了动静,俱都涌了进来,又有人慌乱着或去请大太太,或去请郎中,乱做一团。
大姨太太却岿然不动,呆呆坐在地上,似是不相信自己亲手杀死了老太爷。她木木维持着适才的姿势,眼珠子呆滞,看着小厮忙着将王登库抬到床上,拆开他的衣服,又在旁边商量要不要解开扣子。
王家还有几房庶子,此时听着消息早就都奔过来,有的怒目而视大姨太太,有的急着凑在跟前献殷勤,有的垂泪痛哭表孝心,还有的直接过来扬起巴掌就要扇大姨太太耳光。
“住手!”跨进门的却是当家太太,她适才从佛堂被人请出来,报信的丫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她进屋看着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懂的,刚进门就看见有个庶子对着姨太太扬起巴掌,忙喝止,再回首叮嘱手下的人“将姨太太关到柴房去,使几个人好生看着,若是有了差错维你们是问!”
大姨太太就这么被带了下去,她心里没什么波澜,在做这一步之前就想好了退路,儿子身边的心腹小厮早就被她派去去给金人送信,只道今晚王登库必死,钱财当晚便能到手。她心里撑着一口气,想着到柴房也没关系,今晚金人就会来了金家,大哥儿的奶兄弟再里应外合打开了门,迎进了金人,到时候他们进账房拿走财物,留下自己的儿子。她丝毫不挣扎被拖到柴房,心里还挺着一口气,留意着窗外的动静。
夜晚的时候果然外面火光冲天,渐渐就听见丫鬟在尖叫,小厮们急匆匆救火的奔走声,她忽得翻身起来,胡乱抹了一把撕拉中掉落的碎发,忙靠近柴房窗口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她知道这是事先说好的了,奶哥儿放火,金人趁乱进宅。可是渐渐地,她又听着不对,外头居然有凄惨的尖叫声,还有求饶声,哭喊声,这可跟事先说的不一样,之前说的只有悄悄进屋抢劫,却没有杀人。大姨太太忽的明白过来,面色惨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金人这是要杀人!
她吓得全身哆嗦,忙挪到柴房门口,使劲撞柴房的门,大姨太太虽然跟宅子里诸人并无交好,可她一点也不想害人的,奈何此时被绑住了手脚,就连嘴里都被塞了块帕子,喊都喊不出声,屋外看守的婆子又不知道去了哪里,此时大姨太太一个人在柴房里挣扎,嗓子里发出呜咽的呼喊。
第122章 分家
珍嫔早在丽妃的提点下明白了其中端倪, 她于兵法上是用过心思的,如今更是长进,不等丽妃嘱咐, 自个儿将随身跟着的羽林卫儿郎安排了下去, 单单儿盯着王家。
几班新军轮了岗去, 昼夜不断的守着王家, 瞅着王家角门出来个鬼鬼祟祟的小厮,一路尾行看他出了城门居然往城郊的农庄而去。
这样的藏身之地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珍嫔现时凭借着经验,吩咐了下面的人留意着赌坊勾栏,以为这些地方鱼龙混杂总归是藏人的地方,却没想到金人却来了一招兵不厌诈,专门往正儿八经的农庄里住着。
乡下人警醒, 又没有什么乐呵的物件儿,是以乡野中见着生人都会多打量几眼, 山村里谁家不识得谁?生脸庞要在里面存身那是难上加难,是以珍嫔刚开始压根儿没往哪里想去。等听到下面的人报上来才气得直拍大腿,自个儿倒是兵书读糊涂了。金人那么多人,定然是买了一个山庄, 整庄的人都换做后金的狗贼, 到时候窝在里面不出来,乡下地界素来清净,谁又能特意上门了去寻?
珍嫔当时恨不得立刻就提了枪去猎杀这帮金狗,可是到底历练过了, 与别时不同, 自己先忍了,嘱咐手下的人盯着莫要打草惊蛇。
果然被她给等着了, 金人趁着夜黑就往城中而去,或坐了赶草料的骡马,或扮作行路的商队,倒都是乔扮了让城门的守卫瞧不出来混进城去。
珍嫔见着时机正好,一声令下,手下的卫队分了两拨,一波趁着山庄趁着大部队外出来了个一锅端,另一波急忙跟着金人,见他们聚集了要在王家动手,便立时三刻抽出刀剑冲了上去。
一夜混战,火光冲的半天高,附近的人家有的提了水桶来救火,都被珍嫔拦住了,就是怕有金人趁乱逃脱,那火只不过是小厮自己放的,看着烧得旺,实则也就一间独立的门房,挨着围墙,烧完了也就停下了,压根儿蔓延不到别得地方,院子里瞧着都大好呢。小厮们见着有官兵来后,个个生起了胆量,跟着官兵后面,扛起菜刀扁担,倒也齐整。大夫人虽然刚开始被吓破了胆,可也有几分胆色,喝令下人不得裹乱,有了官兵助力,自己也叫了各方的主子都聚集到身边,每人清点自己院子里的侍从丫鬟,这般一一清点,免得金人混在其中,方便官兵捉拿。
到了黎明天色发亮的时候,这一场鏖战才算停歇,羽林卫们清点这人数,砍了不少金人,还俘获了不少活口,再听着城外的那一队兄弟居然将金人老巢都端了,还查抄出不少钱粮情报,倒是意外之喜。
王家大太太也自行清点损失,这一番有不少王家的护卫和丫鬟惨死,当家太太自然要抚恤亡者亲眷、医治伤员,还要将枉死的都好好的发葬了,以示主家仁慈。
这当口才想起王登库,原来昨儿个他心头插上那一剑,看着没有出气了,紧跟着金人便进门了,所有人慌作一团各自逃命,居然没有人再想着找他。好容易天亮了才想起来,去看已经咽了气,也不知道是一开始就被大姨太太一招毙命,还是没来得及医治耽误的了。
再想起罪魁祸首大姨太太,打发了人去柴房里瞧,“哐当”一声打开柴房上扣着的大锁,这才发现姨太太躺在地上,额头上撞得青红,淤血一片,居然也没气了,看着门锁完好,身上也无外伤,却不知道是为何也去了。
消息报到上房,大太太双手合十先念一句佛,她也不知道这是为着何故,约莫是因为大姨太太年纪大了,又见着外面火光冲天,又怕又惊,一时心疾发作才有此番光景。
下面侍立的大太太陪房婆子却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这一去可真是省了不少心。单是昨天的事情就不能传出去。王家的大姨太太将老爷一剑刺死了,传出去王家只怕都会成为整个张家口的笑话,其他人不论,自己家大太太可是有个掌上明珠还在别人家当儿媳妇呢。想到这里,她忙上前扶一把大太太:“太太节哀,老爷年纪大了,昨日里忽然发了心疾而去,姨太太自小服侍了老爷,听得这消息,一头撞了床前也跟着去了。”
大太太初还没反应过来,张大了嘴盯着她看,见她一脸焦急,忽的就明白了过来,可不就是,若传出去,王家这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还怎么活?女儿如果被夫家休了可怎么办?家中还未成家的庶子庶女的婚配还怎么定?这一笔糊涂账,怎么也得给踏圆了场,于是吩咐下去下人不许乱说乱看。
又一叠声的吩咐下去,搭灵堂的,裁白衣的,买寿棺的,报丧的,请阴阳先生的,几个还活着的庶子一人领了一摊子事,俱下去忙乱。
等到寿棺来却发了愁,大凡人死的时候都要平躺着,那王登库却是被众人七手八脚扶着半靠到床上的,如今尸首凉了一夜,身上的热气早就散了,躬着身子怎么也扶不平,这可如何是好?
正发愁间,门子得报:“大少爷回来了!”
可不就是大少爷?两耳朵都没了,头上包的厚厚实实的纱布,右手的小指上也鼓鼓囊囊缠得严严实实,却还看得出来血渗出来,他身后跟着一队新军,想必是羽林卫攻克了金人,将他捎带手也解救了。
一路行来早有人七嘴八舌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正房太太看见这个儿子可算找到了主心骨,她迎上去,一抹眼睛:“儿啊……”,刚起了个头,眼泪便涌了出来。
王大少爷跟这个嫡母很是亲厚,嫡母无子,又跟王登库素来淡淡的,是以也没有什么拈酸吃醋的事体,平日里很是照拂这个庶子,小时教导他,帮他请先生,长大了还给他说了一房好媳妇。是以看见了王大少爷,大太太先松了一口气。
王大少爷劝慰嫡母两句,听她说了委屈,他到底在外也算历练过了,一手一挥做主:“扶!”
下面小厮左右对视一眼,心里头明白,这说是扶,指的就是将老爷生生儿摁平,若是不孝些,可真是掰断了骨头,少爷下令,又不敢不从,于是装模作样的将王登库的骨头掰得咯咯吱吱作响,最终好容易塞了进去,总算平整着放进了寿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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