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得了回复,少不得又派了人来,不想贾赦直接跟来人说:“娘娘这道旨意写错了,我们家没有这么个人。”还道:“我们家丫头已经十四了,今年是正经相看的年份,怎么可以去外人家长住?就是要孝顺老太太,上有我媳妇这个儿媳,下有大姐儿二姐儿,哪里就非她不可?”
无论那仆妇怎么说,贾赦都不肯。
来人无奈,只能去回禀贾母。贾母听说之后,半天没有说话,王夫人便道:“老太太,既然大老爷这么说了,不如,让凤丫头的大姐儿过来?”
贾母立刻摇头:“凤丫头怀着孩子呢,听说她六月里生产?等她生产了也不迟。”
这个时候让人家母女分离,是几个意思?让王熙凤担心女儿无法好好养胎?还是想让人家母女离心?
在这些事情上,贾母可不糊涂。
她很清楚,邢夫人的能耐有限,王熙凤看着手里没有管家权,可是她在那边的影响力甚至在邢夫人之上!更何况人家又是二等伯爵夫人,就是贾元春成了娘娘又如何?难道还能把她当成李纨一般呼来喝去?
王夫人无法,只能自行安排。
不想,到了端午节,宫里送出节礼来,赫然是贾赦邢夫人贾琏王熙凤迎春贾琮都有份,反而是贾环这个异母弟弟没有,赵姨娘心里就别提多不痛快了。加上另外有些缘故,使得压胜之事又在大观园里闹了一场,让邢夫人不止一次庆幸贾赦主意正,跟那边保持了距离。
一直到六月六,王熙凤终于瓜熟蒂落,生了一个儿子出来。不提贾赦贾琏欣喜若狂,王熙凤这次却觉得身体被掏空得厉害,做了双月子才缓过来。
这个秋天,贾赦这边迎来了两件大事,头一件,就是贾琏升官。他跟王熙凤两个在定州,也就是博陵知府辖区内种了三年的红薯,年年大丰收,两次让灾祸消弭于无形,皇帝对他十分满意,升他做了山东布政使,专管山东的民政。
另外一件就是邢夫人的娘家兄弟带着家眷来投靠邢夫人了。
那天邢夫人正好带着王熙凤并迎春惜春姐妹来给贾母晨昏定省,不想,王夫人忽然给她道喜,然后请出李纹李绮薛宝琴和邢岫烟四位姑娘,结果四位姑娘一站出来,薛宝琴衣着华贵,李纹李绮也十分体面,唯有邢岫烟,穿着一身只能叫干净的衣裳,邢夫人当时就色变了。
她最是要体面的人,可是亲侄女这身被比到尘土里的打扮,可不是把她的面子全部扫到泥地里了吗?
王熙凤早就认出了邢岫烟,只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因此等王夫人把四位姑娘都介绍完了,这才道:“啊呀,原来是表妹!二老太太不说,我都不认得。听说我们老太太家里最是清廉不过了,要不然,太夫人当年也不会看中了邢家的家风,特特地为我们老太爷聘了老太太。这些年,老太太也着实记挂着家里,只是妹妹家里远在江南,消息往来实在不便。如今妹妹来了,我们老太太也能安心了。舅舅好?舅母可好?二姨好?三姨好?”
如果王熙凤不提邢家二姨邢家三姨,李婶怕是要当她说的客气话了,可王熙凤张口便是邢家二姨邢家三姨,她心中立刻以为邢夫人在家着实记挂着弟弟妹妹,王熙凤因此才知道。
李婶道:“听说大太太是长姐,当年邢大人带着家眷回南本来就存了事儿,一场风寒就撒手人寰,听来就叫人凄慌!还是大太太耽误了自己的青春把弟弟妹妹拉扯大,看着弟媳妇进了门,这才登上花轿。我还说呢,邢姑娘虽然简朴,可说话行事却着实不凡。可见邢家的家教果然是极好的。”
有王熙凤李婶的梯子,邢夫人的脸色也缓和下来了,也问起了邢家的事儿来。
邢岫烟也老实,或者说,如今薛家李家已经知道她家的事儿了,知道瞒不过,只能老老实实地说,他们是来投奔邢夫人的。
邢夫人的脸色立刻不好看起来。
王熙凤立马道:“天哪!难不成这蝗灾已经蔓延到了江南去了不成?”
邢夫人一震。
贾母嗔道:“凤丫头,你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咋咋呼呼的?”
王熙凤道:“太夫人莫怪,孙媳妇这不是担心我们爷吗?外头不知道,我们家却是知道的。我们老爷在定州种了三年的红薯为朝廷攒了近一万万斤的粮食,这才被朝廷委以重任做了这山东布政使。孙媳琢磨着,怕是万岁希望我们老爷能在山东又为朝廷添一粮仓。可是太夫人,这蝗虫着实可恶,就是红薯产量高,可是它一样怕蝗虫。在蝗灾之年,想要有收成,怕是只有芋头了。”
下面的史湘云听不懂,只转过头去问贾宝玉:“江南也会闹蝗灾吗?”
薛宝钗道:“到底是侯府千金,早在盛唐之时江南多地,包括安徽、浙江等地,就闹过蝗灾了。”
可以说,盛唐灭亡有一大半在这蝗灾上。
史湘云立马不说话了。
上头的贾母也道:“阿弥陀佛。既然如此,我们家也施粥吧。”
却是不再提此事,反而表示了对薛宝琴的喜欢,提出把薛宝琴留在了自己的屋子里。而且接下来的话又有意无意地往薛宝琴身上扯,加上贾宝玉人来疯,充分表达了对薛宝琴的喜欢,惹得薛姨妈不得不委婉的提醒贾母,薛宝琴早就有了人家了,这次进京,就是为了完婚来的。
邢夫人和王熙凤对视一眼,王熙凤便道:“琴妹妹是为了……姨奶奶,您可别记错了吧?她才多大?”
薛姨妈只能道:“她娘身体不好,素有痰症,所以,想早日看到她出阁。”
王熙凤道:“姨奶奶这话越发奇怪了。若是琴妹妹跟宝妹妹一般年纪,怕误了花期,因此着急些,也在情理之中。可她才这么一点大,正应该侍奉在母亲跟前,或许梅家看到她孝顺,觉得琴妹妹和薛家有几分可风之处,这婚事反而顺利些呢。我们老太太不就是因为当初闺中的好名声,因此被太夫人看中,聘了做儿媳妇的吗?”
薛宝琴早就臊红了脸。
不止是羞愧,还有不安。
就跟王熙凤说的那样,在这个时代,女儿家能传出的名声无非是孝顺、贞静、友爱手足,其中孝顺又排了第一位。邢夫人当年就是靠着友爱手足的名头嫁给贾赦,若是薛宝琴呆在家里,好生照料生病的母亲,说不定还能博个好名声。
看薛宝琴的年纪,大观园里她最小,如今薛宝钗也不过十四岁,贾宝玉十一岁,探春和史湘云两个十岁,都比她大。如果说她母亲身上不好,想看着她结婚,也应该是薛家派了人跟梅家商量,梅家点头了,她再上京来。
可结果呢?她倒是抛下母亲上京了,可是落在别人的眼里,她这行事就足够人摇头了。
也就是说,薛姨妈这话,说是为她分辩,实际上却是往她的头上扣了一顶不孝的屎盆子。
想薛姨妈之前在贾母跟前表现出来的强大心理素质,还有素日里机敏的反应,再看今日,薛家两房的关系昭然若揭。
邢夫人十分满意,只见她当即扫了薛宝琴一眼,道:“凤丫头,你还是这般刀子嘴!”又对邢岫烟道:“既然来了,一会儿跟我家去。你表姐也到了年纪,正跟嬷嬷学规矩,你也跟着学些眉眼高低。”
言下之意,却是看不上王夫人这边了。
也是。打薛宝钗进京之后,就踩着探春的脸面,端着姐姐的架子教导迎春探春,这事儿,邢夫人早就不满许久了。如今抓住了机会,自然要发作一二。
邢岫烟乖乖地应了。
邢岫烟原以为自己跟着来到邢夫人这边,或者是跟薛宝琴在贾母跟前一般,跟着住在邢夫人这里,或者是跟李纹李绮一般,被塞到表姐的屋子里,再不然,就是跟着父母和两位姑姑住客院。
不想,她不过是在邢夫人屋里略略坐了坐,回头王善保家的就来了,说是给她在后花园里收拾了一座独立的院子来,什么丫头婆子也都整齐了。
她跟着王善保家的来到自己的屋子里,才坐下就看见王熙凤身边的大丫头丰儿带着几个丫头婆子捧着两个包袱过来。只见那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包着两件簇新的棉袄与皮褂,颜色鲜艳明亮,正适合她这样的小姑娘;另外一个玉色绸里哆罗呢的包袱包着两件大斗篷,也是簇新的,一件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大红羽纱的。
丰儿道:“老太太管家不易,我们姑娘又不是老太太养的,若是动了姑娘的份例给表姑娘应急,就是姑娘屋里的姐姐们不理论,下面那起子婆子也会嚼舌头,反而不美。这些衣裳原是这两年外头孝敬我们太太的,我们太太不穿外面做的衣裳,不过是白收着压箱子。太太叫我收拾出两包袱给表姑娘应急,就是要劳烦表姑娘屋里的姐姐妈妈们动手改一改才好。”
邢岫烟听说,连忙道谢。
王善保家的代为做主,赏了丰儿一把新制铜钱。
等丰儿带着人走了,王善保家的这才挪过炕桌上的两个镶螺钿的匣子,打开来与邢岫烟看,却是一匣子的时新首饰——正是适合邢岫烟这样的小姑娘戴的——和一匣子的银锞子、新制铜钱。
王善保家的道:“表姑娘既然来了我们家,自然是跟我们姑娘一个例,月钱二两,脂粉银子二两,逢年过节还有新衣裳。另外,这些银瓜子银豆子还有新制铜钱,却是我们老太太特别给姑娘预备着打赏使唤。老太太说了,姑娘来了我们家就跟自家一样,有什么事儿尽管开口,只是有一件,”
邢岫烟连忙站起来。
王善保家的这才道:“我们家已经出宗了,不过是看在太夫人的面子上经常过去走动,实际上不过是面子情,这里头的分寸,还请表姑娘裁夺着才好。”
邢岫烟连忙道万福,谢过王善保家的的指点,王善保家的连忙避让过,又敲打过这屋子里的丫头婆子,这才带着人,撑着伞,冒雪走了。
邢岫烟亲自送到院子门口,看她去得远了,这才回屋安置。
且说邢夫人这边,虽然王熙凤在贾母跟前连消带打替她挽回了颜面,可是弟弟妹妹两手空空地来投靠她,偏偏她手无横财,不免又添了一桩烦恼。
王熙凤是个伶俐人,哪里猜不到,第二天就来找邢夫人:“老太太,有件事情,媳妇想请老太太一个示下。”
邢夫人便问什么事儿。
王熙凤道:“老太太,这件事情,媳妇放在心头已经好几天了。按说,我们老爷少年显达,如今才二十五岁就已经是从二品的官儿,媳妇应该知足才是。可是这两年媳妇冷眼看着,外头不是这里闹旱灾闹蝗灾就是那头报水灾。媳妇想着,怕是上头缺粮缺得紧了,故而破格提拔我们老爷。只是,老太太,您想,我们老爷打小也是娇生惯养的,在家里也是别人多让着他,他哪里跟那些奸诈狡猾之辈硬碰硬过?!这在京里还好,我们家里还能照应些个,如今他去了外头,媳妇这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
邢夫人听说,也愁:“都说当初荣国府里的那些豪奴难治理,可是他们终究是奴,不好了,寻个由子报官便是。可是他们的手腕,比起外头,真真小巫见大巫!”
王熙凤道:“可不是这话。媳妇想过了,若是跟别人耍心眼子,我们老爷怕是玩不过那些人。好在朝廷要的是有足够的钱粮,尤其是粮食,这是顶顶要紧的。老太太,怕是我们要跟过去一样去山东买田买地种红薯。只是这样一来,就必须有人不时地去照应一下。”
邢夫人道:“所以,你是打上了舅老爷的主意?”
“这不是太爷上了年纪,老爷他又有公务,分不开身吗?本来,各家的规矩都是如此,外头的庄子总要家里有个人时不时地去看看才好。实在是我们家没人,因此只能麻烦舅老爷了。”
邢夫人知道王熙凤素来大方,这谢仪和茶钱总不会少。虽然是顶着舅老爷的名头做管事的活计,到底给了弟弟一个营生,可比让弟弟跟着贾政那边的人胡闹好多了。
那边是什么模样,邢夫人清清楚楚。
第二天,邢忠被姐姐叫过去的时候,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就如同邢夫人王熙凤猜测的那样,江南也遭了灾,他在南面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又听说贾家出了个娘娘、便宜侄子又是大官,这才来投靠邢夫人。
邢忠很清楚邢夫人好面子,生怕自己丢了邢夫人的脸面惹邢夫人生气,因此被邢夫人叫过去的时候十分不安。等听邢夫人说了一半,他心都凉了。也亏得邢夫人跟他说得明白,还告诉他,当初贾琏也做过这个,而且也以茶钱的名义拿过分红,邢忠这才高兴起来。
他原本不过是想着邢夫人能资助他些银子,帮着他在京里支应起家业,如今有了这样的差使,倒也安下了心。回到客院后,邢忠征求过妻子妹妹的意见,自己收拾了东西,先去王熙凤的庄子上学了两个月,然后才去了山东。
不想,即将赴任的贾琏得了消息,又把王熙凤好一通磋磨,当天晚上就搬了回来不说,还闹了王熙凤大半夜,这才恋恋不舍地动身去山东。
这边,邢岫烟跟了邢夫人之后,每日里也跟迎春惜春一起行动,迎春惜春两个上学,她就跟着去上学;迎春惜春两个跟着邢夫人王熙凤来贾母这边给贾母请安,她也跟着过来;迎春惜春从不在大观园里过夜,她也从来不会留下。
跟着贾母王夫人这边往来多了,邢岫烟也品出几分味儿来了。
大观园里的金锁和金麒麟之争已经进入了白日化,偏偏当事人贾宝玉也不知道是不知道呢,还是无意,总之,她每次过去,贾宝玉必然抛下史湘云和薛宝钗两个热情招待。
邢岫烟不胜烦恼,只能找迎春。
迎春便道:“宝兄弟最是厌恶仕途经济,偏偏宝姐姐和云妹妹都劝过,为此,他几次发脾气,这已经是那园子里众所周知的事儿了。他如此待你,一则因为你是远客,二则你从来不曾跟他说过仕途经济的话也不曾开口劝他上进。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迎春很清楚,贾赦贾政分宗之后就是两家人,甚至连左邻右舍都比对方亲近。两家之所以还有往来也不过是因为贾母之故罢了。等贾母眼睛一闭,两家怕是立刻翻脸,老死不相往来。既然这样,贾宝玉热不热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邢岫烟都傻了:“那府里也不管管吗?”
“管什么?谁叫他衔玉而生的呢。”
邢岫烟听得遍体生寒。
她也是个极聪明的女子,立刻意识到迎春的弦外之音。
另一边,迎春也意识到了邢岫烟的担心,她干脆请示了邢夫人,增加了学堂里的课时,越发不来大观园这边了。惹得贾宝玉长吁短叹,对月神伤。
偏生这个时候,袭人的妈不好了,袭人回家探亲,不想惹了邢忠。
因为袭人之故,她哥哥花自芳已经是京郊的大财主了,而袭人回娘家,赫然是一副大户人家的奶奶回娘家探亲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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