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景明帝的看法,江怀璧将其中每一句话都仔细咀嚼,脑中忽然产生一个想法。然而那个念头也仅是一闪而过,如今身在御前,容不得她多想其他。
她轻声答:“若是设身处地也能想得通。当日琼林宴陛下给了微臣天大的面子,方修撰身为状元自然心里不舒服。再者微臣与他这梁子算是早都结下了,暗中本就看不对眼,在翰林院面上和睦,暗地里实则都在较劲。此时看微臣落魄,人人都想踩一脚,他一冲动,自然和微臣上那封折子同样的心情,欲报之而后快,哪里还能顾得上那么多。便是没有罪名也要安一个。”
“这话你还真敢在朕面前说,”景明帝斜睨她一眼,出言毫不留情,“你先说他这折子上所言可属实?”
江怀璧迫不得已点了点头,“自然属实……可陛下,微臣天生性子清冷,不喜与旁人接触,所以习惯了独来独往,这当时该做的也是分毫不落。这怎么就是清高自傲,不把他人放在眼里了?”
方文知这些也都敢写在里面,包括她平时走路姿势都没放过,她自己也是真的无语。
景明帝:“……”
这似乎还真的是没有办法。
他自然是不可能被噎住的,紧接着开口:“那你是没见过言官弹劾人的理由,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所幸内阁整日都看着些,不然朕得累死。不过这样的折子不该是内阁直接处理么?”
他自己也有些奇怪,为什么会放在书案上,自己看也看了。……罢了,这封接近于通篇废话的奏折,也没打算发阁,过几日直接扔了就好。
自御书房退出来,看着远处一片宏伟的宫殿,江怀璧抬脚往外走。路上正好碰到远处一个女官正在斥责做错了事的小宫女,看着数落了半天。
她心道定是将一件小事往大了说,扯上些久远的严重影响,狠狠地罚一次。
本也是平常事。她想着想着,脚下的步子忽然一顿。
想起方才景明帝对方文知的评价中除却小心眼意外,还有一个词是,谨小慎微。
其实用来形容方文知的确还是不太合适,但是能从景明帝口中说出来,自然是有他能自圆其说的地方。此中的谨小慎微,怕还是有另外一层意思。
方文知奏折中所言的确都是些琐碎的,甚至拿不到台面上去说,有些故意挑刺的感觉,但是她自己也承认了那些现象是属实的,即便其中加了方文知自己的一些臆想。
因为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景明帝没有一丝怀疑,尽管知道没有什么用处。但谁知道以后会没有用处呢?若是没有用处,景明帝又何须逐字逐句地阅读,并且放置在手边那么长时间?
或许正是因为小事琐碎,不值得提,也没有人提,所以不存在三人成虎之类的隐瞒情况,故而更可信。而且一个人的行为正是由许多个小到不足挂齿的习惯组成,那些小事便可以从微末之处体现一个人的日常习惯。
微小,古语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多少人多少事便是败在了微末之事上。
那样的文章看上去并不起眼,所以景明帝也就懒得拿出来说,转眼便可抛掷一旁。若是将来没有什么事便一切无忧,方文知也并不会因此事有什么影响。
但将来一旦她发生什么事,这封折子内的内容便成了证据之一。
这些微不足道的习惯或许会令她以后无法解释清楚的事情有迹可循,从而使莫须有也变得更为可信并且能够尽可能地说服人心。因为方才那些东西她自己事承认过的,尽管现在连她自己都觉得无所谓。
但是真的到了要紧时刻,无所谓便都可以变成有所言。
果然还是小看了方文知。她就奇怪三年前能在知晓杨氏明确死因时隐忍不言的人,如今怎么可能心思那么简单。
先前在翰林院时便发觉方文知总是有意无意盯着她,一直总以为他的在找错处,然而自己素来坦荡,也不怕他做什么,现如今看来,他的心思细腻到早早已经开始做准备了。
然而令她心惊的是,景明帝没有半分疑心。也就是说,他们心底这场可能持续时间很长的较量方式,景明帝毫不知情。
不过以他这样精巧的心思,这折子的确是无可挑剔,顶多是对现在的前程有所影响,但是并不能妨碍他以后的路。
思及此,目光愈发深沉起来。如今离自己最近的,便是方文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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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迟这些日子忙着调查沈达周围的那些人,终于再没了空闲时间来找江怀璧。她这几天原本还算空闲,却不想方文知又给她递了帖子,邀她小聚。
细问了才知道姚长训也将应邀前去,名义说是一甲三人去交流叙旧。
她心中冷笑,交流还不知道又是什么尖锐的话题,至于叙旧,三人本就没有什么过往,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
更何况她对方文知的防备更胜从前,与他多接触一次便是多一次把柄,本是要辞了的,谁知此次劝说她去的却是父亲。
江耀庭其实也没有强迫她去,只是说她整日里闷着,出去走走也好。且几人同在一起共事,无论有什么恩怨也都得暂时先放下,以大局为重,很显然景明帝不愿意看到下面的臣子天天勾心斗角,反目成仇的状况,还是得需要团结。
自然,为了保护江怀璧的安全,他将手下两名武功高强的侍卫暂时派给她,只说木樨木槿毕竟是女子,即便女扮男装出去也太过现言,很容易被识别,他们俩可靠些。
江怀璧无奈,只能应了。
聚会只有三个人,但还是找了家酒楼。好巧不巧的是,方文知正好选了茴香楼。
说起这茴香楼,本该与江怀璧是毫无干系的,背后全靠方文知一人搞鬼,然而当初那件事后茴香楼的名声便不太好。三年了一度面临要关门的状况,有一段时间确实还被官府查封,但是后来又办了起来。
一开始许多人都猜测这是江家的产业,江怀璧多方使力才将那些传言压了下去,她自己心里明镜似的,十有八.九又是方文知搞的鬼。
此次又选了这么个地方,用意她暂时猜不出来,但是这聚会肯定没那么简单就是了,说不定是鸿门宴。
不过现在这情况,三人皆已是朝廷命官,明面上刺杀是不可能了,只看他究竟还有什么把戏。
她到时方文知还没来,姚长训来得最早,正立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景色,他一袭明紫色锦袍,头束玉冠,长身玉立,端的也是贵家公子的气派。只是大抵由于不常在人前露脸,见识少些,转过面时看到的气度与方文知比起来也是有些不足。
姚长训先拱手一鞠,语气谦和:“琢玉。”
江怀璧还礼,也唤了一声:“谨时兄。”
姚长训便显得有些局促,今日小聚他自己也是知道没有那么多规矩,不论翰林院中的事,便只当平常兄弟间聚会。然而大约是平时觉得江怀璧太过清冷,此时听她唤一声兄竟觉得有些不自然。
不过论起年龄她的确是最小的。然而江怀璧在许多方面都胜于他,这让他觉得有些惭愧。
两人并未等多久,方文知便自门外悠然而来。
第166章 小聚
三人互相见了礼便都坐下来, 今日东道主算是方文知, 他早在三楼定了雅间。
自楼上往外望京城的繁华景象较之城中稍逊色一些, 然而城郊烟柳画桥的景色倒是尽收眼底。茴香楼因处于京郊, 虽不及城中那些名贵的酒楼名头响, 却是别有一番感觉, 环境要安静得多。
不过偏远归偏远, 雅间布置还是相当精致的,各种陈设比高门贵族也不差, 有些物什江怀璧瞧着与皇宫中都可以媲美。如今虽是盛夏,房中也不见一丝燥热, 瓜果美食清酒,果然好情致。
不过这些东西江怀璧可不敢随意乱碰, 说不定哪里就出问题了。虽说方文知定然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动手,但是他若是真要动手自然也定然能脱身, 还是警惕些为好。
看似三个人,实则自由轻松的人只有方文知一个人。
方文知抬手斟了三杯酒,才看向江怀璧:“我不是记得琢玉平常身边都带着两个侍女么?今日怎么还换了侍卫来,可是怕我设了埋伏,两个姑娘力弱不敌?”
江怀璧眼眸微一垂, 语气倒也平淡:“行之兄诚心相邀,为人又光明磊落, 如何会加害于我?只是担心行之兄与谨时兄长得太过俊美,拐走了我两名侍女的芳心,我以后可就没人用了。”
方文知轻一怔, 随即笑道:“倒是鲜少见你这么风趣。……话说现如今我与谨时都已娶妻,可就只剩你一个人了,令尊整日忙碌,可为你寻了人家?”
方文知去岁才娶了妻子邹氏,门第不高,但是方恭亲自挑的,品性自然没的说,只听说这一年多来的确挺和睦。如今他事业蒸蒸日上,也已成家,实在是得意的时候。
然而娶妻归娶妻,他与方恭之间的关系还是那个样子,不冷不热。娶妻当日二拜高堂时看着高堂上空出来的杨氏的座位,他手中握着的红绸都要攥烂。
江怀璧眼底无半分波澜,“行之兄也知道我的性子,没的耽误了人家姑娘。”
方文知轻笑,却没再说话,江怀璧的性子也确实是太过清心寡欲了点。然而却只限于美色上,论起其他的,他觉得她就像一匹饿狼,看到什么就要什么。
姚长训终于有机会插话进来:“非也。我不是听说宋家姑娘痴念了琢玉三年之久,现在都没嫁出去。你要是不娶亲才是耽误了人家。”
方文知眸色微闪,心道若是江宋两家联姻,那江家岂不是又增加一些势力?宋舍当年虽然退了下来,然而他还有一些残余势力留在朝堂上,和他一般脾气暴躁还直言进谏认死理的御史至今还在朝堂上活跃。
父亲是向来不管这些的,他只管干.他自己的,岂不知几十年后方家在朝堂上便只剩他一人了,如今不为自己谋划,到时候可就晚了。
他不动声色地出言:“若琢玉不愿意,那宋家姑娘总不能一辈子不嫁。……倒是谨时,听闻得娶佳妇,然而依旧是家宅不宁?”
姚长训觉得脸面上有些挂不住。
阮懿欢的名声的确是好,他自己也觉得能够将她娶回去是自己的幸运,然而母亲却一直在闹,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子嗣。懿欢嫁给他三载却是一直不见动静,多少名医也找了,只说是在闺中便有了病根,体质偏寒不易有孕,需得好好调理,可多少服药吃下去也一直不见效果。
这几日母亲又因为沈达的那点事闹得干脆回了娘家。父亲去接也没接回来,只把气都往他身上撒,说他不孝顺,又对着阮懿欢骂一通。
他自己只觉得一团乱麻,从小只知道埋头苦读的他对处理这些事一点头绪都没有。
他只好赔笑两声,显得略有些尴尬,“家中琐事,不足为虑。……倒是羡慕行之兄,近来听闻嫂嫂已有喜讯,先在此恭喜了。”
提起邹氏有孕,方文知一向阴郁的面上也难得露出笑意来,于是举杯笑道:“今日相聚于此,方某先干一杯以示敬意!”
说罢一饮而尽。
姚长训紧随其后,喝完后转头却发现江怀璧是滴酒未沾,不禁奇道:“琢玉怎么还没喝?”
“我不喝酒,”她垂眸,干脆从拿了一个杯子,重新斟了一杯茶,“以茶代酒,可……”
话音未落,方文知已经探过身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目光森然:“今日小聚只为怡情,并无他意,琢玉这个面子也不愿给么?”
姚长训见此景心中已有些惊,他接帖子时也没想那么多,觉着只是寻常小聚。方才听方文知的口气才忽然觉得不对劲,这两人不和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但是想着明面上也不会太过分。然而现在,他有些不太确定了……
江怀璧暗暗用力挣开手,只是那盏茶已是洒得只剩半盏了。
然而说出来的话不留半分情面:“行之兄若是自己有脸面自然不需要我来给。”
方文知没想到京中一直传言不善言辞的江怀璧居然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面上已生了怒气,原本想着是无论如何面子上都和和气气的,恭维寒暄的套话几句就能打发了,言语中即便带些刺也都是暗喻。
如今她直接挑明了说,显然就是没把他放在眼里,说不定一开始就是打算跟他撕开了说的。
他很快反应过来,但是显然房中气氛已经冷了下来。
江怀璧懒得跟他费功夫,原本今天就没打算来,现如今来了便来了,索性挑明了说:“方公子选了这茴香楼,想必是自有用意。三年前那桩旧事闹得挺大,方公子请了阮晟,周炜二人聚会,暗中下毒。后又放出茴香楼在我名下的传言,一为陷害我江家,二为挑拨庄江两家的关系,最后未能得逞,便又出了什么闹鬼的事。这茴香楼里如今到底藏了多少鬼,你自己心中也有数吧。”
方文知心下微惊,没想到她居然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然而本就是事出有因,他理直气壮,也不否认,冷声道:“江怀璧,你害死亡母这笔仇,我迟早要报回来。”
江怀璧也不避讳,直截了当:“方夫人如何死的,你自己心知肚明,何必在这自欺欺人。”
此言一出,方文知顿时寒意覆面,两眼发红,额边青筋暴鼓,袖中手掌已死死攥紧。
是的,他一早便已查明母亲的死是父亲所为,那碗毒药是他看着张氏端过去给母亲的,为了方家所谓的名声。
“所以你便以为自己真能在这件事里毫无关系么?你敢说我方家遭此劫难与你无一点关系么?”他要为母亲报仇,却不可能弑父,而旁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不否认,”江怀璧理智一直在,语气竭力平静下来,“方夫人到底做了什么你也一清二楚……”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目光瞥到一旁已吓得惊慌失色的姚长训,心道方才倒是把他给忘了。
姚长训浑身出了一身冷汗,此刻看到江怀璧目光在自己身上,心里一慌。他从觉得两人说话语气不对劲开始,便怕会殃及池鱼,然而要走总是觉得不太礼貌。两人说的话他都有些听不懂,但是也能看出来现在都是剑拔弩张,下一刻便要打起来得你死我活的样子。
静默了片刻,他还是觉得自己先走比较好,从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的他战战兢兢地起身,慌忙拱了拱手口中道:“两位先谈,姚某先行告辞。”
说罢转身欲走,却在刚打开门时又被方文知厉声喝住:“站住!”
姚长训心道不好,难不成还要杀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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