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璧眸色微沉,不动声色地开口:“微臣觉得,大抵是陛下将藩王滞留京城,幕后那人有些狗急跳墙了。议储一事看似扰乱局势,但蜂拥而上的人中定然有心怀不轨者,若两事并提,自然当以藩王事为重,便促使陛下不得不早做决定了。既然涉及到幕后人的利益,他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朕只是在疑惑,那人是从何处找到突破口的。”
“陛下,如今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对局势的敏感定是要强过我们的。秦琇的事,或许他们提前知情。”
景明帝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他的手还能伸进朕的后宫里?”
“此事微臣不知,”江怀璧眼眸略一垂,细细思忖,“但是从忽然冒出来议储一事,陛下被迫先将秦琇的事放出去开始,我们就已经处于被动状态了。至后面,已经脱离原来计划了。”
景明帝默了默,忽然道:“你说起秦琇那件事,朕后来查了查,倒是有一个地方令朕生疑。”
他语气还算平静,只是这顿一下的空当,江怀璧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当夜出事是在暖思阁,朕将安氏赐死后才查的,暖思阁虽离朕的乾清宫近一些,但好歹也是后宫。朕总疑心后宫被人钻了空子,有人在其中疏通。可琢玉——这个节骨眼上,朕查到淑妃的贴身宫人当时曾在暖思阁附近出现过,停留时间约为一刻钟,恰好是秦琇出事前。”话音一落,他的眼睛已如鹰隼般锋锐,紧紧盯着她。
江怀璧当即大惊,有些不可置信,阿霁她是怎么卷进来的?究竟是无意巧撞并不知情还是刻意为之?
心底猛地一沉,有一瞬间的慌乱无措。能令她失了心神的,都是最亲密最重要的人。此事前情的确是她设计的,但也仅限于那杯有问题的酒,然后稍作引导闯入后宫。她事后是觉得其中有异常,却从未猜疑过阿霁。
然而她很快回过神来,起身便要下拜,刚要开口却被景明帝直接打断。
“后宫的事你也插不上手,此刻也不必再妄言。朕既然要深查,自然不会冤了谁也不会偏帮谁。只是……”
他难得看到江怀璧这般模样,然而看到她的一瞬间,忽然觉得,她与江初霁样貌也太过相像了,倒有些像是一母同胞的姊妹一般,不像是兄妹。思及样貌,顺理成章便想到了品行。
“大抵是因你们血脉相同,淑妃的心思,在后宫也是数一数二的。”
江怀璧轻一怔,心思?脑中猛然闪过,阿霁的心思在闺中便是很多的,她虽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但只一两件小事便足以看清。自小见事明白,一点就通。入宫后只秦纾那件事,她已经有些看不清阿霁了。三番五次的提醒仍旧我行我素的话,定然有着她所猜不出来的秘密。
她竟不知道那个纯善的小姑娘,在后宫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她倒是不大在意争宠,当年周氏未被废黜时,朕瞧着后宫里,就她能将自己清清白白地摘出来。当年只封了昭仪,上面尚且有皇后和四妃压着,但她却未曾倒向任何一边,还能令自己在嫔妃中周旋,谁都没得罪。后来有许多事朕都看得出来,她很会猜朕的心思。每次后宫有什么矛盾,从中明里暗里调和的,总是她,每次结果正是朕心中所想。”
“可以说,她很懂朕。可心思太细了,让朕都有些心惊。”景明帝慢条斯理地说着,仿佛是在叙述家常,但听得江怀璧却是愈加心惊。
“这些朕未曾与旁人说过。朕很喜欢你的懂,你是为朕谋权划策的近臣,是朕的心腹,朕知道你的忠心,也相信你的能力。然而淑妃,她仅是后妃,后妃的本分是服侍君王,而非其他。妄自揣测君意是大罪,连你自己也知道,何况她?”
景明帝顿了顿,续上最后一句话:“朕想说的是,即便淑妃与你为亲兄妹,但若是查到什么,朕不会轻饶。元辅拦不得,你更拦不得。”
江怀璧面色微变,默然片刻伏身拜下去,“微臣明白,望陛下明鉴。”
景明帝的手在杯盏上轻抚片刻,眸色深了深,轻言让她起身。
“此事另议。以现如今的情形,琢玉觉得朕当如何?”
江怀璧心下却是微松一口气,暂时秦琇的事算是能缓一缓了。她连忙收了心绪,恭声答道:“现如今局势还是太乱,微臣觉得还是先将藩王的事做个了解为好。否则藩王在京,议储总显得不大稳妥。”
景明帝微微颔首,却道:“可藩王一走,相当于刚开始的计划全都付之一炬。朕观哪里都有幕后人的影子,却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到。”
江怀璧斟酌道:“杨氏与秦琇同幕后人是一伙的,陛下不妨先查查他们?或许会有线索。”
“朕在查了,总不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然而那幕后人岂能这般轻易暴露?朕原是想借着他们滞留京城,将那人的破绽逼出来,如今看来,却是更糟糕了。”
江怀璧跟着附和:“若逼得狗急跳墙,也不好收场。”
“可错过此次机会,再想查就难了。”
“这倒不急。那人知晓京中局势,定然是在京中安插有人,以后仍可顺着查下去。”
“可朕总觉得,这次有哪里不对劲,”他皱了皱眉,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整个人忽然警惕起来,“今晨都察院上报的早朝失仪官员中,岑兖未曾告假,却不见人踪影。”
江怀璧当即浑身一僵。殿中气氛忽然静了一瞬,只这一瞬,便似乎要将她往深渊里拉。秦琇之事尚且说得通,可再加上个岑兖便不行了。杨氏,秦琇,岑兖,正是他们最初算计进去的三个关键人物。
然而却是景明帝迟疑了一瞬。心底还未升起的那股铺天盖地的猜疑忽然被殿外的通传声打断。
殿外的刘无意半躬腰身,刻意压着略微尖细的嗓音朝内禀报:“陛下,礼部主事沈迟求见。”
景明帝与江怀璧皆是怔了一瞬,景明帝的心思自然被及时打断。
沈迟一进来便伏地叩头请罪,“陛下,微臣有罪。”
景明帝以为他又是惹了什么祸要他收场,他这般作态倒是像极了三年前的那个纨绔沈世子。但此刻他并不想跟他有什么废话,皱了皱眉冷声道:“君岁有什么事下去再说,还有,那些烂摊子别来找朕。”
沈迟一动不动,紧接着正声道:“今晨早朝未至的礼科都给事中岑大人,现如今在侯府。”
此言一出,二人面色皆是一变。
景明帝眸色幽深,率先想到的不是为何岑兖在永嘉侯府,而是他与江怀璧刚谈论过岑兖,沈迟究竟为何恰好求见。
最近遇到的“恰好”太多了。
江怀璧心底一沉,沈迟来的是时候,却也不是时候。
第197章 试探
果然, 景明帝眸底涌上一抹微不可闻的寒意, 淡声道:“说清楚。
一旁的江怀璧心底莫名有些紧张。他说过岑兖这件事交给他, 却不知道他会如何解决。
“回陛下, 岑兖与微臣之间有过节, 昨日来找微臣理论, 然而昨晚微臣在侯府喝醉了, 一失手……”分明听他刻意顿了顿,继续道, “……陛下您也知道微臣酒品不好,下手没轻没重的, 将人直接绑了扔进了后院,今早醒来慌慌忙忙急着点卯, 忘了将他放出来了……”
景明帝将手中的杯盏重重一搁,眉头一拧, “你简直是胡闹!”
沈迟将头埋下一声不吭。
江怀璧略一抬头,能够感觉到景明帝的眸色中还是有些疑云的,可见对沈迟所言并未完全相信。
“现在他人还在永嘉侯府?”
“……是。”
紧接着景明帝开始仔细盘问:“他为何要去找你?朕记得岑府偏远得很。”此刻那双眼眸已紧紧盯着沈迟,但凡他话语中有所疏漏,后果不堪设想。
沈迟老老实实地描述了一个故事。是说前两天作为礼科都给事中的岑兖弹劾了左佥都御史, 在藩王与议储两件急事正当头时,他却偏偏走了另一条路。
莫说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岑兖心眼小得很,莫名其妙揪住了御史的家事。这个节骨眼上自然没有人管他,本来没人理他也就是了, 可这左佥都御史,偏偏身份不同,正是沈迟的三叔沈秉。
按沈迟的说法,既然是沈家人,就不能被欺负了去。因此他连长宁公主那里都没告知,便自作主张暗地里给岑兖下绊子。心眼小得岑兖得知后便直接找上门去,便发生方才进来所说的那一幕。
景明帝与江怀璧:“……”
景明帝以他这段时间对岑兖的观察来看,此人心眼小倒是事实,这种事情倒像是他能做出来的,然而沈迟是闲得慌,与他计较?岑兖那封折子他几乎没有印象,或许是随手一批,又或许是内格局觉得无需麻烦他,便没有呈上去。
“你都多大了,你与他计较那些事?”景明帝皱了皱眉,只觉得有些荒唐,倒是先对沈迟不满起来。
沈迟答得理所当然:“那是微臣的三叔啊……父亲平时可是看不得三叔受委屈的……”
江怀璧在心底暗暗思忖,这件事怕是永嘉侯都不知晓。那故事自然是真假参半,然而目的却是很明确,将景明帝的注意力从对两人的疑心转移到其他地方来。
她暗暗看了一眼沈迟,发觉他在景明帝面前似乎与三年前那个纨绔世子并无二致,除却因学过礼比以前规矩些,科考将性子磨得没有那般顽劣外,并无其他长进。看不出来稳重多少,也不见得能将事情拎得清。
然而她深知这样的沈迟是景明帝所希望的样子,而景明帝暗中定然也从未放松过对沈迟的警惕。长宁公主在先帝时便为先帝所忌惮,如今景明帝自然不会松懈。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却仍旧能够在她面前显露真性,也的确不容易。
如此便发觉沈迟自入仕后虽说与景明帝仍旧有着一层表亲关系,但在御前走动的次数愈来愈少了。一方面是他资历尚浅的缘由,另一方面便是他刻意为之了。
景明帝轻斥了一声“胡闹”,只道:“你将官员拘禁在侯府像什么样子?姑母真是太过纵容你了!”
随即唤了刘无意进来下了旨意,责罚仅仅是二十廷杖。让人听了都觉得景明帝责罚太轻了,但或许还顾着长宁公主与永嘉侯府的面子,毕竟身上还有着皇室血脉。但若是如此说,那秦琇的罪责也是可以从轻的,至于说不通的地方,那一定叫做皇帝的偏心,不太过分的话自然没有人敢置喙。
紧接着景明帝直接指派了锦衣卫去侯府接人,江怀璧瞬间明白景明帝的意思。
他显然从头至尾是信不过沈迟的。而沈迟方才在两人恰好谈论到岑兖时却忽然求见,景明帝早已生了疑心了。
这些年永嘉侯府毕竟有个辈分上占了优势的长宁公主,他虽是皇帝却也不能太过造次。此番沈迟的说辞恰好给景明帝进入侯府提供了理由。而那帮精明的锦衣卫若是进了侯府,能搜出来的定然不止岑兖那个人。
且她如今对于沈迟设的这个局一无所知。今晨起来时岑兖尚且还在江府,他是什么时候将岑兖挪到侯府的?两家离得似乎并不近。
锦衣卫这样大张旗鼓地进去,长宁公主那里他可是已提前准备好了?这事远远不像两人想的那么简单。沈迟现在要想方设法将岑兖往他身上揽,但是也得先看看景明帝信不信。
至于二十廷杖……江怀璧心底微微颤了一下。知道他能承受得起,那些人知他身份也不敢重打,但还是有些不愉。
然而沈迟临走转身时目光与她微擦,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她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仿佛没有与他见过。
景明帝没让她走,事情显然并没有解决。
忽然插话进来的沈迟对局势所起的作用,暂时尚且不知晓是缓解还是加剧。全在皇帝。
景明帝看着殿门关上,语气有些生冷,直接问出来:“你觉得君岁的话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江怀璧眸色微微一暗,果然景明帝还是能够看出来的。只是以沈迟的性子,这样做是否本就是刻意为之,其实另有目的?其中详情她不得而知。
忽然想起来方才沈迟的那个目光,心底略一思忖,有了主意,“岑兖与沈秉一事微臣并不知情,亦不知究竟是何等矛盾。但以沈主事的性子,做出这样的事并不意外。”
接下来景明帝的语气便有些轻松,然而其中警觉性仍旧不减,“朕听闻这三年你与君岁相处得甚是融洽。”
江怀璧轻声回答:“自开始执手画那幅丹青,时常同在京中游览。从前觉得性子不和的地方,现在也都能忍一忍了。”
听她说“忍”字,景明帝觉得颇有些哭笑不得。她素来是端肃之人,与沈迟同行也的确需要忍他许多地方。这倒属于开个小玩笑,无甚怪罪。江怀璧不动声色,随着景明帝的语气,总不至于显得过分违和。要正经一起正经,要虚伪一起虚伪。
景明帝道:“这事倒是的确像他能做出来的。至于岑兖,还需受诏后朕亲自审问一些东西。琢玉,朕不打算等了。”
江怀璧袖中的手微不可闻地一僵。
她知道景明帝此刻定然还在试探她,但同时所做的决定也是要执行的。
而此刻距离傅徽的消息传来,还有两天多。她尚且摸不清黑蓬人的心思,岑兖那边并不敢轻举妄动。还不知道锦衣卫那边会是什么结果。
她稳住心绪,问景明帝:“陛下是打算让藩王回封地了吗?”岑兖直接暴露出来,也就意味着他打算对计划的事做个了结。这次因其中出了问题,过程已超出他的预料,可如今便要这么急切……景明帝现如今对岑兖身上的那些秘密是一无所知。
景明帝微一颔首,将指上得玉扳指旋了一圈,眸色深沉,缓缓道:“经此事,幕后那人定然已经提高警惕。朕若再逼得急了,怕出事。”
江怀璧轻怔了怔。这倒一点都不像景明帝的风格,他素来都是雷厉风行,铁腕手段的,何时说出来过怕一字?且如今局势其实并没有景明帝想得那样紧迫,仍旧还有余地,可他为何忽然就放弃了?
景明帝一转头,正好看到她眸中的疑惑,淡然反问:“觉得朕放弃得早了?这局远不该现在就结束,对么?”
江怀璧微一敛眸,沉吟道:“也或许是陛下另有谋算,微臣难解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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