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即愣了神, 可脚伤得重连下床都下不了, 只能遵旨。心底万般疑惑,景明帝这态度不对劲, 但是思忖良久也觉得应当不是那事。因为景明帝一直都很信任他,有什么事都是直接问出来。这一次什么都没问, 应当不是什么大事。
谁知道才过了两天,后宫忽然就传来消息, 说御前宫女绿萝成了陛下的选侍。伴驾侍寝得宠,这圣宠在已多日冷清的后宫里是独一份的。
他瞬间尝到了背叛的滋味, 心底一凉,却也只能背后暗暗啐一口,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对皇帝也是满心信任,闲躺着时只在思索究竟是谁暗地里偷换了他的龙井。
景明帝果然赌对了,绿萝与刘无意共事那么长时间, 总有一些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比如刘无意每个月都要出宫一趟,比如他经常偷偷写一些东西。但是他一直是防着绿萝的, 只能感觉到不大寻常,其余一概不知。
不过这已经够了,顺着这线查下去应当会有发现。景明帝此时才能真正确信, 他叛变了,背后人显而易见,却又毫无眉目。
眼前的女子跪伏于地,颤颤巍巍地交代出她所知道的所有。她的命已经被景明帝捏在手里了,以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做诱饵,将刘无意供出去。
她年龄已然不小,家中尚有至亲。从前刘无意曾以家人威胁过她,现如今景明帝许诺可保她家人平安,每月又有月俸银子可以接济家人,何乐而不为。她在御前时间不短,自然了解景明帝多一些,帝王多疑,她无疑是在刀尖上行走,但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朕暂时还需要刘无意的性命,你知道该怎么做。”
皇帝只留了这一句话便转身离去了。
绿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能够笼络住住刘无意的人,只有她。她浑身颤抖着,满心觉得屈辱。果然皇帝是谁也不信的,她伺候这么长时间了,也未曾看到过他一个怜悯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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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储商议好后,很快便进入紧张的准备阶段。然而大皇子对此竟毫无兴趣,整日里除却学习之外,其余时间都用来给周氏抄佛经了。所有人都只说他有孝心,却仍旧无人敢提周氏。因为对于周氏之死皇帝自始至终都未表态。
他常待的地方变成了坤宁宫,每天都要去坐一会。有时候会带着和宁与平宁,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
景明帝踏进坤宁宫时,只觉得空旷得很。毕竟是中宫所居之殿,平日里宫人打扫还是很尽心的,花草也都有人照顾着,竟像是宫殿主人还在一样。
他推开殿门,听到里面有人在低语。走近了再听,果然是大皇子,还有两位公主都在。
大皇子见他进来,领着两个妹妹行了礼,便要出言告退。景明帝唤了太监先将两位公主领走,接着将他留在殿中,未留外人。
景明帝缓缓行至上座,先开了口:“你觉得她死得蹊跷,朕也是。”
“他是朕的结发妻子,陪伴朕多年。纵是入了冷宫,如今已不在世上,也都是朕的元配。可你随她多年,定然也都对她所做之事有些了解。”
大皇子似有不甘:“可父皇,容儿臣说一句不敬的话,后宫又有那哪个嫔妃手上是干净的呢?”
“可她是国母,为天下女子之表率,”景明帝却也不恼,语气平淡,“上行下效,她先做出那样的事,教其他妃嫔如何端正?朕的子嗣本就不多,且当时周家在外专断跋扈,她若在后宫安分守己,不会是这个结果。”
大皇子眼眶微红,跪地道:“父皇,这些您后来是查清了的,母亲她已是中宫,儿臣是嫡长子,她根本无需去加害其他妃嫔。一切都是……都是皇祖母在背后唆使……”
景明帝目光一冷,当即冷喝一声“放肆”。
“你的学问都吃到肚子里去了?启蒙时夫子未曾教予你不可背后妄议长辈么?太后岂是你能污蔑的!”
大皇子在景明帝面前胆子向来小,但此刻因为涉及母亲,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索性将话说明白。
“儿臣知错。……可父皇,外人不敢说,儿臣却知道您与皇祖母之间是有隔阂的。这些事您不会不知道,只是想问您一句,您既然知道了,又为何不肯原谅母亲,将她丢在冷宫不闻不问?”
他垂首,紧接着追问到底:“儿臣都看在眼里,您是要将周家人都赶尽杀绝。可儿臣是周氏的儿子,就连您身上也淌着周氏的血,前朝那些事何必要牵扯到后宫无辜女子身上?”
“无辜?”景明帝仔细念了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轻嗤一声,奇迹般没有发脾气。
他对周令仪的死或许怀有愧疚,但是对于太后,他没有半分自责。那个惊天的大秘密,以及多年前的旧事,将他与太后之间的感情完全切断了,又或许说,从一开始,都是虚伪的,都是利用。
杀母夺子,这仇恨一辈子都忘不了。
因为知道了三皇子和四公主以及后宫那些事大多都是太后在背后指使,对于周氏的恨意才没有那么重。
周令仪其实出嫁之前是个极为骄傲恣意的女子,甚至还有些泼辣,但是嫁给他以后那些小性子慢慢都收了许多。当时这门婚事是先帝给指的,主要还是看重周家的门第,却没想到正是周家毁了她。
他仍旧记得她当年还是太子妃时随他狩猎时纵马英姿飒爽的模样。可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如愿登上御座,她也稳坐中宫,沉稳娴静。再看到的她通常都是翻看后宫账本的样子。
眉间再没了当年的痴狂恣肆,只剩下他最不想看到的深沉谋算。
可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最后看她的那一晚,她是病着的。他亲自端了药给她,她已是满面憔悴。可即便是那个时候,她心心念念的还是后宫那些事。
他耐心听她说,哪一个嫔妃温婉娴静,哪一个毒蝎心肠,哪一个口是心非,哪一个怯懦单纯。讲大皇子的未来,和宁与平宁的婚事,贤妃德妃的优缺点,最后谈及江初霁的那个荷包。
可那些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当时已经有了复她皇后之位的想法,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想着给个惊喜,没想到那一面却是永别。
调查这件事的时候,周令仪身边的宫女文卉交代了前后因果,她自己只说周令仪是自尽。可那汤中所带的毒,绝对不是她们在冷宫所能拿到的。
文卉将周令仪生前最后的话一字不差地转告给他。
“……三皇子与四公主的事,臣妾没有做。当年您不信,现在信不信的都无所谓了,臣妾想着,如果多年以后你发现我是无辜的,会不会,存留有一点愧疚呢?毕竟,臣妾还记着您当年与臣妾饮合卺酒时说过的话呢。”
他有些恍惚,他说了什么来着?
仿佛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可笑,到最后还不是离了心。
大皇子半晌听他呢喃了一句:“……她的确是无辜的。”
然后皇帝已不再管他,匆匆离了殿。
景明帝身边新提拔上来的太监名唤齐固,也是潜邸时期便在身边的,今年不过三十出头,样貌上倒是比刘无意更入眼些,人也比刘无意要机灵许多。
因此这些天对于刘无意他都一直是毕恭毕敬的,并未做出落井下石之类的事。他也在暗中一直观望景明帝的态度,内情他不知道多少,只知道忠心就行了。
景明帝对刘无意没有过一刻的放松,随时盯着他的动向,并且为使他先稳下来,还是不是过问几句他的伤。这可令刘无意有些得意忘形,满心想着待伤好了之后能够再获圣宠。
当他将写着“上欲追周氏为后”的纸条传出去时,景明帝的人拦住了那只信鸽。
这下算是证据确凿了。
景明帝冷冷一笑,让人仿着刘无意的笔迹,换了“上欲密弑太后”的消息绑上去,信鸽循着熟悉的路线飞出皇宫。
如果传出去的是追封周令仪为皇后的消息,那么暗中那人一定会想尽全力来阻止。因为如果皇子是庶出,尚且可以不必立长子,择贤择长皆可;但是一旦皇子是嫡出,无论贤不贤便都是他了。
周令仪若为中宫,大皇子储宫之位才算是真正稳了,只要没有犯十恶不赦的大罪,连皇帝都无权废除。
而弑杀太后的话……那可有的戏看了。
在确切消息没有传出来之前,一定是先有谣言,这寻找谣言背后的影子,可比他高坐龙椅上干等着要好找多了。毕竟在京城有响应力的也就那么几家,其中纽带关系什么的也容易分析。
且以前不还有一些没有查清楚的家族么,正好趁着此次好好查一查。比如最近活跃起来的英国公赵家,还有前户部尚书冯悯卿所在的冯家,以及忽然冒出来的一些芝麻官。
哪里有那么多巧合,他盯着几家已经有一阵子了,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抓住几个。
景明帝又望了望南宫的方向,心道周太后的时间可不多了,有些事得尽快做了。
“秋寒露重,太后于南宫静养实在不合时宜,搬回去慈宁宫罢,多派些人伺候着,不能有了疏漏。”
齐固领了命,听着景明帝平静的语气,竟觉得背后生了些寒意。
第221章 宫中
京城中很快流言四起。
不知怎地就从后宫流传出去, 言太后与景明帝母子不和, 景明帝将太后赶去南宫, 致使太后长年卧病。而紧随其后又有人猜测, 太后的哑疾是否也是景明帝所致。
一开始只是暗中相传, 逐渐由宫中传到了宫外, 随后整个京城都在议论。
这流言也的确在压制了, 但是却毫无效果。景明帝稳坐皇宫,明面上只派人不轻不重地去处理了一下, 仿佛是压根就不在乎的样子。然而暗中锦衣卫已查了不少东西,很琐碎, 但都有一条暗线在串着。
朝中众臣都已心急如焚,然而景明帝仍旧不慌不忙地处理朝政。这样的境况, 给人最明显的感觉就是,默认。
但这想法只限于那些处于边缘的官职, 凡是在御前有些头脸的都知道景明帝的性子,可不是这么坐以待毙的。
江怀璧知道他在等什么,声势愈大,其中隐藏的疑点和破绽也会放大。
从这喧嚣流言中先撕开一条口子的,居然是个名不经传的从七品小官, 居然敢直言上书言景明帝不孝,其中条条陈列这几年他上任以来所看到的, 比如太后挪去南宫,比如已停办两年的太后寿辰,又比如太后在南宫里无人问津, 至如今病入膏肓才从南宫搬回来,是为皇帝心虚。
景明帝气笑了。
他心平气和地解释了一下,挪宫是为静心养病,寿辰停办是因为边境军费开支困难,且起居注上有记录,没两日去一趟南宫。解释完以后再没有废话,将人直接扔进了诏狱。
无人救他,亦无人敢进言,紧接着那给事中抄家连坐。然后随之而来的是,凡是奏折中敢言此事者,皆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
但是宫中周太后很快病入膏肓,口不能言的她日子过得极为艰难。
长宁公主先发起倡议,号召命妇都进宫探望,专门挑了个好日子去。因人数众多,只能分批进宫。虽美其名曰是探望,但众人心里都明白,这是长宁公主在恶心周太后呢。
早知道二人不和,现如今明明知道太后病重,还让人去扰她清静,用心不良。有胆大的仗着家世敢直接跟长宁公主杠上,长宁公主竟也不恼,将人直接带到了御前。
在景明帝面前那命妇自然是心虚了,听得皇帝分明不愉的一句“姑母为母后着想,朕很欣慰”便将人打发了出去。
这一局以长宁公主胜出告终。殊不知,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他与景明帝的一个约定。景明帝要她盯着众命妇,前朝后宫一齐看紧了,指不定能有些收获。
英国公夫人吴氏因病未曾赶上探望,直到末了才至慈宁宫,当时天色已晚,慈宁宫却灯火通明。景明帝令人一到晚上就彻夜燃灯,无论其他宫殿如何,慈宁宫必须有人一天十二个时辰悉心照顾,不能让太后受一点委屈。
她带着身旁的嬷嬷进了殿,而那殿中的宫人竟然竟主动退了出去,有个嬷嬷临走时行礼道:“夫人与太后有话要将,奴婢们先退出去了。”
接着连门窗都非常“好心”地关了。
吴氏正纳闷,可一时似乎也没觉得哪里不对,身旁的人正催着她进寝殿,便没想那么多。
一进寝殿,二人都不由得惊叹一声,这景明帝对太后也太孝顺了吧,无论是吃的穿的用的都用的是最好的。桌上放了好几碗只喝了几口的燕窝,大概是因为凉了便搁着了,帷幔用的都是最好的锦缎,但是床上形容枯槁的老太太却让人觉得用这些东西是暴殄天物。
虽然是卧病在床,但却看不出任何任何狼狈景象,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衣裳也都干干净净的。
英国公夫人还没说话,身旁那“嬷嬷”已经先一步上前,几乎要扑上去。
周太后本在昏睡中,朦朦胧胧听到身边动静,疲惫的眼皮下意识动了动,迷蒙间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面容狰狞。她当即吓了一跳,瞬间浑身出了一身冷汗。
“周梧,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现在活成什么样子了!荣华富贵又如何?你死的还不是比我早?跟我斗了十几年,到头来连你儿子都不跟你亲!……哦不,那不是你儿子,你儿子早死了!哈哈哈哈……我儿子还活着呢!你说你图什么呢?”
不过在外消失了一个多月的杨晚玉,如今精神劲儿比从前在慈安寺时更好,整个人容光焕发。她今日偷偷进宫来慈宁宫,就是为了看一眼周太后如今的样子。
周太后看向她的目光瞬间暗下来,可惜了她不能张口说,否则她这张嘴可比杨晚玉要伶俐多了。
杨晚玉自是知道她已哑了,冷笑一声,将那么多年的恩怨都倒出来,一桩桩一件件数落着她得罪行。
“贵贤淑德四妃哪个没受到过你的刁难?五皇子六皇子九皇子十四皇子七公主九公主还有我一出生就夭折的十七公主,哪一个没遭你的毒手?中毒落水跌下假山嫁祸他人……你这计策可真是数不胜数,我可实在佩服你居然还能活这么长时间!”
“都说因果报应。你想想先帝为什么那么疏远你,就连你暗地里费尽心思夺过来的当今陛下,也都跟着你受连累而不为陛下所喜。元宁公主呢,远嫁北戎。可陛下比你有本事,只恨我当初得宠时没能将你杀了,不然这皇位上坐的,可就是我的琇儿!”
“看到你如今这副模样,就觉得解气!太后娘娘,您一定舒服极了,您看看这多好的锦缎,多好的宫殿,还有身边儿伺候周到的那些宫人,可不就是您要的么?我可太羡慕您了!求都求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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