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我到底还是老了,扛不住的。”
江怀璧看他坐稳了便收回手臂,静静道一句:“丁先生,多有得罪。”
丁瑁轻嗤,该做的都做了,现在说得罪?
“各为其主,我与你本就是死敌,谈何得罪?是我在这晋州一辈子孤陋寡闻了,竟不知道江家还能出你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对晋王你大概比你父亲都通透,他只是求个安稳,你自己却知道晋王迟早会起事,一开始便将晋王府当做死敌了。”
丁瑁轻叹一声,“你父亲想做的你为他赴汤蹈火;你父亲不想做的你也为他提前周全。只是……你觉得你的身份能瞒多久?你一个女子又能撑得了多久?”
江怀璧猛的抬头看向他,丁瑁居然知道?这些年她的身份除了父亲母亲和祖父,身边那几个人知道,再没有别的人知道了。至亲自然不会对她不利,身旁那几个也都是心腹,信得过的。丁瑁他居然知道!
但到底素来沉稳,江怀璧面色仅仅一瞬优异便又恢复平静,“有父亲和江家在,我的身份便不会公诸于世,一日为男儿身,一世便都是男儿身,我自有办法。我既能渡过十七年,此后便也……”
“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你身份的么?”丁瑁打断她。
江怀璧怔了怔。
“我知道你定是在身上做了手脚,但我阅人无数,若仔细观察,可凭感觉直接看出来。伪装的确很好,但你毕竟不是男子,一眉一眼一举一动尽管都在尽力靠向男子,但你那颗心,是女儿心。人的衣服可以变,性格可以变,气味可以变,但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通身气质和感觉是变不了的。京城传你清冷,高傲,狠辣,淡漠,甚至可以有女子倾慕你,你尽力地避开所有人,用那张冷面来遮掩自己,企图迷惑所有人,但一旦有人近身,便可察觉出端倪。”
江怀璧平静地听他分析,默然不语。的确,她的性子确实有些清冷,但也确实有避着所有人的意思。
丁瑁禁不住咳了几声,整个身子都跟着颤,竟有些坐不住,却挥开手不让江怀璧扶他,只无力地斜斜靠着。
江怀璧起身去外面桌子上为他倒了一杯水,水不烫,有些温。
“看来你也没有世人传的那样铁石心肠,我还以为你进来直接要掐死我这老头子。……不过我也就这几天了,用不着你来动手。”
江怀璧垂眸将水递到他手中,轻声道:“晚辈是很佩服先生的,一直未有机会向先生请教。”
丁瑁喝了口水才觉得口中没那么干燥,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却一句话也不说。
他见过她也不过寥寥几面,之前是没注意,发现她身份也不过是上次她来晋王府时他是在帘子后偶然觉得不对劲,细看回去又想了许久才断定她是女儿身。
然而她现在也不过十七。若搁到女子中也不过嫁人不久,正是新婚燕尔单纯甜蜜的时候,若为男子也该是埋头苦读势夺功名,满腔抱负。而她却已经在权贵中游刃有余,心中天地不知阔大了多少。
“我一直好奇你为何偏要踏上这条路,这一走可就没有回头路了。以你的身份,不愁找不着好人家。”
江怀璧目光清明,“族中嫡子稀少,大哥体弱,总得有人继承血脉。我虽是女子,也要做些什么。”
丁瑁略显震惊,他一直以为江怀璧女扮男装只是随意玩玩而已,不想她肩上的担子倒重。
“一路走来想必较常人也要艰难些吧。”
江怀璧轻摇头,语气轻松:“从我出生便被当做男孩养,时间长了,便当自己就是男子,已成习惯,不觉艰辛。”
丁瑁轻叹一声,“你天资不错,殿下有时也未能及你想的周到。……你确定了以后要入仕么?”
江怀璧也不避讳什么,轻轻点头。
“此次想要我来晋州的是先生吧,先生可是有何指教?”江怀璧从进入青古斋便已明了,晋王连她面都不见,听说她进了城便派人急匆匆将她接了过去。
丁瑁却并不答话,只叹道:“想当年我遍览群书,师父也赞我智谋过人。他临终时命我辅佐晋王登上大位,我便留在晋王府悉心为他筹划,可未曾想到大事未成便载到你手里。”
“我想问一句,先生敏锐,当时真没有半分疑心?我对斋中并不十分熟悉,自认为那机关改的并非十全十美。先生既然创了那机关,想必该知道如何解。”
“我年岁大了,即便察觉到也未必能躲得过,且你在那箭上做了手脚,我又能活几日?你既要对付殿下自然先盯紧我这个幕僚,如何肯给我活命的机会?”
江怀璧淡笑着摇头,“先生错了。仅有第一箭是自先生强弩中射出,后面全都是正常的箭威力不如首支。但那一箭并非朝着正门,而是略微西偏,我当时还未出院子,看到晋王在先生西侧站着。先生当是将身子向西微侧,恰好为殿下挡住了。……事后先生大约也并未告诉殿下。”
“到底不愧是江耀庭的孩子。二十多年前我于沅州见过他一面,当时看他周身气度不凡便知他以后前途无量,与他也曾有过几句攀谈,出口言辞令人惊叹,我便知日后必为殿下劲敌。只是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却一直未曾针对过殿下。倒是他的后辈盯紧了晋王府,怕是胜过他当年良多。”丁瑁略有些感慨。
江怀璧问:“当年晋王没有多大年龄吧!”
“殿下启蒙时我并非为他夫子,但在他身边也算早。当年方入宫,承恩师遗愿,已开始谋划。”
江怀璧默然,这时间是相当长了,到如今根基该是稳的,然而仍旧看着胜算不大。
丁瑁自顾自继续道:“……这便是陛下的厉害之处了,有些先帝尚且没有发现,但陛下对诸藩王疑心重,朝中该清洗的都清了,短短三年,拔出的人不少,却恰恰剩下那些明眼就能看出来的人。自今年伊始,殿下瞒着我与百越联络以后,我便知道,这条路怕是难了。”
“但是先生还是不肯放弃,即便如今重病在塌,即便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不尽如人意,也要尽最后的努力为晋王殿下多添一份成功的可能性。”
丁瑁觉得有些提不起来力气,也不想再坐着,便挪了挪,江怀璧伸手去帮他,又平躺下。
他看了看窗户,却看到只是紧闭着的一扇窗,又移开了目光沉默着。
他觉得眼前有些发黑,内侧的手猛的抓了一下被角,方才清醒片刻,说话也提不起来力气,只能尽力一个字一个字讲清楚。
“让你来是想告诉你,这些年来,你父亲的功绩我都看在眼里,天下人也都看在眼里。他端正周谨,对陛下,对大齐忠贞……大齐历来正宫所出嫡子方可继位,你告诉你父亲,如今陛下非……非……”
那一口气却是再也没能提起来,丁瑁攥着被子的手也松开,瞬间整个身子都松垮下来,然后屋内又是一片死寂。
陛下非什么呢?江怀璧大概明白了,却也唯有深深的叹息。
站起身来,发现他瞪大了双眼。死不瞑目。至死都愿晋王能成功,然而……
丁瑁,字元甫,传闻师出一位无名隐士,奇门遁甲天文地理智谋机关皆精通,半生辅佐晋王,至如今一事未成。
江怀璧虽有意要他性命,却也对他怀有敬仰之心,对着榻上深深鞠身,然后转身步履沉稳走出去,眉间尽是凝重。
最后忽然转头,发现这屋子中的氛围竟有些像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一般。
只不过当日尚且春光明媚,如今屋子里有些昏暗。她想了想,又去将窗子打开。那些光瞬间透进来,房中半空便升起淡淡的尘埃,渺小的微不可闻。
推门走出去时,外面果然是守兵森严,有人看到她出来便立刻进去查看。
接着不出所料便是一声哀呼。
所有守卫瞬间扬起长矛对准她,因为晋王不在,未曾下令,却也暂时没有动作。
第98章 怀肃
江怀璧心中一沉, 也料想到这样的结果。晋王不可能不恨他, 况且如今丁瑁刚刚过世, 人可是当着她的面去的, 不怀疑也得怀疑。
然而从门外进来的却是昭宁郡主秦妩, 人个头不大气性不小, 目光一横伸出小手威风凛凛地指向江怀璧, 声音尖锐。
“便是她上次绑了本郡主,如今又毒害丁先生, 将她给本郡主就地绞杀!”
守卫一个个面面相觑仍旧没有动作,领头侍卫皱了皱眉, 晋王让他带江怀璧进王府时吩咐过不许伤她,然而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命令。昭宁郡主到底是年龄小, 又是因上次那件事与江怀璧有仇的,自然看不惯她。
秦妩看所有人都没有动作, 不由得气急,却也知道没有晋王的命令他们是不会动手的,也只能对那侍卫说:“你先将她压下去,父王总不能那般轻易放她出去的。”
侍卫低头思忖片刻,抱拳应声, 随即命人去要对江怀璧动手。
江怀璧眸光微闪,袖中暗器蓄势待发。
所有侍卫自发围成一圈向她靠拢过来, 她仍旧纹丝不动,心中却知在晋王府中逃脱的可能性该是不大,那暗器也只能防御少数人而已。
院中忽然一片肃杀之气。
秦妩站在一边, 稚嫩的面庞上此时冷了下来,不由得摸了摸胳膊,上面还有她上次挣脱绳子和撞门时磕碰出来的伤,虽已好全,却是留了细微的疤。往日的疼痛此时又似乎隐隐发作,她眼中流露出恨意来。
侍卫逐渐靠过来,江怀璧袖中已准备好,目光凛然。
然而在暗器要发射出去的前一刻,晋王忽然出现在院门外,冷然吩咐了一句:“都住手。”
秦妩心中有些泄气,她便知道父王来了绝对不会就这么简单了了的。她转身向晋王微微一礼,轻声唤道:“父王,江怀璧谋害丁先生,还望父王为先生报仇。”
晋王摆了摆手,目光看向江怀璧。
“江怀璧,你觉得沅州一事,是真是假?”
听他提沅州,江怀璧手中不由握紧。
“无论真假,殿下引我来晋州都不会让我轻易离开。”
“无论真假你也敢来?”晋王挑眉,随即又道,“若非丁先生要见你,你觉得本王还会费那功夫将你从京城引至此地?那本王便告诉你,沅州一事为真,江老太爷如今已卧病在床,本王让人传出去的消息,已晚了几日,如今江府内事,一概封锁。”
话到最后,他面上已带了挑衅之色,嘴角隐隐勾着笑,略带得意嘲讽。
江怀璧眸色微动。当时接到密信时便已知大概,也自知一路赶来也耗时不短。即使如此,自然是早有准备。
那么……
门外忽然有侍卫一路急匆匆冲进来气喘吁吁地高呼:“殿下,不好了!王妃所居的淑英阁起火了!”
“母妃!”一旁的秦妩大惊,什么也顾不得便直接冲了出去。
晋王一听此言便知是江怀璧的计策,只是在他面前演调虎离山是不是有些拙劣了?
等等!
藏书阁!藏书阁距晋王妃的住处不远,而今所吹风向,正是淑英阁至藏书阁方向!若说晋王府中最珍贵的地方,便数藏书阁与青古斋了。
江怀璧入府时按照侍卫带领的路线,正好路过淑英阁那一片。
晋王脸色一黑,冷声问道:“江怀璧,你真以为出了这晋王府,便可相安无事了?沅州也是本王的地盘,你既入了江南,便休想活着出去!”
他转身要离去之际,叫走了院中一部分人,却对余下之人下了命令,即便知晓拦不住她也要拼死伤她。
江怀璧未加思索袖中暗器直接飞射出去,有几人措手不及,已然毒发倒地。
区区几人而已,然而江怀璧第二波暗器还未曾射出去,自身后空中已飞来三枚飞镖直插几人胸口。
江怀璧转身,檐上沈迟正衔着笑意轻轻松松坐在青瓦上,因为面对着阳光,眼睛都有些睁不开,看江怀璧看她,不由笑了笑。
江怀璧看他时他手已经收回去,此时又伸出来对她勾勾手。
“怎么样,我总算赶上帮你个忙。走吧,咱们同去沅州。晋王这几天估计恼火得很,要让他知道我在这里,怕是直接就将侯府捅出去了,我还是先避一避。”
有了上次的经验,两人此次很快便找到出去的路,仍旧是后门,这次却不见有人看守。
沈迟叹道:“上次那个婆婆大概都不在了,这里看上去连锅灶都冷了。”
二人出了晋王府便快马加鞭赶去沅州,江怀璧留了木槿在晋州,暗中时刻注意着这边的情况。沈迟则是留了归矣,归矣走的时候他分明看到跟在江怀璧身后的木樨朝他看了一眼,却又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沈迟暗笑,若说没有什么心思可就怪了。
江怀璧一路沉默,沈迟偷偷瞄她也是眉头紧锁,俨然没有平时的镇定从容,有好多次要开口询问,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了。
这都是人家江家的事,他问算怎么回事。
从晋王府出来还还至巳时,两人中途未曾停歇下午申时左右已能看到沅河附近。
过了沅河便是沅州,江家近在咫尺。
江怀璧心中愈发沉重,握着缰绳的手攥紧,竟有些发汗。
沈迟一直在旁看着她,看她大约有些紧张的样子,便安慰道:“晋王既然要引你来,自然不会对江家怎么样。”
江怀璧眸色暗了暗,轻声道:“我知道。也正是因为江家,所以他便要用沅州来威胁父亲了,这比伤了祖父更严重。”
晋王定是知道父亲不会支持他的,便是不能令他改编意向,也要用别的法子逼他就范。
然而父亲是什么人,沅州祖父又是什么样的人,岂会由他摆布!
可她只是不希望他们受到伤害而已。
一路思绪深重,这般便已到了江家。还未踏上台阶便已听到里面有隐隐约约的哭声,江怀璧心中猛的一沉,手都有些发抖。
急步走上去敲了门,来开门的却是泰叔,看到泰叔有些沉重的神色,江怀璧刚要开口便被他直接堵回去。
“公子,是怀肃公子过世了……老太爷和各位主子都在呢,您来了也快进来吧。事情太复杂老奴也不知该如何说……”
闻言江怀璧紧攥着的手蓦然微松,只要不是祖父便可,但能让泰叔都这么担心的事情,也必定没有那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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