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作为村民的伪装,他们常常能够出其不意,不知有多少亡魂因此流落他乡。
知道了位置和大致的人数之后,卫息就回来了,脸色沉沉,说是不好打草惊蛇,只能明日一早就报到沧州刺史那儿。虽说县官不如现管,附近的县丞管起来更快,但谁也无法保证这些人是不是受了庇护。而那位沧州刺史,据卫息所知手段最是凌厉,治下严明,不可能会看得上这些乌合之众。
卫息所说的沧州刺史,名翁朝,由他的叔父翁翡一手提拔至此。
翁翡便是沧州前刺史,很得民心,在前朝时,还曾经有人想拥他为帝。
翁家是江南世家,翁翡又尚了当时梁帝的妹妹——娴敏长公主,风头一时无二。他看似和皇家联系紧密,但实际上众所周知的是,梁帝是为了抑制翁翡的野心才让长公主嫁去了沧州,当时许多人都劝翁翡不要领受,但翁翡不仅与长公主成了亲,还恩爱无比,诞下一女,奉为掌上明珠。
可惜,娴敏长公主在嫁给翁翡的第十年因病香逝,他们的女儿也在十五岁那年骤亡。世人言翁翡大受打击,辞退刺史一职,从此隐匿于人前,寻常人再也无法得知他的消息。
刺史一职,也不是那么轻松落到翁朝的手中的,若非凭着铁血手段和杰出将才,即使翁朝是翁翡的亲侄子,他也不可能坐得稳。
翁朝的传闻,卫息听说过不少,同为杀伐果断之辈,他对此人有着天然的好感。
翌日一早,卫息就带着他们入乐沧州。
凭借着卫氏亲印,卫息在刺史府上很快就见到了翁朝,近日因为朝廷派了人来调查舞弊一案,翁朝都没有外出。
“卫公子,久仰令尊大名。”甫一见面,翁朝就很客气,他肩阔腰挺,身高八尺,不似江南儿郎,像是塞外的那些粗犷大汉。但他的性格却很沉静,心细如发。
曾经,有人偷走了他的兵符,用途未知。当时刺史府人人自危,翁朝却很悠然,依然每日照常做公务。他对身边人说,“问心无愧者,这十日都无需做任何事,听从吩咐便是。”
结果才五日,偷兵符的人就按捺不住出逃出城,被抓了回来。
云姜头戴幂篱,安静地坐在椅上,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微微抬头,轻纱晃动,翁朝明朗的面容映入眼帘。
翁朝也注意到了她,只是一眼,就掠了过去,笑道:“还有娇客。”
“这是我族中堂妹。”卫息解释了句,就对翁朝说起村庄之事,言简意赅地交待了来龙去脉。
说到公事,翁朝正色起来,他是正气的相貌,长眉入鬓,面无表情时就很有凶相,威慑力十足。云姜侧眸望去,只看得到他专注的侧颜。
翁朝是她的堂弟,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一别十五年,如今,已然成了一位有魄力有手腕的男人。
翁朝从小就在刺史府长大,他母亲早亡,父亲宠爱姬妾忽视长子,父亲就把他接到了身边教养。云姜年长他两岁,就带着这个堂弟四处游玩,胡作非为。
但翁朝最依赖的,还是云姜的母亲。他是个乖巧的少年,在云姜母亲死后却红着眼第一次对翁翡拔剑,恶狠狠的模样如同痛失亲人的小狼。
翁朝曾对她说,阿姊,等我再大些,就带你离开这里。
那时候,他是那样坚决,话语千钧,将自己的誓言深深刻在了心中。可当时那么坚定的人,谁能想到,最终是他接替了曾经深恨的小叔的位置,成为沧州刺史。
阿朝,最后你还是留在了这里。云姜在心里,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翁朝似有所感,敏锐地朝云姜这里望了眼,看到的却只是少女低眸由人服侍着喝茶,露出的纤指葱白,只看体态气质,就知道是个出众的美人。
其实初入大厅时,他就注意到卫息和少女的相处方式不一般,肯定不是所谓的堂妹。
他没有在意,只当卫息并不是了解的那般清心寡欲,男儿红袖添香实为常事,所以稍微看了两眼,出于礼貌,就不再多瞄。
此刻听卫息说完,翁朝简单点了点头,唇角弯了下露出笑意,“巧了,卫校尉所言之事,与我们近日要去办的碰到了一块儿。”
翁朝说的我们,指的是最近留在刺史府的魏隐、秦致一行人。他们是为查舞弊案而来,数日来,查出那舞弊的答案竟是从一个小村庄中流出,正要把人传来问个究竟。
这会儿听说卫息发现村庄里的人都是匪徒,都颇为诧异。
大概由于他们出行时人数众多,并没有碰到过劫道之徒,也就错失了线索。
在翁朝的牵引下,卫息猝不及防地就和魏隐、秦致会面了,三人相对,都看到了彼此的惊讶。
“卫校尉这是……?”秦致看着他身边的云姜出声询问,他听说卫息有个表妹未婚妻,但是……卫奉宣并不像是会冲动到带着未婚的妻子到处游山玩水的人。
卫息仍是那套说辞,“这是我族中堂妹。”
秦致礼貌地笑了笑,唤了声“卫姑娘”,云姜隔着幂篱,对他微微颔首。
魏隐对此毫不关心,他直接出声询问了卫息匪徒村一事,听到他们是因为在山林留宿才发现的,不由多看了另外的二人一眼,冷淡的眼神瞟过,途中微不可察地多停留了一息,幂篱下模糊的容颜似有几分面熟。
秦致道:“不如让婢子带令妹去府中游玩一番。”
他这是让人回避的意思,岂知少女忽然开口,“不用,离开奉宣哥哥,我就不安心。”
其实是没甚么起伏的语调,但因了声音的轻柔悦耳,便有种娇气的韵味,寻常男子听了简直能酥一半骨头。
卫息:“……”
顶着对面二人奇怪的目光,他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卫息知道,随手捉弄他是陛下的恶趣味之一,但他也不可能揭穿陛下身份。好在这句话后,陛下就没再有多余的动作,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玩着九连环。
匪徒村的事是他们几人共同经历,也不是甚么特别机密之事,索性魏隐他们就默认人留了下来。
议事之地选在了空旷的庭院,草木萧疏,四周一眼便可望尽,唯有井边的一簇海棠犹在绽放。
风轻,天碧如洗,这样的冬日在京城是少见的。
九连环解开后,云姜百般无聊,索性支颐看着面前四人议事。目光透过幂篱,竟也仿佛有了温度,在场都是五感敏锐之人,无不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但都故作不知。
几人在讨论应对之法,魏隐主张先杀匪首震慑,余者不从再杀,不怕众人不服。秦致却以为太过残暴,一村为匪,必有隐情,还需先查明真相。
翁朝多为旁听,思索之余也在打量几人神色,主要多为观察魏隐。
这么多天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这样近地目视这位名震朝野的长义王。
魏见微此人,他多有耳闻,淮南魏氏,在前朝也是名望深重的世家。魏见微年幼时,其父入宫觐见梁帝,见梁帝荒废朝野、嬉乐无度,不由破口大骂,被醉酒的梁帝怒而斩首。
梁帝清醒后,自知做了错事,但还是降下圣旨谴责了一番魏氏,又赐下一些赏赐,此事就算了了。
当时魏氏由魏见微叔父接替主持,其叔父无子,魏见微也就算养在了叔父膝下。
翁朝知道的是,自己的叔父翁翡就和魏见微私交甚好,叔父很看重他,还曾流露过想结亲的意愿。那时候翁朝年少,叔父外出剿匪从不带他,他和魏见微也就无从结识。
魏见微为人看着冷淡,交际手段却很有一套,不仅叔父,当初的谢宗也与他成了忘年交。
魏见微一路坐到这个位置,与谢宗的提携离不开干系。好些人说,若不是先帝于长义王有恩,以长义王如今的地位,便是拥兵自立也不算难事。
翁朝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只是单纯因叔父和阿姊而想多看此人几眼而已,有件事也令他颇为疑惑,魏见微和叔父的关系既然那样好,缘何到了沧州这些日子都不去拜访呢?
…………
少帝离京一事,很快就被伺候的宫人发现了。来喜等人起初不敢禀报,只是私下寻找,在傍晚还是被阴太后发现了。
阴太后想传儿子去说话,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人,这才亲自来,发现了这一震惊的真相。
她命人把大明宫看管起来,着人给兄长阴寿传话,想了想,又不情不愿地告诉了仍在宫内的文相,这样大的动静,肯定瞒不了他。
不久,文相也在书房折子下方发现了一封留信,看完又笑又气,他知道陛下凡事率性而为,只不知潇洒到了这个地步。卫息纵然武艺高强,但一人难抵千军,如果陛下出了意外,谁也担不起。
文相当机立断,命人率兵乔装追去了,并忍不住骂了一声卫烈,“你的好儿子,胆大包天!”
卫烈没反驳,兀自沉思半晌,竟嘿嘿笑了出来,文相脸色黑沉。
云姜离京前,其实还另留了信给子玉。
子玉休养已久,对外称受了惊吓高烧不断,实际一直在思索救驾失败和子扬的事。柳相传话安慰她,一计不成另有办法,本就没有万无一失的计谋,让她多花些心思在小皇帝身上。
柳相每每传话,说得最多的也就是这些了。以前子玉倍感熨帖,对柳相的忠心和爱护,也十分感激。但如今,只要想到柳相可能因为子扬的存在而舍弃他们姐弟,心中不免存了怪异,再看到这些,便不由想,柳相有何部署总不会和她说道,只有需要她配合的,才会额外告知。
其余的,也就是令她服侍好太后,与小皇帝打好关系。
究竟是不想让她担忧,还是觉得她只能做这些,其他无需知晓?
子玉心知自己不该有这些想法,柳相救下她姐弟二人,她本该铭感于心。萧氏江山的复辟,也全靠柳相筹谋,他是再忠心不过的。
可大约是懂得了被人真心维护的滋味,那日小皇帝为她顶撞太后的场景犹历历在目,再回味以往身边人的举动,便总觉得他们不过是因自己的身份而如此罢了。
越想,子玉心绪越乱,此时又看到了小皇帝的留信。
信中感谢了她那日奋不顾身的救驾之举,令她好生休养,给她另备了珠宝布帛等赏赐。小皇帝道近日烦忧,自觉才智平庸,也觉朝堂宫廷无趣,无心权谋,便去京外散散心,不日再回。又对她说太后性情多变,不好伺候,让她还是早些回柳府的好。
话语中字字不提二人以前的暧昧情谊,但子玉又分明感觉到小皇帝对自己的切切关怀,那话里的意思,竟像是要抛却两人的前尘过往,让她奔个好前程去。
信笺放置在干燥处多日,已然泛了黄,一角卷曲,墨色的字迹端秀方雅。子玉几乎能想到,小皇帝伏案给自己写这封信的模样。
他自小就不爱读书,更遑论写字,是文相压着,才勉强练得一手好字,但每每写字时,都是抿直了唇角,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模样。
子玉实在难以定心,她小心把信收进了带锁的妆奁,决定出宫一趟。她要去寻弟弟子熙,子扬的事其他人不好说道,唯有子熙还可商议了。
她去了长明巷,荀老的宅院就在这条巷中,甫一靠近,便有清雅桂花香气袭来,不知是否因心中带了念想,子玉总觉得其中还夹杂着淡淡书墨香。
朗朗读书声入耳,子玉静听了片刻,颇为欣羡。
下课时她才敢去打搅,一问,才知道今日子熙并未来学舍。
同窗道:“他近日都来得少,上回考校也不见人影,荀先生都很不满。”
子玉一惊,“那你知道他会在何处吗?”
“无非是红袖楼之流的地方。”同窗露出不屑神色,“他与郭生几人交好,还能去何处。”
子玉又细问几句往日子熙在学堂的境况,大为意外,这些事情,兰姨她们竟是从未和她说过。
心烦意乱之下,子玉就要离开,却在门口被人追上,望着她的神情欣喜不已,“子玉!你来了竟也不和我说。”
面前这个俊朗少年,便是荀老最疼爱的幼子荀琅,纯真青涩,当初对子玉一见倾心,便一直追随在她身后。他却不知所谓的一见钟情也是人意而为,为了将弟弟送进荀老的学舍,子玉特意与荀琅“巧遇”,实际对荀琅此人,她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
往前她还能和荀琅温柔应付几句,今日却忍不住情绪,“我送子熙来,是叫他好生学习的,怎么他近日只顾贪玩去了?听说荀先生也很生气。”
荀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酒窝,他是不觉得少年人贪玩有甚么问题的,只是子玉这样着急,就安慰道:“是我不好,没看住他,爹那儿你放心,绝不会叫他退学的。”
荀老治学很严格,品性才学皆要出众,也不是没有中途被他扫地出门的学子。但有荀琅在,走个后门不成问题。
子玉听了,却没有很高兴的模样,神色颇有几分古怪,最后说了句我去寻他,就急匆匆走了。
荀琅拦也不及,又没能和心上人多说几句话,很是失落。
红袖楼坐落于八香街,八香的名声,来自于这条街上有名的八位美人,都是这条街上几座青楼的顶梁柱,卖艺卖身皆有,但绝不是简单的皮肉生意,只供富商高官之流赏玩。
子熙此来,是同窗郭生等人说要带他见见世面,实为狎妓。
起初子熙尚有几分放不开,待美酒入腹,佳人入怀,身边笑语浪言不绝于耳,便也不觉得有甚么了。子熙贪玩不是第一次,柳相也知道他的心性,每回只温言教导,叫他不要误了功课。
子熙天性聪慧,功课即便落下了,稍稍努力便能追赶上。他见柳相并不严厉,还十分宽待纵容,逐渐便有些肆无忌惮了。
他自然知道自己的使命重责,但身边有太多人为他鞍前马后,宫廷内外,都无需他操劳担忧,他只需最后能坐上那位位置就行。这实在太简单了,子熙想,以他的才智治理一国绝不成问题,在此之前,就先叫他松快松快罢。
抱着美人,子熙深深嗅了一口,馥郁芳香令他心驰摇曳,少年的耐力也快不够用了。
子玉在门口,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她的弟弟毫无兰姨说的乖巧,这糜烂的模样活脱脱是她最瞧不上的纨绔子弟,连曾经的小皇帝都比不了。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冒然闯入,而是在隔壁观望。领她入内的跑堂本还有些担心这出手阔绰的小女子闹事,见她安分,便也放下了心,反手关了门,令她有事只管呼唤。
压抑着怒火,子玉只想知道,子熙这样胡闹,身边到底有没有人管教。
幸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不出一刻钟,红袖楼又迎来客人,竟是柳相亲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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