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安然对她温柔,问凝只能绷紧了面皮,木无表情。她用这种方式,应对安然的温柔,也不让自己心生微澜。
问凝以为自己会一夜无眠,结果次日清晨,问凝不知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猛地惊醒过来,一睁眼,就见一双男人的绿绦缘青色云头丝履站在自己面前。
问凝一惊,一抬头,就在朦朦天色下看见安凌墨一脸肃色的站在自己面前,问凝吓了一跳,就跪了下去,嘴里还不忘了叫唤道:“爷,老爷来了!”
问凝往下一跪,才感觉到自己身上披了件密云缎衣服,问凝一瞥那衣服的用料颜色和式样,就知道是安然来跪祠堂时穿在外面的长袄,不问可知,必是安然因她在外面守门,怕她夜里冷着了,出来给她披了件自己的衣服。
问凝心头一暖,继而又一痛,然后恢复了一脸木然。
问凝叫了那么一嗓子之后,小祠堂里传来细微的悉悉嗦嗦的响声。
安凌墨站在外面,目光如刀一样在问凝身上逡巡,直到门内的细小声音响过之后,他才把手一伸,问凝会意,把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拿下来,恭恭敬敬递到安凌墨手上。
安凌墨一边走上台阶,一边吩咐道:“回去睡吧。”
安凌墨知道自己这个小儿子,绝不是大儿子那般循规蹈矩的人,他就没指望安然会乖乖在小祠堂里跪一宿,反倒怕安然睡在小祠堂里冷病了,这一大清早就过来了。
安凌墨没有责怪问凝帮着小儿子弄虚作假,敷衍自己的意思,反而觉得这个小通房能通宵陪在儿子身边,挺有情有义的,桂太君看人的眼力不差。
问凝不紧不慢地起身行礼离开,安凌墨看着问凝的背影,想:“这丫头,倒是个沉得住气的。”然后,他才推开小祠堂的门,走了进去。
果然如安凌墨猜想的那样,安然在小祠堂里跪得笔直,再没有更端正的跪姿了。只是门一开,随着清晨的冷空气倒灌进去,把只穿着中衣的安然冷得一个哆嗦。
安凌墨走上去,把衣服披到安然身上:“穿上,莫冷着了。”
等安然把衣服穿好了,安凌墨才问:“这一晚,你都反省了些什么?”
这一晚,安然蜷在小地铺上睡觉,什么都没反省,也不觉得自己有错,更不知道要反省什么,无话可答。
安凌墨以为安然在跟自己赌气,不肯回答,一叹,说道:“阿然,你已经十六了,该懂事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应该分得清楚了。以前的事,我就当你是不懂事,小孩子胡闹,不跟你计较了。我只问你一句:你那唱歌跳舞的下贱营生,还想胡闹多久?”
安然喜欢歌舞,并不觉得自己是在胡闹,“还想胡闹多久”?安然没法回答,他当然是要一辈子以此为职业,可他怕回答出来,直接把安凌墨气崩了。
安然分辩道:“老爷,儿子做的是乐官,领的是朝廷俸禄,怎么能说是下贱营生?”
乐官跟乐伎,有多大区别?安凌墨不理安然的分辩,又说道:“阿然,我也不是不理解你,谁在年轻的时候,没有轻狂孟浪过?只要懂事了,回归正道就好。唉,你没见太公的精神越来越不济了?他一向德高望重,门生故旧满洛城,以前,哪天没几个慕名来拜访太公的?出了你这事之后,太公闭门谢客,就见他精神一天比一天不济,还不是被你闹的?为你揪心?阿然,你就忍心让他老人家风烛残年了,还被世人指指点点,戳梁脊骨?你就不能退后一步,让他老人家……安心一些?”
安然觉得自己喜欢歌舞没有错,他没有要损害方安两府清誉名声的意思,错的是这个时代,是这个世道。
安然的心情沉重无比,可是他无法以一人之力,对抗这个时代,对抗这个世道,他不是学者,更不是布道者,他无法跟安凌墨辩驳,知道就算辩驳了也没用,只能低头沉默。
安然知道自己跟安凌墨之间,岂止隔着代沟,他们之间是隔着上千年的,两种思想境界的冲突,他的思想是进步的,开放的一方,然而,也是弱势的一方。
如果安然一直坚持着,不肯向现实低头,他就只能永远孤单,这个时代对他而言,就是步步荆棘。
安凌墨见安然低头沉默,还当安然终生心生愧疚,用一种更加慈祥而不容抗拒的语气说道:“回头,你找个机会,辞官吧。”
说完,他觉得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整个人都轻松了,生怕安然反悔,便调头离开了小祠堂:“你也回去好生睡一觉吧。”
安然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安凌墨扬长而去,他知道,这是安凌墨给他的最后通牒:要他辞官。
然而,安然清楚地知道,如果他没有了太乐署供奉这层身份,他就失去了“奉旨歌舞”这层保护膜,他如果再进行歌舞演艺,安凌墨就不会再对他客气容忍。
是啊,安然猜想,他的歌舞让方安两家蒙羞受辱,而方安两家一直对他采取了容忍的态度,除了方家那边出于爱他护他之情外,大约也是顾忌着他的太乐署供奉的身份,怎么说,这个官身是熙宗皇帝御赐的,方安两府若是强行禁止安然歌舞,那就是公然抗旨。
安然只感觉到一种沉重,像要压垮人的沉重。
随后,安然在琼林宴上表演的《得意的笑》,很快就在洛城的大城小巷间传播开了,在大家细细咀嚼了通俗浅显的俚歌歌词之后,才恍然发现,安然用这首歌,在琼林宴上,着实把新科进士们嘲笑鄙视了一把!
因为安然非常直接地在歌词里质问“名和利呀,什么东西?”然后轻蔑地表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而新科进士们,哪个不是冲着名和利而参加科举的?
就算他们中也有人满怀报效朝廷之心,可也依旧逃不过名与利的桎梏。在这首歌里,把名和利,爱和恨,恩和怨,鄙视了一通之后,把“求得一生乐逍遥”当作了人生的至高境界和理想,整首歌词,一副世外高人的口气。
安凌墨看着这首歌词,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尽管,这首俚歌的歌词是梁小峰所作,但是,是从安然嘴里唱出来,安然得罪的不光是琼林宴上的新科进士们,而是整个大唐官吏们!这个小儿子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相反的,熙宗皇帝颇有些后悔,琼林宴离开得太早,没看到安然的歌舞。
后来熙宗皇帝听到歌词,知道那歌词是梁小峰所作,对于梁小峰能用一副世外高人的口吻写出一首意气风发的俚歌歌词,倒觉得梁小峰怕是有几分真才实料,便召了他去说话。末了,便把梁小峰直接从乐正,提升为太乐署丞,从八品。
第102章 平萱之逝
第102章:平萱之逝
作者:天际驱驰
安然本来以为安凌墨会不断地催促他辞官, 然而,令安然十分奇怪的是,安凌墨那天在小祠堂里跟他提了一次之后, 似乎就把逼他辞官这回事给忘了, 后面没有再向安然提起过, 也没有催逼过。
十月过后, 转眼就到了元和十三年,这是安然穿越过来的第七个年头, 也是他出任供奉的第二年。
祭祀领舞这样的差事,安然已经做得很熟练了,逢年过节进宫应差,或是在皇帝的万寿节,太后皇后的千秋节上献舞这样的差事, 安然能避则避,不能避也能轻松应付。
安府的气氛, 在闹了那一场后,变得十分诡异,当着安凌墨的面,一家人和睦无比, 背着安凌墨, 大公子夫妻跟方太太暗战汹涌。
越大奶奶便在丈夫的支持下,不去向婆婆日常请安,夫妻俩都不跟方太太说话,有事情了, 只叫下人传话, 甚至于跟方太太狭路相逢,或是同桌吃饭, 只要安凌墨不在场,他们就不向方太太行礼说话。
但是,有一点,他们还不敢公然僭越方太太的位份。最常见的,就是在饭桌上,他们还不敢把方太太的位置拿掉,或者直接坐到方太太的位置上。
然而,当着安凌墨的面,大公子夫妻又对方太太很是孝顺恭敬,俨然继母继子,母慈子孝,堪为典范。
方太太对大公子夫妻这种阴一套,阳一套的行为,嗤之以鼻,该干嘛干嘛,自管自掌着府中中馈,对他们夫妻该得的份例,从不克扣短少。
对夫妻俩跟自己冷战的事,方太太显得十分淡然,向雨桃道:“这府里人都是长了眼睛的,我从未亏待过他们,他们做错了事,说错了话,我自然应该教训他们,他们若用这个做理由,不敬继母,闹起来,看谁理亏,哼哼,跟我闹腾,他们还嫩着点。”
雨桃有些替方太太不平道:“我只是觉得太太做这个主母,做得憋屈。他们这么阴一套,阳一套,太太怎么不跟老爷说叨说叨?”
方太太放下手中的帐簿,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越哥儿跟老爷是亲父子,我算什么?何苦做这个恶人?没准老爷还会疑心我无中生有,离间他们的父子感情。雨桃,你以为老爷真那么愚钝,感觉不出越哥儿的小动作?他只是故作不知而已。”
这种故作不知,就是变相纵容。
雨桃作为陪嫁丫头,看着方太太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般困境,也替方太太难受,叹息道:“要怪,也只能怪太太,当初……”
“当初,就不该迷恋那副好皮囊,呵呵,谁曾想,他是那么一个冷心冷肠的人。”方太太早已经后悔自己当初的执着,说起来,倒不伤感,苦酒是自己酿的,她必须硬着皮头饮下去,没法回头:“老爷的心思没在家里,一心只在仕途。”
安凌墨是一心只在仕途,可安凌墨又不是官迷,他一心扑在仕途,是为了他的书生意气,为了当初发奋读书时许下的理想:报效国家,报效朝廷。
安凌墨二十几年如一日地兢兢业业地做官,始终怀着一腔热血和热诚,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升迁的机会,但他的钻营和行事又是有底线的。
方太太知道,安凌墨一门心思地只想往上爬,成为朝堂上的权臣,然后实现他的治世**的政治抱负。
方太太觉得,这大约是安凌墨身上最闪亮的一点,也是她忍受着他的冷漠,还一直愿意留在他身边帮他的唯一原因。
方太太回想起来,安凌墨跟自己的话题说得最多的,不是花前月下,不是儿女情长,不是家长里短,而是仕途斗争!
安凌墨对自己偶尔和颜悦色,不是因为自己管好了后宅,不是因为自己替他生儿育女,不是因为自己生财有道,而是自己替他拉拢打通了仕途人脉!
方太太觉得,安凌墨大约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身兼数职的客卿吧?
安然也发现家里情形不对劲,也尽量抽出时间,留在家里陪伴在方太太身边,或是陪着方太太去方府那边玩耍散心,母子两个,相互依靠,相互扶持,倒是越来越亲近。
元和十三年五月间,梁小峰成亲三年之后,终于做了父亲,不过,对梁小峰来说,他觉得生活又给他套上了一重枷锁。
锦奾郡主在哭得赐婚圣旨暂缓宣召之后,一直试图让李子实带她出来找安然,或向安然传话,都被李子实躲过或找借口拒绝了。她只能在安然进宫献舞应差的时候,远远地,眼巴巴地瞅上安然几眼。
太后为了给外孙女儿找到美满归宿,不要再重蹈她母亲的覆辙,一年来,也是为锦奾郡主操碎了心,总是苦心创造她跟东方明敬的接触机会,想着少男少女,情窦已开,多接触了解,自会日久生情。
于是,东方明敬便时常被皇后和太后召进皇宫作画,他几乎每次进宫都能“偶遇”锦奾郡主,只是锦奾郡主对他淡淡的。
熙宗皇帝就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几次想给锦奾郡主赐婚,都被锦奾郡主哭闹了过去,太后又宠着锦奾,说锦奾不点头,这个赐婚的旨就不能下:“想一想你的妹子流华吧。”
这让熙宗皇帝觉得对东方阁老很不好交待,私底下召了东方阁老好几次进宫说话,说的什么,外人不知,大约就是宽慰东方阁老。
随着严冬的到来,这一年方阁老和桂太君的身体和精神都越来越差,只在收到驿站送来的纪蕴的平安家书,才显得有些高兴。
元和十三年年初的时候,西北方被统称为西番人的几个少数民族的叛乱终于被平定了,然而,大唐兵马刚搬班师回朝,还没来得及好生休养,才过了大半年,西北方另一少数民族又揭竿叛乱,朝廷不得不再度发兵征讨。
大唐西南方跟百越人的战事进入胶着状态,消耗着兵力和财力。相比之下,东北方因为跟番突人那克部落结盟,边境相对平静。
东南方是大唐腹地,稳定,繁华,富庶。然而,大唐连连年对西北和西南用兵,国库空虚,不得不对东南民众征兵,并提高了赋税,搞得东南方的民众民怨载道。
元和十三年十月间的时候,睿王妃正准备让李子实跟早已经定下的女方成亲,忽然急症暴毙,李子实刚出了他祖父的孝期,才过一年,又要给他母妃守丧。
那个跟李子实定亲的倒霉女方一看又要守孝三年,表示等不及了,只得解聘另嫁。
安然虽然跟睿王府没什么关系,但想着跟李子实的相交之谊,还是夹杂在川流不息的百官中,跑去吊奠致祭了一番。
自从跟林素娇两情尽在不言中地定情之后,安然跟林素娇的感情飞速发展了一段时间,林供奉沉不住气,词辞之间,便透露出让安然告知家中长辈,让长辈向他家提亲的意思。
对林供奉的心情,安然表示理解,然而,安然却无能为力。
一则,安家正在冷战中。二则,桂太君早已经发过话,安然的婚事要等他及冠之后再成礼,议亲要搁到安然十八岁之后,方太太也是依着母亲这个意思。三则,林家门第太低,根本就是农人胡女之后,全家找不出一个读书人,底蕴太差,方安两府绝对看不上。
当然,安然也不是对自己的感情没有打算的人,便跟林供奉挑明了说,婚事必须等两年半后才能再议。本来林供奉怕担误女儿青春,不过林素娇表示愿意等。
元和十三年,安浅秋也已经十四岁了,普通官宦人家的姑娘都在备嫁了,而她仍然没有定亲。
安浅秋的绝世姿容早已经在洛城贵族圈子里传出了名声,从十岁左右就有人上门求亲,可安浅秋跪在方太太面前央求,表示愿意留在方太太身边,多伺奉嫡母几年,不想早嫁。
方太太对安浅秋的感情虽然远比不上像安然那样深厚,但到底是方太太亲手带大的孩子,还是有几分感情的,便纵容着安浅秋,暂不谈婚论嫁。
若说元和十三年有什么值得欣喜的事,大约就只有安然攒够了钱,在跟寄园的屋主讨价还价之后,买下了寄园这件事情了。
买下寄园之后,屋契上在容辰名下。
买下寄园之后,安然就把演出的频率降回了每月两次,安然并不想像乐伎一样,天天赶场子,沦为赚钱的机器。
尽管,在安然看来,在高官贵戚们的宴饮雅集上歌舞助兴都是属于商演范畴,但安然希望自己的每一场演出,都有灵性,自己在每一次的表演中,有不同的感悟。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元和十四年。
四月份,从那克部落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平萱公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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