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轻轻柔柔,就如鸦羽扫过心尖,郭瑾忍不住好奇回问:“何事?”
郭嘉并不直接回答,他的视线顺着闪烁群星,复落到两人紧紧交握的双手之上,心底满是夙愿终将得成的欢喜。
“阿瑾到时自会知晓。”
我要向你表白心迹,我要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
如鲸向海、似鸟投林,你只需待在原地不动,剩下的千程万里,都由我一人来走。我要同阿瑾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与子偕老、共赴白头。
似乎感觉到什么,郭瑾只觉心脏灼热混乱到仿佛要忘记跳动一般。她瞧向两人交握的手指,兄长亦是一身胜雪白衣,与自己散落的袖袍融到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竟有种难言的暧昧亲密。
郭瑾不由想起当日她对陶然撒下的谎话,她以兄长为借口,搪塞了对方的深沉爱意,她本以为自己不过说说而已。
可此时此刻,她突然发觉,自己或许并不是说谎。
只是有些话压在心底过久,故意不去听不去想,当它终于重见天日时,就连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出于心底所愿。
她似乎真的瞧上了自己的兄长……
·
得知吕布攻占下邳,刘备心焦回军,熟料中途军队溃散,刘备收调余军东取广陵,又为袁术所败,转军海西,困顿至极。在此困境之下,思及下邳城中家眷,刘备不得已向吕布低声求和,自请驻军小沛,甘为人下。
吕布犹疑不定,遂亲自登门问计于郭瑾。
郭瑾亲自待客烹茶,又为其布下茶案杯盏,见吕布面有倦色,似乎已烦心操劳数日,郭瑾为其斟满一杯,抬盏对品道:“将军可是苦于刘备求和之事?”
吕布灌下一杯,回答却似是而非:“并非全是”。
如今徐州新得、饿狼环伺,吕布还未建立军民信任根基,便要直面袁术及曹操,甚至于冀州袁绍的虎视眈眈,似乎无论哪个兴兵来犯,自己都不能保证万全无虞。
郭瑾听出他话中的疲累之感,不由开口提议:“恕瑾直言,刘玄德此人虽以仁义晓喻天下,然其心志高远,终非人下之臣。”
吕布似有同感,“仁义之徒,终为仁义所累。”
郭瑾闻声,竟颇有些惊诧之感,吕布能有此想法,绝非完全的悍将莽夫。
郭瑾笑一笑:“将军既有同感,瑾便不再多言。”
吕布望着再次被人添满的茶盏,正欲询问郭瑾下一步的计策,便听对面的男子轻声开口,明明是很清和平润的语调,说出的话却像要激起千层浪石。
“将军不若投降于曹操?”
投降?!吕布蓦地拍案而起,茶汤溅出杯盏,他却只顾得惊惧羞恼。高顺之言果真不假,郭瑾竟为那挟持天子的曹贼做起了说客?!
郭瑾不慌不忙地饮尽杯中茶水,见吕布怒发冲冠之状,却依旧落得云淡风轻,似乎吕布的莽撞恼怒,在她眼中都是可笑的幼稚行径。
郭瑾抬眸笑道:“将军可知诈降之计?”
原是说……诈降?
见吕布重新落座,一副洗耳恭听之态,郭瑾重新开口细细讲解。大体之意便是建议吕布诈降于曹操,诱其亲自领兵入境交接,待曹操亲入虎口,再来一招瓮中捉鳖,将曹操一举擒杀,独吞徐兖二州。
吕布愈听欲恭,听至末尾,竟忍不住拍手称绝,直叹郭郎乃天赐神助,似乎当年长安之仇,早已泯然相忘。
吕布回府之后,针对郭瑾所提诈降之计,又招府臣细聊。高顺听闻此计,心知若能事成,此必为翻身称霸的绝妙计策,可若事败呢?
曹操此人阴险狡诈,必不会乖乖束手就擒,其麾下又不乏奇谋之士,郭瑾此计或有引狼入室之嫌?
思及此处,高顺心直口快道:“此计尚需深思,还望明公谨之慎之!”
吕布闻声不悦蹙眉,这个高顺早便对郭瑾不满,之前自己听信高顺之言,险些错杀郑君之徒,自己尚未与他计较,此人便再次生事,唯恐郭郎计成,风头独占?
吕布显然已失去耐心:“吾意已决,无需复谏!”
心知自家主公贪婪本性,高顺无法,只得躬身而退,心中却打定主意,须得日夜派人监视留意郭瑾,省得此人联合敌军,来一招里应外合。
半月后,吕布于城南郊外设宴。
筵席本为交接徐州辖权,以此大表投诚效忠之心。曹操早些时日已率军直入徐州,列兵淮河以北,自己则率骑兵亲来下邳赴宴。
筵席当日,郭瑾早早起身,虽已诸事安排妥当,可心中到底忐忑,只得提前前往筵席处查观布置。方至席中,便听有人高声急唤,说是吕布有事相商,邀请郭瑾府内详谈。
想着如今时辰尚早,曹老板等人抵达时,估计也要将近正午。郭瑾应声而出,俯身登上车驾,车夫见她坐稳,也不言语,直接扬鞭策马而起。
郭瑾察觉出有几分异常,本欲直接掀帘而出,谁知意识清醒得很,身子却像灌了铅般难以动弹,甚至于郭瑾猛地使劲,便一头栽倒在车厢之内。
鼻尖全是一阵特殊的香味,若有似无,夹带着几分雨后甘露的清香,却又莫名沉闷糊人,让人愈发昏沉,似乎下一刻,便要彻底失去控制。
若是她没猜错,这便是什么迷魂香之类了?
利用最后几丝清醒,郭瑾将怀中短刀狠狠掷出,昏迷过去的前一秒,她的脑中只剩一个纠结的念头——自己可莫要坑了曹老板才好。
……
姣服葳蕤、管弦铿锵。
筵席将始,吕布远远迎立而起,等待曹操等人临席共坐。高顺静静侍立于吕布身后,吕布不知想起何事,左右环视后,轻声附耳询道:“郭郎如何未至?”
想起自己擅作主张所行之事,高顺心尖一颤,他并不打算在此时同吕布实话实言,待此计得成,自己再一力死担,届时主公顾念多年追随之情,就算怒恼冲天,也不会当真将他逐出徐州。既已打定主意,高顺只抬首笑笑,“郭郎行踪,属下怎会得知?”
吕布面有不悦,但前哨来报,曹操一行马上将至,吕布只得收起脾气,换上笑脸率先迎上前去。
远处乌云蔽日,霎时卷起滚滚尘烟。曹操率队奔波而至,直接翻身下马,同吕布热切握手叙旧。
曹操身后随着几位文臣武将,看模样皆是中上之品、人中龙凤。如此对比,吕布身后诸将不由黯然失色。
主宾已至,筵席方启。
吕布同曹操对坐而谈,丝竹之声音犹在耳,歌舞之乐惑人心魂,高顺却全数放不进心底。他如坐针毡,精确计算着筵席的时间。为防曹操起疑,高顺只命人在第三轮酒水中投入迷药,因此自打第一巡酒过,他便一直默不作声,生怕错过一丝上酒的细节。
三巡酒过,舞酣乐盛。
曹操率先现出头晕之兆,紧接着便是其身侧的一众谋臣武将,见自家主公卧倒于席间,典韦本是直直侍立在侧,此刻更是狂怒而起,一手抄起曹操扛在肩头便要突围而出。
吕布见大计将成,心中狂喜,急唤席间诸将上前擒贼。见众人将典韦制服,并艰难按压于地,吕布提起方天画戟,亲自探手欲检查曹操现状。
谁知吕布方至跟前,被众人按压在地的典韦竟一声狂吼暴怒而起,手中双戟狠狠架于吕布脖颈之间。
似乎稍有进退,便要割破皮毛直逼动脉。
吕布握紧手中的方天画戟,本以为典韦不过垂死挣扎,自己只要以好处许之,此人必会识清时务,乖乖为自己所用。
谁知还未开口,那位本该昏迷不醒的中年男人竟大笑两声,起身退至典韦身后,除此之外,刚刚纷纷覆倒之人皆提刀而起,缓缓护至曹操身前。由于吕布生命受限,其左右之人皆嗤气噤声,只在脑中疯狂思索良策,并不敢轻举妄动。
吕布双拳紧攥,方天画戟似乎要被他捏成两段,曹贼果然老谋深算,自己就算同他鱼死网破,也必不会就此受他掣肘,拱手相让徐州。
吕布正待殊死相搏,毕竟如今对方身在徐州,自己只需破除典韦之困,退出筵席之地,胜算不说八成,也有十之六七。可不待他动作,远方忽而现出一道白衣翩迁的隽秀身影。
那人徐徐而至,步伐闲散自在,面上含着几分慵懒淡静之色,整个人挺隽高瘦,却并不让人觉得孱弱,反倒有几分成竹在胸的沉稳内敛,就像是湖心倒映出的皎皎清辉,可望却又遥不可及。
吕布记得他,或许这辈子也不会忘。
毕竟当年长安城中,正是此人在那酒垆之中,将自己劝说到反杀董卓的康途中去。若未记错,此人名唤……郭嘉?
他为何在此?吕布深觉不安,心中隐隐感有大事发生。果然不出所料,对方行至筵席中间,见双方呈现对峙僵局,不由勾唇笑笑,转身冲向吕布贴心问道:“不知尊夫人现在何处?”
夫人?!
吕布心底彻底凉透,若是夫人因自己罹难,自己就算得了这天下九州,又何足惜之?
高顺心急难耐,直要提醒吕布莫要轻信此人。就在吕布惊疑难安的视线中,郭嘉亮开手掌,掌心中安安静静躺着一枚红梅绕枝薄玉簪,吕布怔了片刻,就在高顺意图拔剑相向的当口,吕布忽而垂下头颅,“哐当”一声扔下手中保命的长戟,心甘情愿地束起双手。
他的声音满是祈求:“末将吕布甘愿投诚,还望曹公仁善,饶过吾妻严氏。”
吕布束手就擒,其部将更是纷纷缴械投降。曹操唤人将吕布牢牢缚住,只言收编完成之时,便是吕布夫妻重新相见之日。
高顺见事已至此,不知是自知难逃毒手,还是忿恨自己择主不利,追随了这样一位囿于妇人之情的窝囊之主,见此情形,竟是提剑大吼,似要突破重围,重获自由。无需典韦出手,许褚早便上前将其擒拿,许是不甘就此受辱,高顺竟直接拔剑自绝。
曹操惋惜长叹,唤人为其收尸厚葬,并将其余众人押下待命。
待大局已定,曹操不由拍上郭嘉日渐硬朗的肩膀,一年多不曾相见,如今更是百感交集,只叹出一声:“长珩与奉孝,真乃孤之子房也!”
郭嘉却苍白着唇色,在曹操的力道作用下,直接应声栽倒在地。
·
梦里什么都有。
郭瑾在梦中徜徉许久,终是赶在第四日的黄昏缓缓苏醒。揉着眉心四处瞧看,郭瑾诚恳地想,这真是间简陋的屋子。
除却这具一动弹起来便吱吱作响的床榻,便只剩几米远外那只显然被人新修起来的破旧食案。
郭瑾只觉喉咙发渴,正要起身寻觅水源,便听有人直接推门而入。郭瑾不及倒回榻上,只能正面迎上对方进门的身影。
白袍束发、身姿欣长,眉目星朗、面貌端正。
对方手中捧着只水壶,见她醒了,竟是眉眼俱笑,仿若春雪初消,让人看了不由神清气爽。
看惯了兄长神颜的郭瑾:“……”
虽然但是,大哥你谁?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这到底是谁呢?(捂嘴)
第72章 番外(一)
郭嘉从不觉得自己的身世凄凉。
就如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一样, 他不过是在成长的过程中孤独了一些,但孤独这种事并无绝对的好与不好,它只是某一种生活状态的存在形式。
有人热爱尘世的喧嚣, 就有人愿意拥抱静谧的孤独。
他恰恰是第二种人,仅此而已。
也许正是因此,就连文奕都常说他闲散自在、无所顾念, 仿佛生性凉薄,从没有谁闯进过他心底。郭嘉每次都笑着摇头,他只是不习惯同人亲近, 更害怕同人亲近后却又毫无征兆的别离。
遇见阿瑾的那一天,他以为这只是如以往千万个寻常的黄昏一样, 他以为自己的生活不会因此发生一分一毫的改变。
当时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 我要让她讨厌我, 让她忍受不住自己,让她如同其他所有试图融进自己生命中的亲人一般, 草草地离开。
所以他开始了自己惯用的伎俩,他以为自己装得一毛不拔些, 甚至于不通情理、唯利是图,对方便会迫不及待地逃开自己,逃离这个平静如一汪死水的院子。
他没有想到的是, 他自以为是的这些,阿瑾全都不在乎。
她如同漂浮于天际的游云,在他以为自己对她哪怕有一丁点的了解之后, 对方又会拿出另一面毫不留情地展示给自己。
就像是……宝藏一样。
当从阿瑾口中听到那声“嘉嘉”的时候,他的脑中闪过无数疯狂的念头,他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自私的、不顾一切的。
可他始终还是迟了一步, 阿瑾就这样不辞而别。
二郎手中握着阿瑾留下的信,忧心忡忡地攥住他的衣角,不知是在抚慰他,还是在伤心阿瑾的决绝。
此后半年,他试着让自己回归从前的生活。
简单、纯粹,不会有人再让自己抓心挠肺、寝食难安,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可自姨丈口中得知荀彧叔侄回乡过节的消息后,他守着半开的窗子独自坐了一夜,然后伴着第二天的日出拾整好行装。
想见一个人,往往身不由己。
郭嘉这样安慰着自己,他以为这不过是久违的亲情在作祟,他以为自己只是想确定对方为何要不辞而别。
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还不曾寻至荀府,便被闹市中一阵舞刀弄枪的声响吸引住视线。干练简洁的抵挡、凌厉出锋的招式,虽是一身毫不打眼的荷色衣裙,就连面具都是让人敬而远之的鬼面,可郭嘉莫名就觉得,这个人就是郭瑾。
所以他跟了对方一路,就在对方泄气放松的当口,他成功抓住了那人的手臂。
温热的,柔若无骨,让人紧一分都恐要勒疼了她。
就是这样叫人心疼的姑娘,刚刚却那般义无反顾地出手相助。
他觉得自己既生气,又有些莫名的难过。
当他勒紧对方的腰身,毫无意外瞧见那张清雅脱俗的面孔时,郭嘉知道,是自己输了。凌乱的呼吸、勃勃的心跳,无一不在向他宣示:承认吧,你就是喜欢她。
他本以为两人心意相通会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很快他却发现,阿瑾心中在乎的,或许早已另有其人。自己不过错过了多半年,谁知竟已错失最宝贵的东西。
可没有谁规定喜欢一定要有回应。
他不过是把自己的喜欢,小心翼翼藏起来,自私到不愿同任何一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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