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抬眼,看到元皓的身影條地出现在帐子上,她不由地缩了一下,好在元皓停在一步外,阿桃敛眉,“信上没说什么,不过还是那些话。”
“你撒谎!那你方才都爬上屋檐了,怎么不跳了!他不用出现,都能叫你死去活来?你何苦这么折腾自己,你还要去什么江南,就在这里不好吗?就在我身边不好吗?!这偌大的宫殿、无数的奴仆,所有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你还要走吗?”
元皓这些话若是从任何一个男子说出,都是深情告白。可惜阿桃心如死灰,早无波澜,再加上元皓是同姓同族,阿桃压根没有细想。
面对激动不已的元皓,阿桃只有一句,“我想要的,不过是个燕珩罢了。你能把他给我吗?”
元皓怔愣语塞,随后垂下了头,双拳渐渐握紧,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他咬牙道:“阿桃,你太没良心了。你是不是吃定我了,笃定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笃定我会答应你。”
笃定我舍不得你伤心难过…
帐外久久没有声响,可元皓的影子还在那儿,不肯离开,阿桃被包裹在高大的无声的影子里,她下意识抬起手,缓缓地伸向那道光影。
突然,影子一抽,从幔帐上滑走,随着一声重响,阿桃挑开帐子,屋里已经没有人了,元皓走了。
阿桃舒了口气,躺回床上,定定看着帐顶好一会儿,而后她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在那夜的梦里,阿桃终于,终于,梦见到了燕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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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辛吉准备启程前往临安,芸娘在宫门口来回踱步,她不知元皓究竟会不会放阿桃走。
彭和尚等不住了,他骂骂咧咧地说:“这信我们都没看过,不知道燕状元写了什么,夫人倒是不寻死了,那她今天到底能不能走呢。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薛书生劝他,“几个月都等了,一两刻就坐不住了,你消停会儿吧。”
彭和尚扇着袖子,哼哼唧唧坐到宫墙跟下乘凉去了。
辛吉则在车里,手中抬着一杆水烟,烟圈吹得车厢里都是白雾,周科实在受不住,掀开车帘,捂住鼻子埋怨道:“辛相,你还抽,还嫌年岁不够大是不是?”
辛吉慢吞吞地吐出一个烟圈,道:“等我们去了江南,就真的只剩整日吞云吐雾喽。”
周科看了一圈周围,谨慎地问:“您觉得我们回去,是正确的选择?皇上会对我们有隔阂吗?”
“有隔阂是正常的。”辛吉将烟枪敲了敲车沿儿,把堵住的烟丝倒出去一点,接着塞在嘴里,含混道:“虽然我们有很多委屈,但在大多数人眼中,我等是鼠首两端的双面人,燕珩说的对,回去后不宜招摇,追名逐利更不可。”
“那,那事呢。”周科凑过来小声地说。
他指的是燕珩提醒萧阳难成大器,希望能另立贤主的事。
辛吉目光深邃,放下了烟枪,“再看看吧。”他说:“如若有合适的人选,合适的时机…”
话来没说完,只听芸娘欣喜地呼声:“是阿桃,她来了!”
等候已久四人翘首以往,只见碧蓝澄澈的天空下,阿桃穿着一身素白衣裙,一人一包袱,从远处跑来。
芸娘眼含热泪迎上去,转眼之间阿桃到了跟前。
“芸娘,”阿桃双眼通红,鼻尖泛起了酸意,她说:“我来了。”
芸娘将阿桃拥在怀里,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来了就好,来了就好,阿桃跟着芸娘就不会吃苦。”
这话彭和尚首先不同意,“诶!芸姑姑,你这话说的,我们谁人都不会让夫人吃苦,可不能只说你一个啊!”
薛书生无奈地摇着扇子,叉腰道:“你少说两句!要不是你在皇陵莽莽撞撞不中用,夫人用得着在景国等这么久!”
“嘿!”彭和尚撸起了袖子,“你那天不也□□趴下了吗?!怎么单说我啊!”
这边薛、彭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那边阿桃朝着辛吉行了个礼,道:“大人,让您劳心了。”
辛吉认真回礼,他道:“燕珩为大家做了这么多,如果我等还不能照拂好他的遗孀,来日有脸去见他。”
周科摆了摆手,“辛相你省省吧,你要见状元郎我看还得二三十年呢。”
辛吉苦笑道:“老身再活二三十年岂不成妖精了!”
阿桃噗嗤一笑,心情仿佛轻松了许多,芸娘看在眼里,她蹙眉问阿桃:“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阿桃似乎一夜间卸下千斤重的包袱。”
阿桃环顾四周,确认安全之后,在芸娘耳边悄声道:“珩郎说,他还活着,这些都是他的计谋。”
芸娘一怔,看向其他人,旁人也愣住了,还是辛吉先开口,道:“夫人能否细说一番,让我等也放心。”
阿桃笑了,眼眸里透着狡黠,她低声道:“珩郎说了,这是他金蝉脱壳之计,原来他早就有了师傅班苏的消息,与茂竹一同寻人去了。只是这计策若被人提前知晓,那就糟糕了,只有将我都瞒住,才能真实可信。但他不愿意叫我伤心,所以特地留下这封信,他还说了短则三年,长着五年,他肯定会回来的。”
众人听完,皆是沉默。
芸娘意味深长地喃喃低语:“要五年啊…”
“没事啊。”阿桃笑得开心,那是打心底里的高兴,她道:“五年算什么,一眨眼就过去了。反正现在也不打仗了,我去西凉逛一圈他就回来了。”
“你不去临安了?”芸娘颇为意外。
阿桃摇了摇头,有些怆然,“临安不能去了,我这样的身份,去了就是给你们添堵。我还是按照珩郎最初的安排去西凉。”
芸娘望向辛吉,希望他劝一劝阿桃,可辛吉赞同阿桃的想法,他道:“相比临安,西凉确实更好。”
“那就这么定了。”阿桃走到马车前,朝众人招手,“我们出发吧。”
彭和尚拉住薛书生,指了指阿桃,又指了指脑袋,意思是阿桃脑子没病吧,别是伤心过度出现幻觉了。
燕珩再算无遗策,怎么可能想出这么个没人情味的计策,叫所有人为他担惊受怕呢。
薛书生给彭和尚使了个眼色,摇头道:“先走吧。”
阿桃站在马车的台阶上,回望大金宫,在高耸的殿宇之上,远远地看到了元皓的身影。
那夜元皓离开后想了一晚上,还是决定放阿桃离开。
今天,阿桃向他告别时,元皓不肯见她,只在门内冷冷放话:“你想好了,走了就别回来。”
阿桃深深吸了一口气,朝门里行了个礼,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元皓等了许久,没等到阿桃的回话,才知她已经走了。元皓放心不下,又上赶着送到宫门,隔得老远,不愿意上前。
他看不到阿桃的表情神色,却能看出她的身形脚步轻快了许多,自叹还是燕珩厉害,就算死了,自己也比不上。
在旁的宫人怯怯地问:“陛下,不用上去送送吗?”
元皓自嘲一笑,眉眼中浮起难得的温柔意味,他低声道:“我去不是添堵吗?还是不去了吧。”
话未说完,却见遥遥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回身过来,朝着这边的方向,元皓为之一振,不由地往前快步往前走,往阿桃的方向走。
可她也只看一眼,很快便钻进车厢里,随着队伍驶出了宫门。
元皓的脚步戛然而止,停滞在原地,目送那队车马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元皓问身旁的宫人,“你说,她还会回来吗?”
宫人惶恐,不知如何作答。元皓也无须他人作答,他自言自语道:“她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了…”
元皓无语望天,突然觉得很是孤独,他回身,独自面向空旷的大金宫,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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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南下的车马行到一处驿站稍作歇息。
第二日,阿桃换上一身男子衣裳,整装待发。芸娘也不例外,也扮做了男子,两人来向辛吉辞行。
辛吉指了指薛书生和彭和尚,道:“这两位会送夫人平安到达西凉。至于到了西凉,自有人能对夫人以礼相待。”
阿桃不解,辛吉昨夜说在西凉有人接应,却一直不肯透露是哪位朋友。
辛吉看出阿桃的疑惑,他侧身一让,只见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从路边走了出来。
方才这位女子一直安静地站在辛吉背后,虽然衣裳朴素,装束简单,但阿桃品起相貌和气质绝非一般人。
果然,只见那女子落落大方,从容不迫,很有风范。
“这位是…”
辛吉介绍道:“这位如月姑娘是西凉耶律大王的红颜知己,耶律王曾与燕珩立下盟约,现下我等需送如月姑娘去西凉,以完成这幢君子之交。”
阿桃想起来了,她曾燕珩提起过,他和西凉王之间有交易,所以西凉才会在关键时刻压阵西北,助力沈虞北伐。
可万没想到交换的是一位女子。
如月已经知晓阿桃的身份,她朝阿桃福身,柔声道:“按道理北伐未完,这盟约还不算成,燕公子身陷险境时,还能记着送我去西凉,是位坦荡荡的君子。”
阿桃浅浅一笑,带着些苦涩,如月再一福身,先上了马车。
阿桃从行礼中拿出一个卷轴,交给辛吉,道:“烦情辛相转告嘉宁公主,多谢她的邀请,我不愿辜负她的美意,所以送这幅画给她。”
“这画是…”
“这是班苏的傲梅迎春。”阿桃道:“公主带我去过相国寺,她说过国可以破,文脉不能断。我为了替族人赎罪,收集了许多文墨珍宝,可惜大多流散。这个是唯一剩下的,请代我交给公主,替我告诉她,文脉不会断。”
辛吉接过那副画,许久说不出话来。
阿桃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难为情挠挠头,“我读书不多,不会说话。”
“不。”辛吉捧着那副红梅,向阿桃深深鞠了一躬,颤声道:“老身曾经想,华夷之分,是否是当代人的局限,同僚们笑我痴癫,笑我憨顽,笑我痴心妄想。但在夫人这里,老身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说不定有一天,会这样一个国家,在那里各族百姓和谐相处,强者不会举起屠刀,弱者不必流离失所,各色的宗教、文化、习俗都能得到保护和延续,没有争斗战乱,没有血腥屠杀,互相尊重,互相认可,是谓天下大同。”
“可能吧。”阿桃道,“只是我可能没机会看到这样的国家了。”
辛吉哈哈笑了,“没事,后人如若有幸能看到,那也算印证了你我今天的话。”
古道狭长,车队分开两路,一路南下,一路西行。
等阿桃的马车渐行渐远,周科问辛吉:“状元郎的那信到底怎么回事啊?他还有我们不知道的计划?”
那有什么额外的计划,不过都是骗人的。辛吉拍了拍周科的肩,道:“在老身看,有的时候让人等,其实就是不等。”
“什么等不等的!听不懂。”周科嘟囔着。
实则,在辛吉看来,燕珩的信不过是想要给阿桃一个活下去的希望,以防她自寻短见,所以撒了这个谎,故意说他死遁寻班苏的踪迹去了。
最后的最后,燕珩还是用言语为阿桃编织了一个美丽的泡影。
而燕珩期盼的是时间能冲淡一切,期盼着三五年之后,阿桃慢慢放下,慢慢释怀,慢慢明白:
想告诉你的,其实是,不必再等。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晚了。
明天还是十二点,两更奉上~
第121章 追光者(四)
日出日落, 花开花败,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三年过去了。
这年盛夏时节, 西凉王耶律胥带王后如月去莫格草原放牧,不曾想如月动了胎气, 即将在草原的帐篷里生产。
大雨磅礴,电闪雷鸣,饶是主账下搭建得甚高,也能听到地上有雨水哗哗流过, 扰乱人心。
耶律胥在帐中焦急地来回踱步,一帘之隔的内室不断有凄厉的女声传来, 叫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如月已经进去三个时辰了,可那孩子就是不见有出来的迹象。
这不是耶律胥第一次当爹,如月前年已经为耶律胥生了一个公主,可耶律胥此时还是紧张地流汗,不停地问产婆, “怎么样了,如月要不要紧?!”
出来回话的产婆围着衣兜,上面都是血, 她跪在地上, 正要摇头,耶律胥大喝:“不许摇头!缺什么快说!”
产婆道:“王后日前得了风寒, 现在实在体虚,参汤喝了好几碗了,还是没有用。”
“那怎么办?”耶律胥急的团团转,猛地锤了一下桌子,“王后要是丁点闪失, 你们都小心脑袋。”
耶律胥性子温和,一向平易近人,即便是做王上也很少发火,今天下了这样的死命令可见多看重发妻。
宫人齐齐跪倒在地,皆噤声不敢说话,耶律胥揉着额角,无奈道:“你们跪我做什么,都去看王后!”
王上发令,宫人们忙四处散开,烧水的烧水,煎药的煎药。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带着潮气的雨水,看得人烦躁,耶律胥在椅子上坐立不安,撑住了额角。
产婆小声提醒:“王上,就看婆罗贺摩天能不能请的回来了。”
西凉原本信奉天、鬼、神,崇尚巫术,自迁到河西后,沿着丝绸之路开始接受佛教。
耶律王室为了统辖民众,巩固皇权,对佛教十分虔诚尊崇,宗教融入国事政事家事,几乎到了事事都要问佛的地步。
所谓婆罗贺摩天就是梵天四面佛。按照西凉习俗,孕妇生产之前都要由女性亲友从寺庙里请一尊婆罗贺摩天,设香案供在产房里,再焚萱兰草保佑生产顺利,母子平安。
而王室的婆罗贺摩天是要从西凉佛教圣地——海都山请回来的。
如月本来还有三个月才到预产期,所以此次出来并没做这方面的准备,可自几天前如月胎动异常,耶律胥就派人去百里之外的海都山请神像,人马一走四五天,现在还没有信,怎么教人不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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