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如月叫喊的声音越来越小,可以料想她已经奄奄一息,岌岌可危了。
“到底人在哪里了?”耶律胥匆匆站起来,大力掀开帐帘,大雨瞬间将他淋湿,他问:“海都山的人还没回来吗?”
宫人侍卫都请耶律胥回帐内,以免受凉伤了身子,耶律胥急道:“我生病了怕什么,我就怕如月她…”
耶律胥不敢说下去了,就在这时,只见天地连接一线的地方,浓厚滚滚乌云之下,一队人正侧马扬鞭朝营帐赶来,那扬起的旌旗正是去海都山的队伍。
“快!随我来。”耶律胥疾步跑下主帐,拽过坐骑翻身而上,带着人飞快迎过去。
隔着雨帘,耶律胥看不清来人的模样,直至骏马踏着青草水珠到了跟前,耶律胥大吃一惊:“燕夫人?!”
眼前的人浑身湿透,避雨的帽子衣物仿佛是摆设,被大雨浇打的面颊惨白无色,耶律胥险些没认出来,这居然是阿桃。
日前如月即将生产,要去请婆罗贺摩天,阿桃自告奋勇。
如月本是不想劳累阿桃的。毕竟今夏草原天气不稳,时常有暴雨,海都山虽然不远,但一旦大雨袭来,路上还是很危险的。
可阿桃满不在乎了,她拍着胸脯说:“都说梵天神要身为女子的亲友去寺庙中请,你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是我去的,是不是格外顺利?所以这次呀还是我去,保证你来一个又白又胖的儿子,凑成一个“好”字。”
随后,不等如月阻拦,阿桃她迅速换了件宝蓝色的骑装,挑选了一匹最迅猛的坐骑绝尘而去。
“王上,还来得及吗?!”
阿桃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将一个包袱从身上卸下来交给耶律胥。
“来得及!来得及!”耶律胥来不及多说感谢的话,只简单地说了句:“还请夫人快回去更衣。”随后带着神像调转马头朝营帐冲去。
阿桃马不停蹄奔波四天四夜总算是赶上了,她一手勒住缰绳,一手在空中甩了一下马鞭,马鞭截击雨水,发出一声清脆的空响。
“哈!”阿桃开心地笑了,回头对身后的人道:“看,我就说赶得上吧。”
彭和尚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大喇喇地揉着鼻子,喊道:“快些回去吧。我得好好喝一口热酒暖暖身子。”
“行了吧,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酒肉和尚?”薛书生在雨中还不忘拿着扇子装酸,可他好几次居然没把折扇打开,彭和尚指着他那滑稽样哈哈大笑,“要不是我一口气冲上海都山的梵天寺,你们现在还在山脚下转悠呢。”
他们两个斗嘴不是一天两天了,三年以来,若是哪天不吵架不说旁人,他们自己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阿桃笑而不语,骑马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芸娘这边准备好了热水和姜汤,等阿桃一回来忙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热水都给王后生产用了,夫人将就一些吧。”
阿桃正拿着手巾浸在水盆里,听到这里,她停住动作,直起腰来,犹豫地看着那盆热水。
芸娘笑道:“没事的,这一点算不得什么。”
相处这些年,芸娘太懂阿桃了,别人对她一点好,她就会奉上十倍的好。
三年前如月刚来到西凉,耶律胥册封她为王后,三年里如月对阿桃颇为照顾,饮食起居与西凉王族无异。
所以,阿桃愿意冒着风险为如月跑一趟海都山,芸娘一点也不意外。
就当阿桃在换衣的时候,外面有宫人禀告:王后顺利生产了,是位皇子。
“太好了!我就说是个男孩。”阿桃扔下手巾要去看如月,宫人劝道:“王后是早产,现在是已经睡了,夫人还是改日再去探望吧。”
“也是。”阿桃双手交叠放在胸口,向来者还礼,“还请待我恭喜王上和王后。”
宫人微微颔首,退下了。
阿桃兴奋地搓着手,一跃跳到榻上,裹着被子只露出一个头来,对芸娘:“这样一来,我又可以当干娘了。”
芸娘一面收拾阿桃的湿衣服,一面柔声道:“夫人又要捡起换尿布的手艺了。”
说起来奇怪,如月的第一个公主格外娇气,整日除了睡就是哭。除了父母,谁碰都不行。宫女每次给她换尿布都要耗费好长时间。偏偏那孩子对阿桃极其亲近,她一抱公主就立马不哭不闹。
于是,给公主换尿布的工作就落到了阿桃的身上。
阿桃到不觉得麻烦,反而乐在其中,此时芸娘提起这节,阿桃抚掌道:“说不定弟弟要比姐姐懂事,不用我出手了。不过,多练练没什么,日后我和珩郎有了孩子,就不会手忙脚乱了。”
芸娘背对着阿桃在干活,听到这里,身子一滞,鼻尖有些酸意。
三年了,阿桃居然还没拐过弯来,她还执着地相信燕珩活着,哪怕三年中没有收到只言片语,她也从来没有动摇过。
芸娘擦了擦眼角,回过身来但见阿桃捏着一支毛笔,从床前的案几上捡起一本手掌大小的册子,翻开最新的一页,在第一个“正”上画下最后一道。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天。”阿桃捧着那个本子,自言自语道:“珩郎说短则三年,长则五年,他就会回来。他定然舍不得我等五年,所以,我猜想他应该快回来了。”
阿桃扬起头来,问芸娘:“姑姑,你说,是不是?”
芸娘看着阿桃,看她眼中氤氲着满满的希望和期盼,赤子之心那般虔诚,芸娘如何舍得叫她失望,只能勉强地嗯了一声。
阿桃笑逐颜开,将那写满时间痕迹的本子放在心口,满意地躺在床上合上了眼睛。
不知在今夜的梦里,燕珩还会不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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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月诞下皇子后,耶律胥便宣布册为太子,各地源源不断地送上贡品,耶律胥全部赏赐给了如月,堆得宫中的库房都放不下了。
那日,如月邀请阿桃进宫赏鉴那些贡品,在众多的金银玉器中阿桃看到了一幅画,画上有一片金灿灿的菊花中,其中有几朵开始凋零,零星的花瓣落在一架古琴上,人去琴在,物是人非,凄凉肃杀,功力深厚,意蕴悠长。
阿桃的目光向下,去看那画的落款,不想作画人赫然是“班苏”。
“竟然是菊煞肃秋?”阿桃将那画拿起来反复检查,思忖着班苏的梅兰竹菊不是早就流失了吗,怎么出现在西凉王宫,怕不是赝品。
如月见阿桃如此喜欢那副画,走过来对她说:“你眼光不错,这可是正品。”
如月早年在烟花地就有才女花魁的名号,能识文断字,会吟诗作赋,一点不输大家闺秀,她都这么说了,那就肯定是真的。
“这是从哪里来的?是哪个地方官进贡的?使节还在不在都城?!”
阿桃连珠炮似的发问,唬得如月愣住了,阿桃不等她发问,先解释道:“传闻说班苏的画流散民间了,但最有可能还在他自己手里啊,燕珩不是他去找师父了吗?说不定这就是线索呢?”
如月理解阿桃的相思之情,这几年对于阿桃和燕珩的事如月再清楚不过,且不说燕珩还活着这是本就是谎言,一个泡影,单凭着一幅画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可阿桃现在已经痴魔了,但凡有一点与燕珩可能有关的事,阿桃都不放过。
记得上个月,阿桃在街上看到一个和燕珩有几分像的男子,愣是傻乎乎地跟了一路,被人家夫人误认为是外室,差点拿着烧火棍打出来。
可要是不顺着她,阿桃就会饭吃不下觉睡不好,整个人如抽了魂一般。
如月知道阿桃是单纯的情痴,其他旁的好与不好,她一点不在乎,心里眼里只有燕珩两个字,作为朋友,如月只能由着她去了。
“好吧,我去问问。”如月投降,“但提前说好,若是没有有价值的消息,你不能哭,不能折腾自己。”
“知道了知道了。”阿桃竖起三指,眨巴着眼睛,煞有介事的指天发誓,如月没好气地拨下她的手。
“还有,这发誓的毛病也得改改,我可受不起。”
阿桃吐了吐舌头,乖乖地等如月给她打探消息。
晚饭时分,一个武将打扮的人来到宫中,如月向阿桃介绍,“这是黑水镇燕军司派来的禁官,这幅画就是他们进贡的。”
西凉立国后,在各地设置了多所监军司,举国全境分为左右厢,下设十二监军司。这黑水镇燕军司在居延海一侧,乃是西凉与蒙古交界之地,是西凉的最北方。
那禁官是奉了总兵的命令来国都恭贺新册太子的。
阿桃拿着那副“菊煞肃秋”问道:“大人知道,这画是从何来的吗?”
禁官抬头正欲回话,竟先是被阿桃的容色所吸引。
西凉多高原草地,日照时间长,女子肤色黝黑,五官粗狂。可眼前的女子五官精致俏丽,皮肤白皙剔透,唇是红色,发是黑的,明明就在那儿坐着,却好似笼着一层纱,一道光,看不真切,让人忍不住使劲地使劲地多看上几眼。
如月太了解男人的心思,这两年阿桃出落得越发绝艳。不必说什么,不必做什么,只端坐在那儿就足够吸人眼睛。
老实说,如月每次与阿桃见面都背着耶律胥,生怕他夫君多看几眼阿桃。
低下跪着的那个禁官来自居延海那苦寒之地,莫说女人,就是人都没见过几个,猛地撞见阿桃这样的极品,发呆是正常的,如月轻咳一声,那禁官回过神来,低下头去回道:“这画是总兵大人花了一千金,从一个蒙古商队手上买回来的。”
“蒙古商队?”阿桃皱眉追问,“那商队怎么保证这画是真的?”
禁官回答:“总兵大人找人验过了,而且那商队头领信誓旦旦,说这画是从班苏那儿拿到的。”
“什么?班苏本人?”阿桃坐不住了,她站起来走到禁官跟前,再次确认:“你说是班苏,夏国十年前出使蒙古的太子太傅、御史大夫、鸿胪卿班苏吗?”
禁官不懂阿桃为何如此激动,如月出言解围,缓缓道:“抬起头来,说清楚些。”
可那人怎敢抬起头来,光看到阿桃荡漾洁白的裙摆,鼻尖嗅到沁人心脾的香味已经很是惶恐不安了,他埋着头道:“确实是班苏。他还在蒙古境内,大约就在巴托城附近。那商队的头领还跟班苏下过棋呢。”
阿桃愣怔在原地,浑身止不住地兴奋地发抖,眼中散发着几乎狂热的光芒,旁人剩下说什么她都听不到了。
此刻阿桃的心已经飞向了巴托城,她将燕珩的话奉为唯一的信念,她笃定燕珩肯定在那儿,只要去蒙古就能找到他。
第122章 追光者(五)
阿桃飞也似的跑回宅邸, 翻箱倒柜,开始打包行李。
芸娘一进门就瞧见满地狼藉,皮草棉袍等厚衣服等全都找了出来, 散在椅子上,桌子上, 床榻上。
芸娘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狐疑地走上前,阿桃回头发现是芸娘,不等她说话, 扑上来抱住芸娘眉飞色舞地说:“芸娘,你知道吗?!你敢相信吗?!我有燕珩的消息了, 他在蒙古,在巴托城,我不能等了,我这就去找他,我这就是找他。”
说完这话, 阿桃又沉浸在欢悦之中,掰着指头盘算要带哪些东西,芸娘插不上话, 插不上手, 愣在原地不知怎么办才好。
在芸娘看来,阿桃不知又听到什么或是看到什么了, 又认为能找到燕珩了,这样的情况之前曾发生过,可都比不上这次激动兴奋。
正当芸娘茫然的时候,如月悄悄跟进来,将芸娘拉到一旁把白天的事告诉芸娘。
芸娘听完, 正色道:“那怎么行。马上就要入冬了,去蒙古又远又难走,搞不好要出人命的。”
此时,阿桃正抱着衣服出来,看到芸娘神色凝重,她放下东西,拉着芸娘的手问:“怎么了?”
芸娘忧心忡忡,为难地说:“天寒路冻,不好出发北上啊。”
“所以我们要赶紧上路啊。”阿桃道:“我算过了,离下雪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两个月足够我们从这里到巴托城了。”
阿桃在桌上铺上一张舆图,拿出毛笔划了一条路线,“就这么走,日夜兼程的话,甚至不需要两个月。”
芸娘很想告诉阿桃,就算到了蒙古,到了巴托城也不可能见到燕珩的,他已经死了,死了三年了。
但芸娘心软,她实在不愿意将阿桃的美梦打碎,只得耐着性子劝阿桃,“那我们就等在这里不好吗?珩郎知道你在这里,一定会来接你的。”
“不行啊。”阿桃紧紧握住芸娘的手,语调里待着哭腔,她说:“不行啊,姑姑,今天是第一千三百四十八天了。我真的等了好久好久,我...”
一滴泪凝在阿桃长长的睫毛上,她还带着笑,但睫毛颤动,泪珠就不住地滚下来,“我等不下去了…他可能有什么事绊住了手脚,没法及时来我这里,没关系,那我可以去找他啊。对不对?”
阿桃转向如月,渴求地望着她,希望得到她的支持,“对不对?”
如月静默片刻,而后,点了点头,“对。既然有消息可以去探查一番。”
到了如月的认同,阿桃开心地抹去泪痕,转头认真地准备行礼。
芸娘猛地侧目,用眼神质问如月,你做什么要鼓动她?!
“王后,你知道的,珩郎压根不在蒙古,他…”
如月在嘴唇上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阿桃,示意不要被阿桃听到。
芸娘绞着手绢住了口,如月遇事很是冷静,她道:“你现在要怎么说怎么劝?她如得了痴病一般要找燕珩,这点你比我更有体会吧。如果不许她去,她倘若偷偷出走,去哪儿找?又或者我们要告诉她真相?你觉得按照阿桃目前的精神状态,能接受事实吗,我想她会毫不犹豫地拿把刀抹脖子,赶着去黄泉路上找燕珩。”
如月话糙理不糙,正中要害,芸娘这会没了主意,急的额上渗出了汗,如月放缓了语气,宽慰芸娘:“依我之见,不如就让她去,无非多派几个人跟着,保护她的安全。如果顺利到了巴托城,她没找到燕珩,自然会回来,如果大雪封路,那就是老天不作美,谁人都无能为力,她还是得回来,不过多哭几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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