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思量半日,为今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无奈道:“只能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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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桃几乎一刻不停,翌日就启程前往巴托城。
芸娘哪放心旁人,决定亲自跟着阿桃,薛书生、彭和尚这两个活宝也不能够落下。
要说心诚则灵,原本到了秋天草原上天气变幻无常,一天四季那是常事,可此次北上,一直过了居延海都没有遇到什么极端天气。
等拿着通关令过了国界,进了蒙古境内居然连续出了几天大太阳,照得人暖意洋洋,荒草连天的景色也看出了几分乐趣。
谁知好景不长,沿着汪吉河往上游走,到了窝鲁朵城天气就开始变化,时好时坏,一连七八天没什么进度,最要命的是听牧民说今年冬天来得早,怕是这几日就会有大风雪,到时候去巴托城的路就会被堵上,直至明年开春雪化了才能过去。
这话把阿桃吓了一跳,几乎日夜不分的赶路,总算到了葛董城。
按照地图所示,穿过土兀刺河后,再有两个整天的时间,就可以到达蒙古的首都——巴托城。
阿桃不愿意耽搁,与众人商议稍作休息,当天就跨河过去。
芸娘与薛书生对视一眼,各中滋味彼此都懂。
阿桃心情急切,原本六十天的路程,被她四十来天就拿下,现下人困马乏,确实有些透支精神了。
但阿桃从来不喊累,不喊苦,在翻越西凉与蒙古交接的金山时,马蹄子打滑险些把人掀下山崖,多亏阿桃紧紧趴在马背上,手被缰绳勒出了血,才保住一条命。
等人把阿桃解救下来,阿桃才发现自己背后的衣裳都汗湿了,那时方懂得心有余悸这个词。
可有了前车之鉴,阿桃还是一马当先,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每天第一个起床收拾,夜深了还不抱着那小本子数“正”字,算天数。
芸娘有时看阿桃那眼下又都一团青黑了,让她多休息一天,阿桃跟打了鸡血一样不肯休息。
此时阿桃决定要火速渡过土兀刺河,芸娘等人没有办法,只得随着她。
好在草原的河流清浅,水流并不湍急,只要买了皮靴子,做好保暖工作,踩着水就能过河。
彼时,土兀刺河已经开始结冰,彭和尚一面踩着碎冰,一面打着哈欠嘟囔:“饶是铁打的人都受不了了,她怎么就不累呢。”
薛书生上前用手肘拐了拐彭和尚,“你小声些,别埋怨了,待会到了驿站我给你打两壶酒来一斤牛肉。”
听到有酒有肉,彭和尚来了兴致,“那说好了,我得好好吃一顿,谁也别拦着我。”
天黑之前,众人来到河边一座简陋的驿站。
薛书生果真给弄了几斤酱牛肉,彭和尚一气吃完,那叫一个身心舒畅,而后抱着烧酒罐子胡天胡地说个没完。
另一边,阿桃向店家打探有没有见过中原来的班苏大人。
还别说,那店家真有印象,毕竟十年前夏国派使团来到蒙古,国朝富贵风流,才子佳人都这般引人注目,那如梦似幻的场景不论谁人,有幸瞧上一眼,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至于班苏,店家道出他确实还活着,可不在巴托城。
阿桃闻言,一时间眼前都黑了,身子支持不住往旁边歪去,店家忙道:“他确实不在城中,而是在城郭以北牧区。”
阿桃疑惑,班苏是夏国使节,对于蒙古来说应该是贵宾,不在城里待着,跑到牧区做什么。那儿没遮没挡,一马平川,若是遇上暴风雪可就麻烦了。
说道暴风雪,店家提醒阿桃,这几日天气可能就会有变,如果要去牧区就得赶紧了。
阿桃谨记店家的话,胡乱睡了一觉就打算出发往北走,彭和尚还在醉梦中,听到出发的消息借着酒劲,不满地大呼:“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休息一天?”
彭和尚正昏头闹着,众人不敢去劝,偏薛书生和芸娘这会不在,阿桃自己走过去,笑眯眯地说:“和尚,我打听好了,再走三日就到了地方了,到时候给你做烤全羊啊?”
“屁!三天之后又三天,你赶鸭子呢?!”彭和尚趴在桌上弹了一下,指着阿桃喝道:“老子当山贼都没这么累!”
阿桃此时不跟和尚吵,她心底也知道这段时间大家都很疲惫,一来阿桃确实心如悬箭,恨不得马上见到燕珩,可二来蒙古和景国东西毗邻,天气特点很相似,如果脚程不快很容易被恶劣的雨雪耽搁在路上,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而且冬日日短,如果不早点出发,夜晚气温骤降,身体难以抵御寒冷不说,遇到野狼那可就遭了,这点上阿桃头脑还是很清晰的。
于是,阿桃弯着腰,温柔软语帮彭和尚顺毛,她竖起手指指天发誓,“这次绝对不回了,我保证最后三天的路程。”
彭和尚憋着一口气不说话,阿桃索性蹲下来,哄小孩一般求道:“和尚,起来吧,想着烤全羊就在眼前呢?”
“烤全羊?”
“对啊!”阿桃挑了挑眉,俏皮地说:“等找到燕珩,我让他来烤,他以前就给我烤过,手艺很是不错呢!”
彭和尚掀起眼皮,扫了阿桃一眼,“状元郎?”
阿桃被他看得一怔,“是,是啊。”
彭和尚哈哈大笑,他当真是酒气上头了,对阿桃道:“夫人,他们都不敢跟你说,状元郎早就死了,都是骗你的!”
阿桃目光定定,笑容僵在唇边,“你,你说什么?”
“我说都是骗你的,就是哄着你。我们这群人跟你跑了这么远的路,只是做戏罢了。”
阿桃缓缓站起来,望向跟随而来的那些随从。
目之所及,人人低下头,或是别过脸,就是不敢与阿桃对视。
“不会的,不会的,”阿桃慌慌张张从怀中取出三年前燕珩留下来的信,她颤巍巍地把信递到彭和尚面前,“你看,你看,他都写了。”
她展开那份看了成千上万次的信笺,一字一句地读出来, “阿桃吾妻,见字如面。我知你现在定然十分伤心,展信时是否又哭了呢…”
“我不看!”彭和尚彻底破罐破摔,混不吝地说:“状元郎是聪明不假,可他是人,不是神仙,哪来这么多后招。他要是活着,为什么不见你,不见我们这群兄弟。”
彭和尚一席话点中阿桃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可面对残酷的真相,她本能地拒绝相信。
彭和尚已经听阿桃的这份信念了成百上千遍了,耳朵都被磨出了茧子,也不知哪根筋没搭好,他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了阿桃的手。
阿桃一个没站稳,手中的信松脱出去,飘飘荡荡飞出了窗户,阿桃想也没想一个箭步冲上前,趴着窗户准备跳下楼去。
这是二楼啊,就算摔不死也得残。
彭和尚混混沌沌,其他人可不是傻子,一哄而上把阿桃拦下来。
然阿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推开众人,急匆匆地跑下楼去,在风中追着泛黄的信纸。
此时的风好似故意要逗弄阿桃似的,将信笺吹起又落下,反反复复,阿桃抻着脖子、伸着手、踮着脚尖一跳一跳地去够,差点够到了又从指缝间滑走。
薄雪、荒草、阴云和一个执着倔强的美人,这是世间最出色丹青手都描绘不出的妙笔画卷,看得人眼睛发酸。
终于,阿桃抓到了那封信,她宝贝似的将其叠好收进怀中,自顾自地笑了,笑得那般纯真无邪。
而后阿桃扬起头来对众人喊道:“你们不去,我自己去!我会证明给你们看,在那个地方,他一直在等我!”
说罢阿桃曲指,吹着口哨唤来坐骑,跃马扬鞭,不由分说地一头闯进绵延到天际的茫茫草原。
乌云滚滚压迫而来,北风越来越紧,眼看一场大雪即将如约而至。
第123章 追光者(六)
北方草原的风像刀子一样往阿桃的脸割去, 往眼睛里刺去,她从来都没把马儿骑得这么快,快到感觉要飞起来。
阿桃皱着眉头, 眯着眼睛紧盯着晦暗天空下的广袤荒原,要不是她从小就在野外打滚, 怕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迷失方向了,但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天地线上那座藏在袅袅云海中的雪山就是她的目标, 是燕珩在的地方。
阿桃坚信他肯定在雪山脚下,当他看到自己时, 必定会欣喜万分。
可彭和尚的话却不断在耳边回绕,不断冲击着阿桃的信念,他说燕珩已经死了。
那么在最远的地方,在天地的尽头,就什么都没有, 只是虚无,只是阿桃缥缈的美好的梦。
阿桃猛地一甩鞭子,马儿撕叫着扬起前蹄, 将背上的人甩了下去。
阿桃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滚了好几圈, 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马儿很有灵性, 绕着圈疯跑了一会儿,见阿桃没反应,就过来用鼻子拱阿桃的身子。
阿桃身子微微地颤抖,呜呜咽咽地哭声在空旷的原野上飘荡,融入风中, 一会儿就消散不见。
她撑着混着雪水的泥地站起来,拍拍裙摆上的污泥,紧抿嘴唇,坚定地瞪着泛红的眼睛,把脸上的泪水抹净,再次爬上马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往雪山的方向奔去。
没日没夜跑了两天,马儿也吃不消了,粗粗地喘气,阿桃找到一块还算丰美的草地让马儿暂时休息。
马儿在旁边吃草,饮水,阿桃被迫放松一刻,她瘫软地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一片稀疏的星星和在阴云中若隐若现的月亮,突然畅想起如果她再大几岁,和燕珩一样大,那可能就能多帮到他一些。
如果她能和燕珩是同一国的子民,那就不必担心那些国仇家恨。
如果两国之间没有争斗,如果能像辛吉所说,华夷无分。
如果能生活在一个和谐和平的世界里,那么他们就不必浪费这么多年,不必走这么远这么辛苦的路。
阿桃回想起在玉芙殿的书房看到那张万疆舆图时,惊觉世界原来可以这么大,她曾想着什么时候能走出自己小小的天地,去亲眼看看那些名山大川。
当她真的走过了中原、北国、西域,最后来到草原,如雷贯耳的桑聂雪山就在目之所及的地方,那是丝绸之路上所有旅人所向往的圣地,她却觉得无比孤单寂寞,四周静悄悄地,仿佛天地只剩下她一个人。
此时此刻,阿桃最向往的是一处温暖的小屋。屋里有盏灯,灯下有个燕珩,在等她回家,她为他做鞋袜,做衣服,有几个吵吵闹闹的孩子,绕在膝旁玩耍,那就很好了。
纵然世界上有那么多叹为观止的景色,恣意潇洒的人,妙趣横生的事,可如果身边没有那个人,历经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寒冷的风吹醒了晕晕欲睡的阿桃,天上开始下雪了,飘散的雪花如搓绵扯絮一般,大片大片地织就一道道幕帘,遮住了阿桃的视线。
阿桃找到一处低洼洞穴,把马儿绑在一块石头上,她裹着衣服躲到了洞穴里。
大雪呼啸蓬勃,丝毫不怜惜孤零零流浪在外的阿桃,大风吹了三天,马儿被白雪压垮了身子,它跪倒在地,只露出两个眼睛,低低吟叫,怕是撑不过去。
同样撑不过去的还有阿桃,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上逐渐冰冷,四肢也都僵硬了,她的呼吸渐渐微弱,眼睛除了一片白色,还出现了其他模模糊糊的场景。
阿桃心道,完了,这是出现幻觉了。
她眨了眨眼,发现自己不在草原的雪夜里,却是在一个精致典雅的庭院,庭院里有好几株桃树,盛春时节,午后时分,风吹花落,一位孩童正躺在廊下睡觉,风铃深时深时浅,阿桃踏着风铃慢慢走过去,惊讶地发现,那熟睡的孩子居然是燕珩。
那时候的燕珩不过六、七岁,他双眼安稳地合上,长长的睫毛微微的颤动,嘴角轻轻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应该是梦到了开心的事。
阿桃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小燕珩的脸,不成想风铃急急作响,小燕珩條地睁开眼睛,阿桃猝不及防地撞进一片澄澈如水的眸子里。
阿桃从未见过这样的燕珩,她遇到燕珩的时候,他已经长大成人,背负了血海深仇,他的眼神里深怀愁绪,断然没有此时的纯净天然。
小燕珩与阿桃对视许久,纷落的桃花定格在空气里,阿桃眨了眨眼,画面一转,她却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她坐在墙头,耳边有朗朗的读书声,她穿过绿郁葱葱的树荫里看过去,在窗户边那个背脊挺直的人,不正是燕珩吗?
进了学堂的他褪去孩子的憨顽,十二三岁的模样却有大人的气度,旁人在课间玩玩闹闹的时候,他仍旧认认真真坐在桌前念书,阿桃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伴着夏日蝉鸣,望到夕阳西斜,当夫子说可以放学之后,燕珩终于站起来,不经意间他透过窗户往墙头上一瞥。
阿桃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僵硬地伸出手晃了晃,向他打招呼。可不等燕珩作什么反应,阿桃竟又到了一片跑马场上,无数少男少女从她身边穿梭而过,旌旗彩带翻飞,嬉闹声擂鼓声不绝于耳,嘈杂之中,阿桃踮起脚尖寻找着燕珩的身影。
没花多少精力,她在赛场的东端寻到了燕珩,他那时候十八、九岁,是最好的年纪,恰逢蟾宫折桂,风头正劲。
只见他扬起一杆,飞球进洞,拿下关键一分,队友纷纷策马而来与他击掌,赛场边的女子都抛下矜持朝燕珩欢呼。
而阿桃隐在最边缘的秋叶林旁默默地注视,燕珩拎着球杆跑马回场,飞快地穿过阿桃的跟前,骏马奔驰短短刹那之间,燕珩朝这边看了一眼,只一眼,引得阿桃心跳加速。
最后一幕,阿桃回到了久违的家乡黑水河,她坐在屋里,拿着剪刀游走于彩纸之上,优哉游哉地哼唱着歌谣,外面白雪皑皑,原本的静谧被嘎吱嘎吱的踩雪声打破。
阿桃打开门,却见燕珩站在院子里,他的面颊、耳朵冻得通红,他的呼吸急促不稳,似乎是走了很远很久的路才来到阿桃的面前。
“你,你怎么来了?”阿桃不敢置信,她从未带燕珩回过家乡,他怎么能找过来的。
梦中的燕珩就这么站着,久久不语,模样越来越模糊,阿桃忍不住跑过去想要抓住他,可却扑了个空。
“咚!”
阿桃从高处栽了下来,摔在地上,彻底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只见两个人盯着自己。
一个胡发全白、满脸皱纹的老者,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阿桃僵住了,这两人皆是陌生面孔,她从来没见过。
黄粱一梦,一年四季,一人一生,阿桃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他们是人是鬼,自己是死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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