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这问题付荷回答过八百遍了,不是,不是你的孩子。
但这一次,她没有回答。
但似乎没有回答才是真真正正的回答。
史棣文的一声轻叹可以一分为二。一边是他绝望于这下他真的脱不了干系了,另一边是他庆幸于孩子是他的……总好过是别人的。将两边放上天平,庆幸终归比绝望多了太多。
这时,厚福动了一下。
她在史棣文炙热的掌心里动了一下。
史棣文惊呼:“她会动?”
“史棣文,你这叫人话吗?”
史棣文继续惊呼:“我的意思是……她都会动了?”
“貌似是个早熟的孩子。说不定四岁上学,七岁初恋,十二岁就能反过来给我又当爹,又当妈。”
良久,史棣文收手:“不管你的故事是真是假,你都给自己选择了一条辛苦的路。”
“我知道。”
“那你知道吗?我疼你,首先是不希望你辛苦。”
“我……现在知道了。”
“现在知道是不是晚了?”
轮到付荷一声轻叹:“嗯,晚了。”
“睡吧。”
“好。”
付荷大概没过半分钟便入睡了,是累了,也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踏实。她和他背对背,这也是他们过去最习以为常的睡姿,像是谁先转过来,谁就输了似的。但今天不是,今天无关输和赢,揣着一颗平常心反倒踏踏实实得像睡在一个叫做家的地方。
前半夜,付荷半梦半醒地醒了两次。
第一次,她看到史棣文坐在办公桌前,面对笔记本电脑上的交易界面。他偶尔会像这样坐没坐相,蜷着一条腿,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她一合眼,便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次,他的笔记本电脑还在,交易界面也仍红红绿绿,但人不在。
她蹑手蹑脚地找到洗手间,从一揸宽的门缝中看到他背对着门口,双手撑在洗手池的边缘上,垂着头。水龙头开着,水流如潺潺小溪。她的心揪了一下,以为他身体不适,但再一定睛,看到他的肩头在不规律地耸动。
所以……他在哭?
史棣文在哭。
付荷没有上前,背靠在洗手间外冷冰冰的墙壁上,算是陪他吗?不知道。直到史棣文关上了水龙头,她才又悄悄溜回床上。
后半夜,付荷无眠,却不得不假寐。
她知道史棣文一直在工作,时不时出去抽一支烟,一共抽了四支。她也知道天蒙蒙亮时,他才小心翼翼地回到床上,面对她的背。
就这样,付荷才又睡了一会儿。
清晨,康芸致电付荷,问付荷是否一切都好。
付荷走去窗边,说一切都好。
电话中传来一阵突突突的噪音。康芸忙不迭说明:“嗨,你爸给孩子买的玩具枪。我就说他,也太心急了,还买那么大一把,怎么也得留到三岁了,到那时候还不过时了?”
付荷怅然若失地笑了笑。
她亲爱的女儿此生第一样玩具不是洋娃娃,是一把玩具枪。
稍后,付荷、史棣文和罗玉瑛在餐厅吃早餐。
在罗玉瑛看来,史棣文是对付荷无事献殷勤。
但在付荷看来,他只是天高皇帝远。嗯,即便只是半小时车程之外的天津,也给了他和她一个不切实际,但正因为不切实际所以肆意妄为的夹缝,尤其是在她讲了她的“故事”,他也讲了他的“故事”后。
首先,付荷的椅子是史棣文代劳从桌前拉出来的,还摆了摆端正。
接着,付荷伸手去拿餐巾纸,他抢先一步拿了一沓搁在她手边。付荷又伸手去拿醋瓶,他又抢先一步将所有调味的瓶瓶罐罐逐一摆到她触手可及。
最后,史棣文拿了两盘水果回来,只分了两块泛白的西瓜给罗玉瑛,其余的通通归付荷所有。
罗玉瑛的阅历在那儿摆着,犯不着跟两个后辈斤斤计较,但也免不了心说史棣文对付荷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付荷知道史棣文是怎么个意思。无非是偷偷摸摸了这么久,虽然谈不上恩爱,但再不秀恩爱,便再没机会。但随着他越来越明目张胆,她怕他玩大了,便暗暗警告他,对他瞪也瞪了,桌子底下踢也踢了。
史棣文不为所动。
终于,付荷撂下餐具,微微张开了嘴。
罗玉瑛还在埋头吃面,没看付荷,即便看了,充其量以为付荷是在松一松下颌骨。
但史棣文知道,付荷这是下战书:史棣文,你不是秀吗?这么爱秀敢不敢喂我一口?
付荷的目的当然是让史棣文适可而止,却不料,他顺杆爬了。
他挑了一颗圣女果,手直直地伸向她:“唉付荷,我发现你鼻子好圆啊,跟这小西红柿有一拼啊!”
说着,他将那圣女果在她鼻尖旁对了对,顺势塞进了她的嘴里。
付荷有一瞬间的石化,但在罗玉瑛面前不得不演戏演全套:“Steven,我发现你嘴巴真的好贱啊……人家都是掀起你的盖头来,什么眉毛像月亮,脸像苹果,到了我这儿,鼻子像小西红柿吗?”
罗玉瑛哈哈大笑,只当是两个后辈耍耍嘴皮子。
下午,天津次级代理商的最高层终于露了面,一张嘴还是那个套路,说几位还在啊?是不是我们这边招呼不周啊?
史棣文也还是不吃这一套:“赵总,幸会。就算招呼不周,也是我们活该,谁让我们先前卖了代理权给你们,钱一收,就对你们不闻不问了呢。这隔行如隔山的,您运营不善也有情可原,要怪也只能怪我们宏利大撒把,但愿我们这一趟来得不算晚。不过……也有些风言风语说您运营不善是因为志不在此,只为涉足金融圈给脸上贴贴金?”
“没有的事儿。”
“那就好。毕竟宏利做的不是镀金的行当,不是那一锤子买卖,我们要的是声誉、客户和长线。再有就是,运盛集团的熊总,您熟不熟的?他对天津这一块的独家代理权可是虎视眈眈……”
赵总日理万机,临走前将气撒在崔阳崔代表的身上,私下道:“他们要折腾,就由他们折腾!”
赵总再一转念:“真给我折腾得盈了利,我还求之不得呢。”
此后的事儿就好办了。
这就好比不怕你学习差,就怕你不学一样,一旦你踏踏实实地学了,史棣文、付荷和罗玉瑛一人带一组倾囊相授就是了。
傍晚,郑香宜致电付荷:“表姐,于泽要请我吃饭,你说我去不去啊?”
“不许去。”付荷斩钉截铁。
郑香宜有理有据:“为什么?他对我还能骗财骗色不成?骗财,我这点儿积蓄送他他都不稀罕。骗色,让他放马过来,看看是谁吃亏。”
“总之不许去。”付荷同样有理有据,“比起你的玻璃心,财和色都一文不值。”
“可我的玻璃心早就碎成一地的玻璃碴子了。不说了,我出发了,拜拜。”说完,郑香宜挂断了电话。
要么说呢,这世上有99%的询问,都是通知。
郑香宜只是通知付荷而已。
工作结束后,史棣文来找付荷:“去看电影?”
付荷一怔:“电影院吗?”
“不然?”
不然……之前都是在他家,或是她家,总之二人从未出入电影院这样的公共场所。这是真把天津当天高皇帝远了?也太不把京津冀一体化当回事儿了。
付荷点了头。
罗玉瑛急着回酒店和儿子们视频,一溜烟儿就走了,都省得付荷和史棣文编借口。
步行一刻钟便有一家电影院。
途中,史棣文握了付荷的手。付荷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便抽回来,转而松松垮垮地挽在了史棣文的手肘。
二人心照不宣,彼此的交集从始至终是因为寂寞,他是,她也是。
但在讲“故事”之前,那寂寞被赋予了游戏的色彩,说得好听一点,是各取所需,说得不好听一点,不就是玩玩吗?但如今她和他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狗血、悲剧和无解,所以……玩是玩不下去了,只剩下藏不住的寂寞。
“蚊子啊,”付荷问道,“你有骗过我什么吗?”
史棣文供认不讳:“太多了啊,不是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吗?你以后……在别的男人面前也多留个心眼,别傻乎乎的什么都信。”
“你都骗过我什么?举几个无伤大雅的例子。”
“比如,我身高不是一八三,是一八五,怕你自卑,我才说一八三的。”
付荷忍俊不禁:“我的自卑会不会太不值钱了?还有呢?”
“还有,我当年在USC(南加州大学)不是年年拿全奖,有一年是半奖。你知道的,我好面子。”
付荷越笑越大声:“我说你活得累不累啊?还有呢?”
“还有我说我喜欢你,疼你,你半信半疑就行,不用……太放在心上。”
付荷哈哈大笑:“好的。”
只图了个近,这一家电影院冷冷清清,还在另辟蹊径地举办着什么怀旧电影节。史棣文去买了两张1940年版的《魂断蓝桥》。而在一旁等候的付荷,怀抱着一束玫瑰花。
刚刚,二人途径一家花店。
史棣文一时脑热,便拉了付荷进去,对店员道:“给我来一把红玫瑰。”
店员彬彬有礼:“先生要几枝?”
史棣文不拘小节:“一把。”
付荷翻白眼:“什么叫一把?你以为买韭菜吗?”
☆、多愁善感
店员如数家珍:“一枝代表唯一,十一枝代表一心一意,五十一枝代表我的心中只有你。”
史棣文一抬手:“慢着慢着,不要这些only you,有没有最爱?多少枝代表最爱?”
“二十一枝。”
“好,那就二十一枝,帮我打包。”
付荷再度翻白眼:“什么叫打包?外卖吗?”
出了花店,付荷揶揄史棣文:“你没买过花吗?”
史棣文轻描淡写:“第一次。”
“拜托!你明明处处留情,且引以为荣……”
“喂,注意一下你的措辞够不够客观。”
“我是说,你明明是追女孩子的一把好手。”
“谁说追女孩子一定靠送花?”
“真是第一次?”
“这个……你可以信。”
话说到这儿,付荷便将花倒提在了手里:“齁沉的,你说你,这不是花钱给我找麻烦吗?”
她习惯将“真情流露”扼杀在摇篮里,免得到时候收不了场。
在这一点上,史棣文和她不谋而合,便附和道:“都说了是第一次,不花这钱我哪知道是找麻烦?”
这会儿,史棣文买了电影票回来,付荷便将怀抱中的花又一次倒提在了手里。
观影人数只有个位数。付荷将花放在右侧的座位上,左侧坐着史棣文。而史棣文怀抱着一桶爆米花:“既然你怕麻烦,这个就我抱着好了。”
付荷直接抢:“这个我不怕麻烦,没有爆米花的电影,是没有灵魂的。”
史棣文不在乎所谓的风度,一条手臂挡住付荷两只手,还能伺机抄上几颗爆米花丢进自己的嘴里。忽地,他将手臂绕到她颈后,用力一揽,让她迎向他,将叼在嘴边的一颗爆米花口对口地喂给了她。他随之警告她:“别吐!公共场合,爱护环境,人人有责。”
又不是没深吻过,虽然……次数寥寥无几。
所以付荷不介意这样嘴对嘴地吃东西,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便含含糊糊道:“不能吐的话,我只好物归原主了。”
说着,她便凑向他。
结果史棣文一掌推开付荷:“别别别,病从口入。”
付荷落败。
后来,荧幕上的罗伊和玛拉太有感染力了,以至于让付荷和史棣文也情不自禁地扮演了一对恋人。爆米花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二人中间,他们一颗一颗地拿,一次次在不经意间碰到对方的手。再后来,玛拉在阵亡名单中看到罗伊的名字时,史棣文看到了付荷的眼泪。
他意外:“嘿,之前没看过吗?”
付荷大大方方地抽泣:“看过也不妨碍我多愁善感。”
史棣文盯了付荷好一会儿:“你多愁善感的样子还挺好看的。”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看。
回酒店的路上,史棣文面对付荷,一步步倒退着走:“把生离和死别这两个词放在一起真的太草率了。它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我不信什么人鬼情未了,死了就是死了,就是永别。”
史棣文背后迎来一根灯柱,付荷拽了他一把。
他继续道:“生离就不一样了。两个人无论隔多远,过多久,总还有机会,有机会就有念想,有念想就什么都有了。”
付荷知道,史棣文不是在发表《魂断蓝桥》的观后感,是在说他和她。
只等天津之行一结束,他和她便要生离。
届时,假如他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一声再见,那不代表他铁石心肠,是他相信会再见,相信每一场生离都是暂别,哪怕是遥遥无期的暂别也并非句号。同时,话说到这个份上,那离别的真实感来势汹汹。
又一根灯柱,付荷一晃神,没顾得上史棣文。
史棣文撞了个正着:“付荷!我恨你恨你恨你……”
付荷知道他是在逗她,配合地开怀大笑。
所谓契合,多半是一个配合另一个。肯配合,便是天生一对。什么时候不肯配合了,什么时候便归咎于情深缘浅。
19/96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