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很快,顾言风就将这种类似悲凉的情绪给掩盖了过去。
“小爷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便算了。”
江月旧突然生了些恼意。
他什么都不肯与自己说。
向来如此。
而她还傻乎乎以为,他俩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这酒好香,我也想尝尝。”
少女说着,便伸手去够顾言风手里的酒坛子。
后者故意扬高了些,叫她够不着。
几番戏弄下来,江月旧总是扑空,气得随手捶了男人胸膛一拳。
虽是不痛不痒的,但她凑得太近,让人乱了心绪。
顾言风眸子暗了暗,拽着少女的腕子,稍一使劲,就将人拉到自己怀里。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江月旧挣了挣,无果。遂装作诚恳道,“我刚才可是帮了你脱险。你就这样对自己的恩人?”
“那小爷应该怎么对你?以吻为偿?”
“那最好不过了。”
少女嘴上逞着能不肯认输,身子却缩到一旁,离得远远的。
“小怂包。你躲什么?”
“我,我才不怂。”
男人挑眉,撑着胳膊作势要吻她。
后者哎呀呀叫唤了几声,抱着酒坛子直接坐到了对面去。
“我这不叫怂,而是从心一字贯穿始终。”
江月旧煞有其事地说着,却在不经意间倒了软筋散入坛中。
“从心……”
男人敛眸,喃喃自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女捏着酒坛子的手掌微微冒出冷汗来。
她狠狠心,还是将酒坛子递了过去。
“不闹你了,我来是想知道今晚为何要盗走坤地参刃。”
顾言风漫不经心瞧着她,却没伸手去接。
江月旧被他盯得一阵心虚,下意识就要收回手,“这么看我干嘛,难道我还能下毒害你不成?”
手刚收回一半,就被男人牢牢按住。
“掌门以前总说,无条件地相信一个人、没原则地对一个人好,就是在自寻死路。”
少女闻言,颤了颤手。连同坛中酒液,也跟着晃了一晃。
顾言风仍看着她,语气愈发散漫。
“今夜之事,无可奉告。你回吧。”
男人说完,用力夺过酒坛,一饮而尽。
-
江月旧觉得,顾言风那张嘴,矛盾极了。
有时候能说会道,噎得她没法反驳。
有时候又像个哑巴,无论是黄莲还是蜜糖,一概不说,只管闷头咽下。
隔日。
进暗室之前,江月旧偷偷扯了扯师兄的衣袖,“昨夜剩的半瓶软筋散,可悄悄让夏人疾服下?”
“服下了。”亓玄木低声道,“只是他本不会武功,又何必多此一举?”
“我不放心他。”
少女咬着唇瓣,眼儿滴溜溜地转着。
夏人疾在前边打开了机关,回头唤他二人进去。
明明是白日,暗室却漆黑不见五指。
亓玄木指尖微动,四周烛台立刻燃起火光。
“公子无招,你果然在这儿。”
暗室中央站着的男人面无表情,如镌刻的五官在烛火之下更显冷峻。
夏人疾苍白的面容上露出罕见的兴奋之色,“这么多年,我找你找的好苦。”
察觉气氛不对劲,江月旧插嘴道,“你为何要找他?”
少年哧哧笑着,近乎咬牙切齿,“为何找他?行有行规,盗亦有道。公子无招受我娘之托取麒麟血,他分明从宫中偷得灵药,却未按照约定交予我娘,害的她回天乏力,早早离世。我说的可对?”
“对。”
顾言风毫不避讳,直言问道,“你把众人骗来有去无回谷,又唆使谷主与掌门同归于尽,就是为了给你爹娘报仇?”
“什么?”
亓玄木闻言,抬掌便要质问夏人疾,却在运气的一瞬,吐出口鲜血来。
“师兄!”江月旧连连扶住亓玄木,“夏人疾,你对我师兄做了什么!”
少年无辜地指了指烛火,“这可不是普通的灯,而是以穿心散粉末为灯芯,一旦被点亮,就慢慢渗入人的身体,内力越深厚,中毒越严重。如若强行运功,只会加速毒发,穿心而亡。”
“这本是私人恩怨,你又为何将我们都骗来谷中?”
夏人疾似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私人恩怨?我以为江姑娘聪慧,已知晓所有的事儿。没想到,还差得远呢。”
他知顾言风此刻也无法动武,就更加肆无忌惮,“公子无招没救得了我娘,而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却是叫爹娘走投无路的罪魁祸首!”
“这么说来,令尊夏百川,便是魔头百川了吧。”
江月旧一语毕,亓玄木又是一惊。
“没错,我爹便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百川。他与悟道宗西门前辈门下徒弟曲雀情投意合,却被硬生生拆散。”
夏人疾踱步走近墙壁,随手一按,机关变动,墙壁上就出现几个暗格。
暗格里面摆放的,尽是丢失的法器和兵刃。
他拿出鸳鸯刀,看向江月旧,“这鸳鸯刀,是我爹重金为娘亲打造,江湖大战后,却被日新门的老儿抢了去。”
夏人疾目光一转,转向亓玄木,“至于羡仙剑,也本该就是属于我爹的。笑风尘乃天下第一铸剑师,明明答应为我爹铸剑,可听说他是魔头百川后,又出尔反尔,逃出铸剑阁,不知所踪。最后寻到他时,他却已然将这剑铸于旁人。”
“是你们,杀了笑风尘。”
亓玄木每说一字,喉间便会涌上一股腥甜。若不是内力受到压制,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就会将夏人疾撕成两半去。
“笑风尘也好,名门正派也罢。所有人都打着让我爹改邪归正的旗帜,贪图私利,谋权篡位。他们从未相信我爹,也从未手下留情。我这副孱弱多病的模样,正是拜你们伪善之举所赐。”
夏人疾说到恨处,抬手握住鸳鸯刀,“既然我爹从善无人信,那今日,我便要将这恶人做到底。江姑娘,鸳鸯刀是你的兵刃,夏某就先拿你开刀。”
说罢,少年人举刀,白刃辉映着烛火,凌然生冷光。
江月旧后退数步想逃开,腿脚疲软着使不上力。
眼见夏人疾不断逼近,亓玄木急的眼眸冒火星,奈何打坐屏息间,一丁点儿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鸳鸯双刀向师妹砍去。
刀刃离江月旧鼻尖约莫只剩一拳距离时,被少女伸手牢牢握住。
掌心瞬间见红。
后者疼得眉眼都拧到了一块去,却不肯松开半分。
她若忍不下这痛,待会儿可就要掉脑袋了。
也就撑了不到半分钟,夏人疾便被来人一脚踹翻在地。
“你,你居然这么快就调整好了气息……”
顾言风未接他话茬,目光锐利,提剑就朝他刺了过去。哪怕不用内力,仅凭一尺铜剑,也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夏人疾举鸳鸯双刀抵挡,虎口乃至小臂都被那巨大的力道震得微微发麻。
少年侧身翻滚着躲开,掀起一阵灰尘。
男人剑势极为简单,瞧不出一丝多余的招数,剑剑刺向夏人疾的命门。
后者招架无力,眼见着要落入下风,却在电光火石间,倏地将江月旧拽到了身前,作为挡箭牌。
顾言风持剑挥斩之际,瞧见少女惶恐着闭紧了眼,睫毛轻颤,恨不得连呼吸都停滞下来。
一如那日月下初见。
比脑子转的更快的,是男人急转的手腕。
顾言风握着剑柄的手掌迅速发力,刹那间调转剑头,朝向自己。
与此同时,夏人疾将鸳鸯刀塞进江月旧手里,然后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狠狠向前捅去。
事发突然,男人只顾着收剑,尚未来得及防范,胸膛上便被砍了一刀。
江月旧睁眼,哽咽着松开手。
鸳鸯刀“哐当”一声摔落在地。
这一刀并不很深,伤口见了红却发了疯似的往四周扩散而去。
顾言风不自然地轻咳,喉结滚了滚,还是没忍住,喷出一口血来。
夏人疾徐徐站起身,“昨儿江姑娘给你下的可不是什么软筋散,而是正正经经的毒药,唤作赤吻。”
他一脚踩在鸳鸯刀柄的鸳鸯上,笑得阴鸷,“此毒无色无味,存于体内亦无害。只是一旦受了伤,见了血,便如吻痕,蔓延全身,直至鲜血流尽而亡。”
顾言风垂眸,以剑撑地,跪跌下来。
原来江月旧不是来安慰自己的,而是想要他的命。
“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这是毒药……”
少女踉跄着伸手去扶他,却被男人漠然推开,险些再次栽倒。
顾言风勉强站立起来,从怀里掏出坤地参刃,慢慢走向暗室墙壁上空缺的一块凹槽处。
“事到如今,你还心系着旁人,着实叫人感动。”
夏人疾不阴不阳地嘲讽着,果然见男人不出四五步,便再次倒地。
只是这次,顾言风再也没能睁眼醒过来。
“曲雀前辈勇敢善良……你比你娘差远了……”
“你说什么?!”
顾言风薄唇翘了翘,哪怕气若游丝,语气依旧轻蔑,“麒麟血……你娘宁死也要留给你……只可惜……你未长成她所期望的样子……”
空辜负了,做母亲的一番心意。
男人说完,像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那双修长的手臂重重滑落在地。
少女抱着他血痕遍布的身子,眼尾红的像极了浮屠花瓣。
“顾言风……顾言风你醒醒……”
江月旧的眼泪一串串落下,砸在男人的手背上,然后悄无声息地又掉进尘土里。
消失不见。
-
顾言风临死前一番话,激得夏人疾心潮难平,脸色也涨的通红起来。
“你这盗贼,死了还要诓骗人……”
“住嘴!”江月旧抹了把眼泪,恶狠狠道,“我只当你是可怜之人,错将顾言风当作杀母真凶,殊不知,你的母亲最后竟是为你而死!”
“你骗人!你们都在骗我!”
夏人疾捏紧了拳头,青色的血管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肌肤表层,爆裂开来。
“你说你体质特殊,其实是有麒麟血护身。否则,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地走出结界?”
“满口胡言,接下来我就送你上黄泉!”
少年说着,捡起地上的鸳鸯刀,直直砍向江月旧。
后者在地上翻滚一圈避开,想到顾言风最后欲将坤地参刃归位,猜测定是有什么说法,遂伸手捞过木匣子,奔向墙壁凹槽。
“你也想做救世主?那得看看有没有这个命。”
夏人疾抬手一掷,一柄鸳鸯刀飞旋而去,准确无误地扎进江月旧的肩胛骨处。
少女发出声闷哼,当下跪跌在地。
眼见夏人疾要将另一柄鸳鸯刀也砍向师妹,亓玄木也顾不得调息内力,腾起一掌,直劈向他的脖颈。
后者早有防备,偏头避开,反扬起一脚,将男人踹出数米远。
亓玄木内力只调息了不到三成,甚至连半个身子都是麻木的。方又挨了踢,登时觉得胸腔憋闷着喘不上气来。
江月旧更是没好到哪里去。
肩胛骨处传来钝痛,整个后背仿佛遭利斧劈开,痛感逐渐向每一寸肌肤扩散。
她双膝立起,趁二人缠斗间,半跪半拖着身子挪到了墙壁边。
少女一手撑石壁,勉强抬了抬身子,另一手顺势将坤地参刃塞进凹槽中。
法器归位,暗室四壁发出阵阵轰鸣巨响。
“该死的……”
夏人疾见状,眼里戾气滔天。
他脚步凌厉,瞬间就跃到了江月旧身后,然后不由分说,手起刀落,剩下的一柄鸳鸯刀便贯穿了少女的胸膛。
“师妹!”
江月旧应声睁了睁瞳孔,低头瞥见艳红的刀尖砍进自己体内,仍有恍如隔世之感。
亓玄木目眦欲裂,几乎是本能地斜踏石壁飞身而起,迎面将夏人疾踢翻在地。
力劲之大,竟叫他翻滚着一路撞到墙方停了下来。
男人脱力似的跪在地上,双手颤抖着按住江月旧不断往外冒血的伤口。
“师妹……你,你再撑一撑,我马上就带你离开这儿……”
江月旧微微眨了眨眼。
她好像看见师兄身后,有一道奇异的光彩。那道光里边,赫然就笼着个金匣子。
少女指尖动了动,可怎么也无法抬起。
“赤吻……伤口……”
口腔乃至鼻腔中悉数全是涌出的鲜血,江月旧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后,就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太可惜了。
金匣子怎么才现世。
江月旧掀着眼皮,最后遥遥望了眼远处。
暗室四壁崩塌下陷,整座有去无回谷摇摇欲坠。
而远处顾言风的尸体好像被碎石砸中。
烟尘漫天,很快湮没了他的身影。
江月旧阖眼,与他相逢短暂,却如走马灯,一一在脑海里浮现。
横竖是一死,早知,顾言风那一剑刺向自己就好了。
何必为了救她,落得如此下场。
最后这一念,她是后悔的。
眼见师妹死在怀中,亓玄木眼神慢慢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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