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轻轻将少女眼角的泪水拭去,然后站起身。
方才墙壁塌陷,众兵刃皆掉落,羡仙剑也随之落了下来。
亓玄木拾起羡仙剑,直指前方的夏人疾。
“信你谗言,是我之过。既有过,便该补。”
夏人疾咳嗽着仰天大笑,“哈哈哈,死到临头,还装什么清高。你是这样,他们亦是这样。明明被名缰利锁束缚,却偏要将这罪责推于旁人。我爹虽是魔头,却坦坦荡荡,不似你们这般道貌岸然!”
男人一步步朝他走近,目光平静的像是一口古井,再不起波澜。
他不知道伪君子和真小人哪一个更过分。
只不过现在的自己,好像也没资格说些辩解的话。
亓玄木一剑挥向夏人疾,后者提双刺稳稳挡下。
“没了内力,你以为你能杀的了我?”
少年冷笑,话音刚落,肩上就挨了一掌,连退数步。
没等夏人疾反应,亓玄木抬手又是一剑。
“你疯了?”
后者堪堪避开,眼见他不管不顾地催动内功运气,掌面和额头都开始微微发紫,终于咬牙切齿地骂道,“我死了,你也会剧毒穿心而亡。”
“无妨。”
亓玄木根本不给他反击的机会,一剑又一剑,直逼命门。
暗室塌陷,天光大亮。
地面摇晃间,夏人疾一个趔趄,胳膊便被羡仙剑划开了道口子。
亓玄木见状,再也支撑不住似的栽倒在地。
赤吻见红,药效来得很快,顷刻间就遍布全身。
夏人疾不敢置信般浑身抓挠着,声嘶力竭,“怎么会这样……该死……你们都该死……”
男人仰面朝天躺下地上,半个身子都没了知觉。他目光沉沉道,“我们确实该死,你更是……”
少年翻滚了一阵,很快就蜷缩着失去了性命。
烟尘散尽,天空澄澈。
亓玄木瞧着谷中晴空,忽而笑了起来。
耳畔笑音渐远。
“师兄,我以为江湖是自由的。”
“江湖啊,处处由不得你。”
第20章 贰拾
十五年后。
清明下了整夜的大雨,山间石阶也变得湿漉漉的。
阿琳拎着食盒,两步一跃,三步一跳,身姿轻盈着往山顶走去。
半道碰见了掌门下山,似乎气得不轻的模样,剑眉都竖了起来。
“掌门好。”
阿琳乖乖打了招呼,将双手背在腰后。
“嗯。阿琳这是要去给亓师叔送午膳?”
“正是。”
小姑娘忙不迭点点头。
“唉,这个老顽固。”
掌门惆怅地念了一句,拂袖而去。
阿琳早已见怪不怪。
这些年,有许多人骂亓师叔顽固,可她觉得,师叔其人,和大家口中说得一点儿也不一样。
掌门原是日新门的二师兄,只因亓玄木下山一趟,武功尽废,这才轮到他做了掌门。
二师兄冲动易怒,比起当掌门,更爱与人切磋比武。
所以每隔一段日子,便要来劝一劝亓师叔。
可亓师叔,从来都没离开过山顶的云鹤宫。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阿琳就到了山顶。
宫门前挂着绿色的访客柳。
小姑娘歪头一算,今儿是清明。
怪不得有客至。
轻车熟路绕过洗心池,果然瞧见偌大的后院里边坐了二人。
亓师兄白衣白袍,清雅出尘。
身侧的女人却是红衣似火,张扬明艳。
后院靠湖,春风犹冷。
阿琳上前冲二人行了个礼,“见过师叔,见过三娘前辈。”
楚三娘定睛一瞧,随即笑开,“小阿琳来啦。今日做了什么好吃的?”
小姑娘循声打开食盒,一碟一碟报着菜名,“清明时节,阿琳做了糯米酪,青团,枣糕还有润菜饼。”
亓玄木垂眼冲她笑了笑,“辛苦你了,阿琳。”
阿琳摇头,也扬起笑来,心里甜滋滋的。
“说起来,日子真快,转眼都过去十五年了。”
“是啊。”
哪怕白驹过隙,仍旧历历在目。
“你真的不打算继任下一届掌门去?我看你二师弟都快急秃了。”
“此处清净,我很喜欢。”
楚三娘抬眼望向远处,“小月儿也会喜欢这里的。依山傍水,无忧无虑。”
只有提及月师姐时,师叔的眼里才会有些细微的变化。
阿琳看不懂那种眼神。
若硬要形容,那便是,又温柔,又寥落。
亓玄木捻了块枣糕入口,细细嚼着,“师妹性子虽懒散,脑子却极为聪慧。若当初我真的一心清白,便该发现其中端倪。”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该释怀了。”
楚三娘淡淡又道,“你将自己困在这云鹤宫十五年,可有从执念缠身再变回一心清白?”
亓玄木沉默不语。
又过了些时候,天开始落雨。
雨丝细密,砸在脸上凉凉薄薄。
“变不回去了。”
男人低喃。
再过十五年,也变不回去了。
山竭水尽,春秋瘦,仍然变不回去。
“师叔,雨下大了。”
阿琳轻唤他一声,将男人的思绪拉回现实。
楚三娘瞧了眼黑云压城般的天色,撑着自个那把赤色的伞儿与他们告别,悠悠下了山去。
云鹤宫里边又只剩下阿琳和师叔二人。
亓玄木伸手接雨,雨水顺着他修长的指缝滑落,溅起朵朵水花。
阿琳抬头望了望师叔平静的有些沉寂的侧脸,心里边有很多想问的话。
可是那些话在嘴边转了转,却是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阿琳想知道什么?”
亓玄木似是猜到了她的心思,虽开口与她说话,目光仍旧落在庭院的大雨中。
小姑娘默了默,终于鼓起勇气来。
“师叔……很想月师姐嘛?”
自然是很想的。
未等他回答,阿琳又急急忙忙道歉,“对不起,阿琳不该多嘴,触了师叔的伤心事。”
亓玄木轻笑,冲她摇了摇头。
一树一花,一光一影,纤尘宇宙,蜉蝣众生。他相信师妹无处不在。
处处不见她,可处处又是她。
“想起月儿,无论哪一桩事儿都不是伤心事。”
“原来月师姐是像枣糕一样甜的人呀。”
小姑娘若有所思,郑重道,“阿琳也想像月师姐一样,往后被人回忆起来,都是甜甜的。”
亓玄木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抬手微摸摸阿琳的发顶。
“阿琳也会的。”
会像她一样,回想千遍,忆及犹甜。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结束啦
小月儿和顾小爷要去下一世再续前缘了
可怜的师兄就一个人孤独终老吧(捂脸
第21章 贰壹
江南酒旗临风,十里八巷都沾上春意。
一场大雨过后,云破天清。
少女方从马车里钻出来,便有婢子在她头顶撑开伞。
“小姐,沈公子刚送来几箱银两和一面锦旗,还说改日得了空便亲自登门,感谢您对二老的救命之恩。”
江月旧手一扬,得意地就要笑出声,奈何记起自己现在可是名门闺秀,只能悻悻放下胳膊,故作姿态地微牵唇角。
“无妨,举手之劳。”
少女踏着轻快的步子迈进和安堂,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吩咐,“对了,锦旗别忘记挂在门口。”
侍从得令,立刻手脚麻利地安排下去。
江月旧这一世的宿主是个神医。
妙手回春,名满天下。
这半年来,她借着神医的名头遍访整个江南的名门望族,将那些公子哥儿们都笼络了个齐全。
只待楼妖醒来,告诉自己谁是攻略对象,她便将其一举拿下。
然后捧着金匣子高高兴兴回青楼里去。
当然,以上都是她的美好设想。
自古以来,人算总是不如天算的。
况且她江月旧的预感,就从来没准过。
少女出诊后,照常回屋泡了个热水澡解乏,接着便和衣早早地进入了梦乡。
只不过这一梦醒来,眼前的景致却大变了一番样子。
马车颠簸,风沙肆虐,拍的车窗“哐哐”作响。
江月旧双手双脚皆被捆住,但身下却垫着柔软的金丝布枕,马车壁也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的棉套子。
就像生怕她会一头撞死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沉寂的车厢里突然冒出楼妖的声音。
“喂,蠢女人。”
“穷已大人?!”少女惊喜道,“您可算醒了!”
“金匣子差那么一丁点儿就到手了,你居然在最后把自己给弄死了?”
楼妖匪夷所思,语气中也透着股浓浓的奚落。
少女抬眼往上瞧了瞧,虽然什么都没瞧见,还是自顾自道,“第一回 没经验嘛,这次我都准备好了,说吧,谁是攻略对象?”
“还能有谁,自然是绑你的那位。”
“谁……要绑我?”
“锦丹的大王子,胡尔伊漠。”
江月旧愣住。
她好不容易积累了半年的名声和人缘一个也没用上不说,现在居然直接被绑去了异域?
攻略对象是个高高在上的王子就算了,一言不合还绑架她?
“大人……我能直接去下一世吗?”
或者让她直接去世也行。
“别做梦了。赶紧想想有什么法子又能保命又能让他爱上你。”
“……”
敢情她上辈子死了个寂寞。
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倒霉。
-
马车行驶了约莫两日半,终于在锦丹国境边的一家客栈停下。
车夫是个年轻男子,五官深邃,眼窝尤其漂亮,瞳仁也是异于中原人的琥珀色。
江月旧想讨杯水喝。
一张口便吐出几句流利的锦丹语来。
活生生把自己吓了一跳。
原宿主还真博学多才,除了医术精湛之外,就连异域话都说得这般好。
男人也很诧异,但并未说些什么,只是递了盏茶过去,又解开她的双手。
“你叫什么?”
“……”
“我看见佩刀上的名字了。术桑对吧。”
“……”
“啊差点忘了,你们锦丹姓氏在后。所以你叫桑术?”
“闭嘴。”
江月旧听他冷了声,非常识时务地闭上嘴。
少女捧着茶盅,见男人同客栈老板叽叽咕咕说了通话,又把腰间的令牌亮了亮。
老板仿佛被吓得不轻,躬着胖身子,一路点头哈腰领着二人住进了楼上的雅间。
“你同我住一间屋子?”
少女定定瞧着他问。
“我不住。”
桑术握着佩刀出了门,往门口盘腿一坐。
“我就守在这里。”
江月旧沉默了片刻,带着怀疑的口气问,“在这儿守一整夜?”
桑术颔首,“没错。”
行叭。
少女慢吞吞带上门,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榻上。
睡马车什么的,太难受了。
还是床比较舒服。
江月旧脑袋沾了木枕,半晌就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囫囵。
醒来时夜已深。
借着窗框中满溢的月光,少女瞧见床边站了一人。
那人玄衣蒙面,单脚踩着床沿,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微微前倾了身子,正目不转睛地看向她。
男人的眼瞳是黑色的。
沉沉如墨,隐隐还透着光。
江月旧受了惊吓,忙扯过被衾裹在自己胸前,往后缩了一缩。
“你,你是什么人?”
男人低头瞧了瞧自个的打扮,忽地发出声轻笑,“我是什么人?小爷这身行头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采,采花大盗?”
那人笑得更欢了。
“大盗是没错,只不过花在哪里?”
他这玩笑一开,意外地缓解了几分少女的惧意。
“上一个口齿这般犀利的,下场可不太好看。”
江月旧也不知是忧还是怨,话一出口,神色显得有些低落。
彼时顾言风总爱与自己对着干。
她若说生姜,他偏要回一句不辣。
可没想到最后,顾言风竟会为了救她而死。
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酸酸涨涨的,像是梅子泡了雨,只消捞出来,就能够下酒了。
想着想着,似是愈发觉得难过,少女遂双臂环膝,埋头哭了起来。
她哭得可怜至极。
一面忍着不愿发出声,一面生理性地抽噎,瘦削的身子抖啊抖,仿佛是那枝头挨了霜打的花骨朵儿。
男人见她这幅凄惨的模样,诧异道,“你这人好生娇气,小爷不过是说了句实话,有什么好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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