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搭讪没有技术含量,这一车人不都是上海学生回S市过年的么?我说:“嗯?怎么?”
他没有被我的冷淡吓退,反而更加热情地跟我一起走:“我知道你,你是大二的夏艾。咱们同系,你应该见过我吧?”
我没有否认。中文系一个年级只有一个多个学生,其中男生仅仅占5%,我在系里见过他的脸实属正常,不过文学院那么多女孩,他是怎么认识我的?
“你的征文,我给你投了票。”他向我解释说,“写得过于精彩,我们全班都认识你了。”
我才想起一月初有过一次征文比赛,我为了赚取奖学金就写了一篇,当时评委是学院教职工和学生会的所有成员。他这么一说,看来他是学生会的了。
“你的箱子重吗?我帮你提吧?你现在要去坐公交车?哪一路,方便的话一起走吧?”
他当真和我同一路,不过他家在二环边上,只需要坐5站。在公交站台等车的时候,他对我表示好感:“我早就听说大二有个叫夏艾的小姑娘是个才女,还勤工俭学,一直想认识下,今天巧了。我能要一个你的联系方式吗?”
出于礼貌我给了他我的q/q,有许多学生加我,不多他一个,没有所谓的。他很高兴,又问我高中在哪儿念的,我说一中,他随即合掌,说他也是一中。
通过十分钟的观察,我发现他和我是一类人:喜怒都在脸上,不善于克制。我的一声“哦”可能引起了他的失望,他挠挠头自嘲说:“我有点自来熟,如果有冒犯,你千万别介意。”
“哦。”我又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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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还记得08年初南方的雪灾吗?受拉尼娜现象影响,南方遭遇了几十年以来最严峻的寒冬。冰天雪地,公交停运,出门连条正常路都没有,我的手背和耳朵都长了冻疮,连袜子都不能勾。不过也好,我拒绝了王缇钰继续做寒假工,用以上理由。
虽然没有了多少收入,但我能在家里陪陪姐姐,还算不错。
李毅良的家在三公里以外的某个小区,不算太远,因此每天都来。有的时候天刚亮,我就会听到楼下有铲雪的声音,披着衣服起来查看,他身背大袄低弯着腰,院子里的积雪被他一点一点地铲出,造出一条人工小路。田里的积雪也被他一层一层剥开,里面过冬的青菜和白菜冻成了石头,要是挖回来煮一煮,还是能吃的,因为芯子并没有烂。这项工作也是他做,我的手做不了除写字以外的事。
日子简单幸福,回到了一切未发生的时候。在那个所有人都窝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冬天,易升对我展开了追求。
这个人在文学方面的学识广到令我惊叹,每次与我讨论到关于课业问题时,他总能以独到的想法解开我的疑惑。后来一问才知道,4分制的绩点制度,他高达3.9,而且他在中国社科院的《文学评论》上发布过数篇作品,这是我远远无法企及的。
我问他:“你这么好的成绩不考研可惜了,有想过继续读书吗?”
他大喇喇的:“有啊,我要考北大,必须上北大。”
我对他的梦想表示认可:“好好备考是充分有可能的,毕竟中国最好的中文系就在北大。”
“你呢?”
“我……我没有打算。”
我跟他说了姐姐生病和欠款的事,说的时候我有两种打算:一是开诚布公看他态度,二是干脆就说严重点把他吓退。
他说:“那你就更加需要读书。竞争社会的收入水平是跟学历直接挂钩的。如果你说有例外,那我可能会劝你考公,国家饭是唯一的例外。”
“和研究生一样难考。”我颓丧道。
“而且你如果没有研究生学历,以后升职很难,可能一辈子只是个小职员。”
“我对这些倒没有感觉,能有个稳定的工作我已经很满意了。”
“没关系,你做选择的时间很长,到了大三再忧虑也不迟。现阶段还是以学校的任务为主吧,鲁迅和张爱玲多读一些,总没有坏处。”
“嗯?你是张迷?”
“你也是?”
我在手机这头笑了,能找到一个与我取向一致的同学,挺难得。
除夕那天晚上,姐姐在家包饺子,李毅良徒步来了,还是穿着那双半旧的高筒雨鞋。我去院门口迎他,喊他大哥,把他高兴坏了,竟给了我一张压岁钱。我到底是个见钱眼开的小人,随时随地跟我姐姐说他的好话:“像李大哥这样的,你还要去哪里找呀!”
“你个小丫头,少管大人的事!”
她没想到我已经长大了,也正被优秀的男孩追求,总之天天把我当做小孩儿。
李毅良这人,除了年纪大点儿,我觉得他哪儿哪儿都不差,要是将来有这样一个不求回报对我好的男人,我也许真的就嫁了。爱情和面包不一定非要二选一有的时候还要看合不合适。就像王缇钰说的,那种能让郁盛如虎添翼的妻子,对他来说不就很合适吗?
除夕夜12点,我收到郁盛的□□消息,他祝我新年快乐。我可以慷慨地给每一个向我发新年祝福的人回信,但他的这条我回不了。我心里有一口气憋着,没有发出来,它引向的是一团埋藏已久的火种,轻轻一碰就有可能轻易爆发。
我希望他不要来招惹我。
但是他又给我打了电话。一连两个。
我接起来噼里啪啦:“大过年的,你不忙吗?是不是没事找事闲得慌?!”
对面安静了一会儿,我听到郁盛轻声怂恿着什么:“快,跟阿姨说新年好。”
“什么阿姨?你有毛病吧!”我没好气道。
没过几秒钟,听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是个男孩,不过中气十足,很有力道。他略微生涩,又像充满了勇气,断断续续的:“阿姨,新年,好!”
嗯?
我彻底愣住了,这是……阿琨???
是姐姐的儿子,患有自闭症、比我小七岁的儿子,阿琨!
接下来是郁盛跟我说话,他的语气里有种不了遏制的激动:“你听见了吗?阿琨叫你阿姨,他终于愿意和你说话了,哦不,应该是愿意和大家说话了!谢天谢地,我真没想到我能等到这一天!”
第18章 这人偶尔会表现得很张狂,但……
听筒里传来两个人明朗的笑声,我呆住了。我突然好奇阿琨长大后是什么样子,他还和小时候一样吗?那番浓眉大眼长睫毛,雪白的四肢和殷红的唇,就像女孩子那般。我对他基本没什么记忆,但知道他的模样可人,比我小时候好看。
“你先自己玩一会儿,我跟阿姨说几句话。”郁盛叮嘱侄子后,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小艾,你那边在放礼炮?”
“嗯,不过不是我家。乡下总归是这样,你知道的。”
我耳际乒乒乓乓的轰鸣声还在持续,因而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他好像说代他向姐姐问好,我说我姐姐已经睡了。
“阿琨怎么还醒着?”我问他。
“他白天睡了很久,晚上会活泼一点。今天大家都在,他很兴奋。”
“嗯,你们家庭成员多,阿琨应该挺受宠吧。”
郁盛迟疑:“我妈对他挺好的,他很依赖我妈。”
我心里一丝丝的凉,这个孩子原本应该依赖的人是我姐姐,却变成了别人的妈妈。我说:“那就好,我们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姐姐身体还好吧?”
“好啊,医生说她免疫力提高了很多,而且最近身体也有力气,生活上没有大问题。”
“嗯,那我们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他学我的语气。
“本来你们牵挂什么?”我语出锋利,他过度的分享欲冒犯了我。
为什么要告诉我阿琨的近况,我和姐姐能为他做什么?勾起我的好奇心有意思吗?阿琨永远都只是郁家的人,在我姐姐送他走的时候就已经和我们断绝所有关系了。
“算了,大过年的,不想跟你拌嘴。”我整理情绪说道。
“……好。”
“行了,很晚了,我先挂。”
“等等,你什么时候时候开学?”他急急问我。
“正月十六。”
“我来接你一起去学校吧?”
“你接我干什么?我自己可以去。”
“同路为什么不能一起?”
“我约了学长,他和我顺道。”
“学长,是谁?”
“有那么一个人。”我轻飘飘地说,“追我的人。”
“……”
管不得他沉默不沉默,我打了个哈欠:“咱们还是保持距离吧,我很困,先睡了。”
他们的小圈子消息互通,大约是郁盛向裴元打听,裴元又说给了段林安。段林安特意来找我八卦:“是哪个学长追你,我认识不?”
“你从哪儿听来的。”
“你甭管这个,说说呗,是谁?”
我想既然她问,我也不怕她把消息再传给他们:“是大三的易升。”
“我靠!一班的班长!”
“你这都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他有名得嘞!你俩咋认识滴?”
来龙去脉复述完一遍之后我提醒她:“现在八字没有一撇,你不要在学校瞎传,对他名声不好。”
“放心,我除了裴元谁都不说。”
我闭上了嘴。
易升之前没有谈过恋爱,他是一个很单纯的人,对爱情抱有虔诚的幻想。开学前他约我看了一次电影,问我愿意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我反问他:“为什么,你喜欢我吗?”
他理所当然地说:“喜欢啊,你这么优秀。”
“我只是个普通人,性格也比较木讷。不适合谈恋爱。”
我没想到他居然认真分析起来:“首先你不是普通人,你是T大中文系尖子生。你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拿过那么多个奖,还撑起了勤工俭学小组的半边天。我喜欢你直爽的性格,哪里木讷,在我看来不过是可爱,我每次跟你聊天都觉得很有趣,合得来不就可以谈恋爱么!”
“那我的家庭,你能接受吗?”
“你担心这个做什么。你的家庭不是你建立起来的,你已经尽够了做家庭成员的责任了。你看我,除了学习以外什么都不会,我还没觉得自己差劲呢。那些都是虚的,你不要多想。”
听他说完,我心里的石头放下,但我还是没有答应他:“再处处看吧,太快了。我还没满18周岁。”
“这么小?你只比我低一届啊。”
“小学跳级,我十六岁就上大学了。”
“原来如此。”
这人见好就收,不多纠缠。往后还是时不时地与我畅谈文学。他对张爱玲爱得痴狂,在高速发展急功近利的时代,作为一个在校男大学生,能全神贯注读民国女作家的书,这类情况不是很多见。就全国来看,张迷不在少数,但很少有人致力于其作品研究,我们学校虽有张爱玲先生的研究院,不过是少部分研究生们主攻的功课,我笑他僭越,他也玩笑说:“我就是喜欢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这人偶尔会表现得很张狂,但并不令人讨厌,这是他率真性格的一部分。再说他确实有实力,当真能走别人的路。
开学后近现代文学课第一个小组作业是围绕萧红展开的。我们小组即我、李雪梅、岳安娜、段林安四人,我是组长。安娜照例忙着补考,上一学期她挂了中国民俗学;段林安老家大雪封路,暂时还没来,只有我跟李雪梅二人为了汇报作业而忙碌。
有一天我们在图书馆熬到十点多,马上就要闭馆,易升看到我们坐了过来,悄声问我们是否需要什么帮助。
我说:“才收集完资料,作品还没读完,现在主题定不下来。”
“你怎么不早点问我。我大二的时候也做过萧红的课题,当时定了几个方向,我把我这边多余的方案发给你。”
“那可不行,这些是我们自己的任务,不能套你现成的。”
“是吧?”易升合上电脑,笑嘻嘻,“跟你开玩笑的,我没研究过萧红,现在来捋捋看,从哪里入手最合适。”
“马上闭馆了,学长,下次吧。”雪梅两个黑眼袋挂在脸上,我们急需睡眠。
“那明天午休的时候?你们第一节 有课吗?”
“没有。”我说,“你论文是不是要开题了?忙的话算了吧,我们花点时间,赶赶总能出来。”
“不忙,明天见吧。”
易升是个爽快人,说来就来,并且带来的资料比我们的还多。他给了我两本萧红的原著,说是他自己的,做过笔记,可以永久免费借阅。我大概翻阅了这两本《呼兰河传》和《生死场》,里面的笔记比我高中历史书还多,字如其人,偏向豪迈。
他根据自己写了那么多篇论述性文章进行总结:“怕广不怕细,怕长不怕短。做专题最怕撞题,所以必须新。新有两个点,一是对手避开的难点,二是你自身视角的独特切入点。那些什么结合具体作品分析艺术审美太简单,流水账;其作品女性形象剖析,关注妇女问题,写烂了;文学比较,你们做不来,再说同时期女性作家和类似作品根本不多,无非加大工作量;我的建议还是后者,不如从她的身世看情感,从情感里看作品。重点放在她生平经历对作品的影响上,抛开历史背景不说,只谈她在坎坷的生存背景下、如何以丰富的精神世界惊艳了文坛,同时加上你们现代女性的主观感受,谈一谈现代化急功近利的创作环境中,女性作者应有哪些启发。”
我在文科方面属于一点就通的类型,他这么一说,我马上有了方向。当天我和李雪梅便确认了主题,不管段林安赶不赶得及到场,安娜肯定是能参加的。我把背调部分安排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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